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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环形的河流(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635发表时间:2017-05-22 16:28:10


   那个暑假,我们都特别焦躁。玩伴也一下子四散而去。始初说,她去九江上班了,在她父亲单位的子弟学校里,做采购员,一个月有三十四块钱。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正在柚子树下的水井台边洗头。脸盆是搪瓷的,盆底有两条红红的锦鲤图案。她说,你帮我洗洗头,我冲水不方便。我用木水勺,从木桶里舀水。我一只手捋起她头发,一只手给她冲洗。井水从木勺了,细细,均匀地,白白亮亮的涓流,轻泻而下。她的头发顺着我的手指,也涤荡起来,水珠从她头发末梢滴下去,晶莹剔透。她穿一件水蓝色的长裙,有一条束腰带子。裙子有碎莲的花纹。河湾呈一把弯刀形,一边是田畴一边是河滩。河滩有榆树,洋槐,柳树,始于四月初,嫩芽尖尖,一卷一卷往枝桠上翻,翻出一层层的波浪,到了五月,波浪汹涌,季风来了,波浪哗哗哗,浪叠着浪,浪推着浪。弯刀始终在发亮,尤其在黑夜里,它把幽亮的荧光聚合在一起,忽闪忽闪。现在是八月,溽热的风有了井水的凉爽,柚子树散发幽蓝色气味。我听到始初轻微短促的呼吸。她的身上有一种香气,扑鼻的,迷乱的,淡淡杜若的香气。
   这是一个恍惚的,迷离的下午。我们一直坐在院子里。始初有些慵蜷,靠在竹椅子上,我坐在井沿。井沿下,有一圈油绿的苔藓,几株绿蕨疏疏地长出来。她的脸像个小甜瓜,她的眼睛沉落了一枚月亮。风一直撩起她的发梢,遮住了她半边脸庞。没隔多久,她离开饶北河。她被河水送走,送到信江,送到鄱阳湖的另一个岸边,送到一个我无法想象的遥远他乡。远方以远。在很多年里,我默念着这个和长江相依相拥的城市。仿佛,我和它之间,有着某种隐隐约约的关联。事实上,我至今也没去过。曾经,浓郁的,热烈的,青涩的,完全属于青春时代的,不可捉摸的,那种追寻感,不经意间,从血管里,一点点流失。
   一切都令人迷茫。
   “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遥远的青稞地/除了青稞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远方啊除了遥远一无所有//……//站在一片荒芜的草原上/那时我在远方/那时我自由而贫穷//远方的幸福是多少痛苦”。四年之后,我坐在饶北河上游的埠头上,对面浩浩而去的流水,朗读海子的《远方》,我的胸中似乎填埋了亿万吨的河水,决堤吞泻,横扫两岸。灵山在闪耀。大地苍茫依旧。那时,我已经到一个偏远的村里,教书。骑一辆破旧的单车沿饶北河而下,在塘底岔一个弯道,逆古城河而上,到一个山冈上。工作的学校,像一个山中寺庙。早上,傍晚,我坐在河堤上读杂七杂八的书。
   一边是田园,另一边是屋舍。中间是一条灌水渠,水渠和屋舍间,是一条鹅卵石街,街长达三华里,是村里唯一的街道。屋舍是泥木瓦屋,青砖瓦屋只有六栋,其中一栋是小学学堂。灌水渠有一米多宽,靠田畴的一边,建了一条两米多高的矮墙。矮墙也是鹅卵石夯黄土的,盘满了小叶爬墙虎。野蔴,野蔷薇,萁蕨和麦草遮掩了墙体,阔落的地方,被人种上小葱大蒜薄荷。渠面上,架着一根根圆木棍,笸箩搁在木棍上晒辣椒、花生、酱、玉米粒、葛粉、红薯粉,也晒粉丝、绿豆、豇豆、白玉豆、发霉的不曾穿用的布鞋肚兜袜子毛线手套,还晒木柴、农具、棉絮、洗净的垫床板的稻草。街和小弄小巷,成一个丁字路口。路口边有洗衣洗菜的小埠头。埠头铺青石板,三块五块,妇人从早到晚在这里洗洗涮涮。
   三里多长的街,有一个小商店,一个裁缝店,一个诊所,一个台球厅,一个自行车修理店,一个录像厅,一个面条加工店,一个简陋诊所。热闹的地方,是裁缝店。裁缝店在两个自然村交接的丁字路口,一栋水泥房。这是村里唯一的一栋水泥房。有一个大厅,摆了十几张缝纫机。每一张缝纫机前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姑娘。她们是学裁缝的。女人出嫁前,自带一门手艺,是姑娘的意思,免得看将来婆家脸色。学裁缝是最好的选择,白细的皮肤省了太阳的烧灼。村里的,邻村的,猎狗一样嗷嗷叫的男青年,饭前饭后,都围着裁缝店里,潽口水,给裁缝师傅到河里挑水,到田里挖一担芋头,从卖棒冰的木箱里选一大包白糖棒冰给大家吃,以博取裁缝师傅欢心,给看上的姑娘做媒。姑娘有村里的,也有邻村的。个别的姑娘还是深山人家里来的,最终成了村里的媳妇。学裁缝的姑娘,要交两百块谢师费,学一年,还得给师傅割稻子、插秧、晒谷子收谷子,早起挑水扫院子洗衣服,傍晚喂猪收衣服。大多数姑娘学了三五个月,走了,去义乌宁波,进成衣厂做工人。也有男孩子去学的,到成衣厂找不到工作,返回村里学裁缝,外出工价也会高一些。
   村里第一个外出打工的人,是军权。外出时,十五岁,是在一九八五年。初中毕业,他从祖父的锁起来的抽屉里,偷了三十五块钱,去了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他很快来信家里,说去了浙江温岭,在一个大海边的镇里,去海里捕鱼。三两个月,会寄一两百块钱回来。过了三年,他第一次回家,穿了西装。西装是灰黑色的,皱巴巴,带了好多海产品,鱼干、虾干、鱿鱼干、海带、带鱼干、乌贼干、淡菜,分给好友、邻居、亲戚。
   军权回家,给村里带来了轰动。他给差不多大的男孩子讲海边的生活,讲小镇里的妓女,讲海上的捕鱼生活。过了春节,他再次去了温岭,有十几个男青年借了路费,一同随他去了。过了三个月,大部分的人又回到了村里,说,海上风浪太大,吃不消。没回来的,是赵家老四,田家板头。回来的人,在村里再也呆不住了,把棉絮衣服日用品打包,坐上客车,再次去浙江,去义乌去慈溪,进工厂做工,一直到过年回家,年复一年。我家老二,结完婚就走了去义乌,足足二十四年,除了过年,都在义乌。二十四年,建了一栋两层的房子,什么都没有。
   赵家老四,田家板头,在温岭呆了七个月,当地派出所来电话,说他们偷了晒鱼场的鱿鱼干,有三千多斤,希望家里人去。赵家田家,谁也没去,一则没路费二则找不到路三则去了也没啥用。老四和板头判了七年半。这是温岭法院寄到村里判决书写的。
  
   三
   在二十岁之前,我很想去一次九江。我和始初通了两年的信,后来再也没通信了。我都忘记有这个人了,只是每次回我父母那儿,看见她家的柚子树高出屋顶的枝叶,我回到了年少时代记忆之中。夏天,我们去采摘腐婢叶子,把腐婢叶洗净,搓成叶渣,用纱布过滤,汁液调进碱水里,凝固,切成一块块,拌上白糖吃,吃起来,凉凉的,滑滑的,有浓郁的青涩味。我们一人端一个小碗,在柚子树下吃。饶北河从亘古的年代不绝而来,在她的后院形成一股强大的洪荒,把我们搁浅在岸上。夜里的半边街,早早没人了。鹅卵石的路面,有油滑的水渍,门缝里漏出来的半暗的灯光,像浮在晃动的水面上。冷寂的夜晚,不远处的河水在咆哮,扑打,山鹰尖利的叫声划过村舍上空。街上,偶尔有一两个喝醉的人,在唱着不着调门的越剧走路。白天的人迹,此时,被风吹走。在春天或冬天,街上总是湿湿的,走过的人,显得特别孤单,穿着老旧的棉袄,抱一个火熜,棉布鞋有一层灰白的尘土。冷冷的雨水从瓦檐哒哒哒,击打在鹅卵石上,清脆,响声圆润又迅速破碎。在深冬,瓦檐结出长长的倒圆锥形的冰棱,我们敲一节下来,嚼棒冰一样,咯咯咯。浓密的夜色,仿佛是一种粘液。但总有一种稀薄的天光,穿过毛玻璃一样,荡漾在夜空了,鹅卵石会淡薄地闪光,黑魆魆的树梢间透出澄明,屋角、墙垛、稻草堆有了线条勾勒的立体形态。小弄里的水沟、渠边的引水口,汩汩的水声会更加悦耳,咕咕咕,咕咕咕。——这与白天形成强烈的反差。事实上,从凌晨天光泛白,蒙蒙亮,半边街上有了去河埠头挑水的人,有丁字路口洗衣埠用饭萁淘洗米的人,有拎粪萁去河边捡牛屎的人,有走路去八里外小镇坐车前往县城的人,有去田里拔败草的人,有挑粪去浇菜的人,有去深山伐木的人……日头出来了,熙熙攘攘的人,开始了一天的繁忙,挑担子的,端一把锄头的,捆柴刀的,拎手工艺箱子的,背喷雾器的,牵牛的,赶猪牯的,扛一根扁担的,挎菜篮的,抱一大脚盆衣服浆洗的,骑自行车的,拉板车的,推独轮货车的,抬石料的,在半边街上匆匆忙忙地走,小孩推着铁圆箍跑来跑去,或者在打茶树木做的陀螺,陀螺东倒西歪地旋转,在石板上跳来跳去。咚咚咚,货郎摇着拨浪鼓,来了。叮叮叮,拉棒冰的人,摁响了自行车铃,来了。叽咕噶咕,拉二胡的算命瞎子,来了。当叮当叮,卖米糖的人敲着手上的铁片,来了。当哒哒哒,打起竹板唱独角戏的人,来了。噔噔噔,磕扁担卖水果的人,来了。半边街上又热闹了起来。……这是另一条河流,有时间的淹没感,悄悄地,推搡着人,吞没着人。
   我参加工作那年,江春考上了中国科技大学。他是村里的第一个名牌大学生。族里,和邻里,开了二十桌酒席。庆喜也考上了财经专科学校,也办了喜酒,但冷清多了,虽也杀了猪,村干部也去了,但没放鞭炮和烟花。喜庆不让放。村舍还是远古时代的泥瓦房,房墙矮矮的,大门窄窄的,窗户小小的。黑色的瓦,破布一样,缝制在屋顶上。破布一块连着一块。在江春读书那几年,我漫游了南方的大部分地区,广东,浙江,福建,江西,安徽南部。我坐火车,坐汽车,一个人背一个牛仔包远行。年轻的时候,我们需要去远方,需要一种无声的召唤。我也会找村里在当地做工的人玩玩。
   村里外出务工的人,主要分布在广东东莞、深圳、惠州、中山、佛山和浙江杭州、宁波、温州、金华、绍兴、台州。每年正月,有专门组织客车调配的人,把客车调配到村里,一辆大巴要塞八十多个人。客车早上六点多就停在村小学的操场上,接客。从正月初五至十六,每天有一个大巴来,满载而去。过了十六,村子空了,留下的人一般在十五岁以下,六十岁以上,还有留下的,是孕妇、残疾人、病患者、游手好闲者、濒临消失的手艺人。
   裁缝店已经没人去学徒了,裁缝女工在成衣厂已经没了优势,被机器取代,裁缝店变成了超市和麻将房。始终没外出务工的人,是陆波。他在文武学校学了四年武术,镇里已经没人是他对手。他有十几个小弟,他们一人一辆摩托车,呜呜呜,在镇里转来转去,每辆摩托车后座上,用自行车内胎皮绑了一根一米多长的铁棍。陆波人高马大,晚上也戴一副墨色太阳镜,穿花花绿绿的衬杉,不扣扣子,头发披肩。他的摩托车后座上,天天都有女孩子坐在上面,两三个月换一个女孩子。外地来销售啤酒的人,卖水泥钢筋的人,开酱油厂的人,古城山下开碎石厂的人,挖萤石矿的人,承包客车线路营运的人,开酒楼的人,每个月固定缴费给他。不缴费的,他的十几个小弟用铁棍砸场,乒呤乓啷,要不了十分钟,生产器具全砸烂了,成了一堆废垃圾。谁也不敢反抗他。
   一九九六年,县里提出开发灵山大理石,允许先乱后治。高南峰是灵山脚下一个大山深处的乡镇,有藏量亿万立方米的大理石,浙江人、福建人被乡政府以招商引资的名义,驻扎进去,开采大理石。灵山天天炮声隆隆。炸药埋在石缝里,放一炮,山体踏下来,工人把石体切割下来,拉到水磨石厂,分割成可用的石材,卖给福建沿海的厂家。饶北河在半年之后,河水浑浊,像米汤一样。河里再也找不到鱼虾蟹,更不用说水獭了。陆波抢了一个山场,建了一个大理石厂。他没出一分钱,机器都是浙江人拉进他厂房的。他的厂房是福建人建的。陆波不去厂里,在县城长年开了宾馆的长包房,陪一些官员朋友赌博。他赌博为了输钱,一万两万,他还包饭包烟包酒,散场了,他还送一人一条烟。有时候,他还一个人陪三桌,两桌麻将一桌扑克牌,分不了身,他请人来陪,扔一扎钱,对请陪的人说:“输了算我的,赢了算你的。”他是县里有名的自主创业的企业家,还评上了县里的“十大杰出青年”。
   村里有几个小年轻,跟着他,光头、纹身。也有几个女人跟着他,他赌博,她们坐在他身边,赢了,分她们每人三五百,输了,也分她们每人三五百。
   年轻人都以村里出了个陆波而自豪。他们介绍自己是哪里人时,不说某某镇某某村,而说,我是陆波那个村的。陆波的父亲却和他断绝了来往,说,有生之年,我看得到这个忤逆子是怎么死的。
   饶北河的冬天,是短暂而寒冷的。风从山梁上滚下来,在河面打着漩涡,激起水浪。深冬了,会有一场大雪。风干燥地刮,把地面刮得发白,川峦枯涩下去,水流羸弱下去,人只能抱着身子弓腰走路。鸟站在电线上,摇来摇去,惊恐不安。晚来的细雨在几天之后到来,像一个垂死的老人,没有一丝力气,任凭风刮着下来,刮到哪算哪儿。细雨也是稀稀疏疏的,散糠灰一样。下了整个下午,天空下的发黑了,阴沉沉,仿佛是倒扣的铁锅。傍晚,雨粒噼噼啪啪,黄豆大小,打在瓦楞上,叮叮当当。风止了。瓦檐嘟嘟嘟嘟,有了长长的帘幕,路上没了行人。各家的人,围拢在火盆边,说说笑笑,妇人在忙碌着一家人的吃喝。入夜,雨停了,当当当当当,在瓦楞上的敲击声,更响亮更密集,急促,热烈,奔放,均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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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美文,描绘出了饶北河边,灵山脚下,近三十年来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似讲述家乡的人和事,实则反映出了中国三十年来农村的变迁。当年,饶北河河水清澈,鱼虾畅游,也是孩子们夏季消暑游泳的好去处。改革后,乱采乱伐,饶北河河水浑浊,鱼虾绝迹,污染严重。江春,那个当年考上中科大,让全村人引以为傲的泱泱学子,国之栋梁,大学毕业后,前途一片光明。可若干年后,不知为何他要回乡务农,最终又归于佛门;始初,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早早脱离农村,进城工作,又嫁入到城市,做了一个名副其实城里人。却为智障的儿子与老公离婚,而后,又带着儿子回家乡生活;不可一世的陆波,仗着一身的好武艺,欺压百姓,无恶不作,最终染上毒瘾,家破人亡,跳河自尽;还有那个神秘的齐勇,这些年来,他到底在做什么?无人知晓。改革大潮,汹涌澎湃,弄潮儿前仆后继,有的被海水淹了个半死,有的沉入了海底,还有的被海水呛得爬上了岸。社会是现实的,不懂得游戏规则的人最终将会被社会淘汰。这篇美文,立意厚重,用凝练的语言,详尽地描写了作者家乡的人和事,反映出如今农村人们的生活状态、思想状态,以及生态环境。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528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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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05-22 16:35:46
  令人沉思的文章,欣赏学习了!
   感谢作者的分享,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7-05-31 16:05:1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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