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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环形的河流(散文)


作者:傅菲 秀才,1586.27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629发表时间:2017-05-22 16:28:10


   天亮了。窗外走路的脚步声,噗呲噗呲。雪在下,无声无息,疏疏朗朗又迷迷蒙蒙。村庄在雪压之下。山峦在雪压之下。狗在雪地里跑来跑去。小孩也跑来跑去。河边,树林里,已经看不见树叶了。落叶乔木在这个时候,多多少少显得分外悲凉。枝桠积着雪,树体疙瘩积着雪,使饶北河两岸,看起来,空旷了许多。
   入冬,各种喜事多了起来。乔迁的人特别多,出门十几年的人,把自己的菜地或田,用卷尺量一量,选一个日子,叫上石匠师傅,下个地基,开始盖房子。房子是一律的三层半,没有阳台。房子盖了个主体,歇下了,隔个三年,再修铝合金门窗,搞外粉刷内粉刷,买来几件便宜的木家具,算是完工了。盖房子的人,有三分之一的现钱,敢动工,从亲戚朋友那儿借三分之一,欠工钱水泥钱钢筋钱三分之一,慢慢还。新房子零零散散地建在菜地里,田里,老房子翻拆的旧宅基地里。新房子从一片旧屋舍里,耸立起来。房子盖了半层,镇土管所、规划所的人来了,问:“谁家的房子呀?审批费没缴纳呢,三天内缴纳,不然拆房子。”建房的人,并不去镇里,把钱直接缴给村支部书记手里,按规定数目一半缴纳。收钱的人,也不开票据,不打收据。另一半的钱,慢慢拖欠着,调皮的人,再也不会补缴。房子建好了,也不会有土地使用证或规划证或房产证。有的人按每平方五百元缴纳,有的人按每平方八百元缴纳,有的人按每平方一百元缴纳,有的按每平方三十元缴纳,在同一片水田上,缴纳的费用因人而异。也有不缴纳的,土管所的人来,他腰上插一把刀,说,我知道,要缴费,天经地义的,可是村里建了这么多房子,十年前建的人还有没缴纳的,凭什么我缴纳,要拆房子,先拆他们的。
   有一年,我家对面的水沟边,有一个小垃圾场,被人买去,建了一栋两层半的房子。上面半层是厨房,屋顶上还有一个太阳能热水器外机,和一个大金属水箱。这是村里,唯一一户把厨房建在顶层的。半层的阳台,晒着衣服、木柴。我问我大嫂,这是谁家房子呀,怪有意思的。大嫂说,是始初的。我说,她在九江怎么回到这里建房子呢?大嫂说,你不知道吗?她生了弱智的小孩,有十七八岁,她老公是个老师,不想管小孩,嫌弃小孩,离婚了。我怔怔地发傻。大嫂说,小孩高高大大,很帅气的,谁会想到是弱智呢?始初下岗了,呆在九江还不如回到老家,大家彼此多些照应。深冬的早晨,有绵绵丝雨,柔柔滑滑的。我徒步到始初家的小道上。她家有一个小院子,种了两株葡萄,搭了一个木架子。木架子上并没有葡萄藤。一棵木槿,全落叶了。院子用一扇木门,关着。里面的大门,一边开一边关,厅堂小小的,有些阴暗。外墙用水泥粉刷了,灰白白的。房子的右边有一块菜地。更远一些,是向东逐渐低下去的田畴。田畴有鹅黄茵茵的绒草,紫云英淡淡的红花在雨中摇曳。一个妇人,用一把小锄头,种芹菜苗。她穿一件青灰色的风衣,脚上是打绑带的高帮皮鞋,她猫着腰,头发披散下去,遮住了脸庞。我有些鼻酸。我站在埂边上,抽着烟。她站起来,扭了一下头,瞭了我一眼,继续种菜。她脚边上,有一个小篮子,篮子里还有一把苗没种。我看清了她的脸,有些干涩,但仍然饱满,脸色有些苍白。她的鼻子有些塌,以至于鼻梁看起来偏短。她种完了秧苗,在水沟边洗手。她已经完全不认识我了。她洗了手,拎着篮子,进了屋子。
   陆波建了全村最大的房子,占地两亩多。他的大理石厂在前几年关停了。市里提出开发灵山旅游,所有污染企业关停。饶北河米汤样的污水需要在二十年之后,才能恢复清澈。人已经不能下河游泳,河水泡十分钟,全身皮肤溃烂。陆波在三年前,通过选举,当上了村主任。他娶了个老婆,高南峰的,有几分姿色,穿件衣服,把上半部分乳房露出来。镇里有什么事情调解不了,叫上陆波来,没有解决不了。镇卫生院出了医疗纠纷,也请陆波来。家长到中学去闹事,也请陆波来。周边乡镇大的矛盾调解,调解不了,也请陆波来。镇派出所处理不了的事情,也叫陆波来。不服他调解的人,他就说,你不给我面子,我也不会给你面子。晚上,他叫上手下几个人,到别人家去坐一会儿,带上铁棍,也不说话,坐一碗茶的时间,事情便烟消云散了。他以放高利贷为生,放给镇里那些赌博的人。他放出去的钱,别人不敢不还。他住县城宾馆,长包房。也有赖着不想还的人,要么想免除一些利息,要么拖着,不说不还,只说没钱。他手下的人带上家伙抄别人家。也有一贫如洗的人,抄家也没用,就打。也有打了也没用的,还是还不上。镇里有一个女的,喜欢打麻将,输空了家底。她找陆波借了十万,都快半年了,利息一分也没给,本金更别说了。一次,她和陆波几个人在镇餐馆吃饭。陆波说,钱怎么还不还呢?她老公开一个竹器加工店,也在一桌吃饭。她说,再缓缓吧,实在是找不到钱。陆波把她拉到卫生间,剥光她衣服,在里面酣畅淋漓地胡来。她老公站在卫生间门口,问:“怎么还没好呀。”女的在里面,嗷嗷嗷,叫得很是肆无忌惮。胡来完事了,又坐在桌上吃饭,又说又笑,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吃完了饭,陆波对她老公说,再到卫生间弄一次,钱就不用还了。她老公说,谢谢,谢谢陆主任。
  
   四
   饶北河两岸,有一个开手扶拖拉机的人,是个家户喻晓的人物。他三十七八岁,开手扶拖拉机有五六年了。去年,改成了开翻斗车,给别人拉沙子,拉木头,拉砖块,拉水泥,拉钢筋,拉猪仔,拉水泥涵管。他戴一副深度眼睛,满脸的胡茬,后车镜上挂一瓶随时喝的矿泉水。他有两件换洗的工作服,一件是褪色的淡黄色秋装,另一件是褪色的藏青夹克。他穿一双大头皮鞋,皮鞋前面张开,像青蛙的嘴巴。“江春,去哪儿忙呀。”见到他,都会客气地问上一句。他发一支十一块钱一包的利群烟,说,都是拉货,没什么忙的。
   他就是当年考上科大的江春。他大学毕业之后,分配在省里的一个厅级科技单位。上了两年的班,他辞职不干了,去了东莞,在一个大型企业干了两年,又辞职了。他自己开了公司,做对外贸易,赚了很多钱。这是村里人都知道的。有好几个年轻人,在东莞打工,都去他公司玩过,回到村里,啧啧赞叹,说,江春是能人,写字楼有三层,慕天玻璃,看着都晃眼。有一次镇里去东莞举办招商引资活动,还特意把江春请到会展上,书记亲自介绍项目,希望这个饶北河长大的人,回到饶北河,返乡投资,支持家乡发展。
   人是回来,可钱没一分。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回来。有人说,他把钱留给了在东莞的老婆孩子,也有人说他根本没老婆孩子,是破产了。反正,江春回到村里之后,没有哪个女人带着小孩来看他的,他也再没坐上火车去过东莞。似乎这两个地名,与他没有任何联系。在家闲了半年,村里人还以为他回家度假呢,三不三四不四的,还有几个村里体面的人,去找他坐坐,聊聊天。自从他买回手扶拖拉机之后,在土公路上跑起来,除了请他拉货的人,再也不会有人去他家坐了。有几个人还暗暗后悔,私下说,这个样子,当年和他喜酒去了五块钱,真是扔到了水里,一点响声都没有。开了拖拉机之后,他把以前穿的衣服、鞋子、袜子,全烧了,买了几件和村民穿起来没区别的衣服和两双鞋子。衣服是在小镇买的,三十来块钱一件的夹克或秋装,阔嘴的大头皮鞋,裤裆肥肥的腈纶裤,十块钱十二双的尼龙袜子。他抽十五块钱以下的烟。头发半月洗一次。胡子一个星期刮一次。手指头黑黑的。他适应了一只裤脚卷起来,一只裤脚垂下去。他用力抬东西的时候,也呲牙。有什么奇怪的,他本来就是饶北河边长大的人。他像个魔术师,把自己在短短的两个月之内,变成了和村里一样的人。可他为什么不变成东莞里做贸易的那个人呢?变回那个人多好,开着有天窗的小车,皮鞋锃亮,头发梳成两边倒,衣装笔挺,每次回到小镇,山吃海吃,一餐也歇不下来,手提包拿出来的钱,一扎一扎的。这是一个谜团,谁也解不开的谜团。有几个同学,劝他外出,可以去北京,上海,深圳,找一份好工作没问题。但他不想再外出了。他说,过着原始的自给自足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同学不好再说什么啦。他和他母亲生活在一起,他父亲故去好几年了。他不住前几年做好的楼房里,住在那栋父亲留下的老房子里,一个厅堂,两个偏房,后面是一个厨房和一个猪圈。下暴雨了,雨水顺着瓦垄,嗒嗒嗒,从瓦缝,滴下来。有人上门给他介绍老婆,他笑哈哈,说,自己吃饱可以了,不想管别人的饭,管别人的饭是世上最难的事。他家和我家离很近,隔一条巷子。每次回家,我都叫他来坐坐,吃一餐饭。每次相聚都是愉快的。我从不问他过去,也不问他将来。我知道,有一些人厌恶过去,也厌恶将来;也有一些人,过去已远,将来更远。这个世界上,绝大部分的人,活得过于具体,具体得没了自己生命蕴涵的内容。江春的母亲,有七十多岁,头发在她六十来岁时,全白了。江春常常陪他母亲去河边种菜。江春挑粪桶,他母亲扛一把长柄的锄头。菜地在引水渠边。他母亲采摘菜蔬,他挖地锄草。“你应该找个女人,不好找,找个二婚的也可以,现在还可以生小孩,再过几年,生了小孩,你也老了,你看不到小孩长大。”这样的话,他母亲不知道说了多少次。“姆,我知道了。”江春每次都这样应答。“知道你这样过生活,我不应该让你读书。你不读书,也早成家立业啦。要不了几年,你说不定做爷爷啦。”他母亲又说。
   “这样没什么不好的,我想在你身边多生活几年。”江春说。
   田家板头是他最要好的朋友,两个人常常聚在一起,喝两杯小酒。酒是药酒,自己酿的。板头二十六岁那年,从监狱回家,再也没走出村里,镇里也不去。隔了几年,他父母都故去了,他便什么事情也不做了。他有一个撇脚的哥哥,一直未婚,是个老鳏夫,负责种菜,打几个零工,赚点钱。板头早早起床,在村里,在河滩,在山冈边的菜地,他四处走走,看看,背着手。不下雨的话,他天天如此。他以前声音特别洪亮,现在,慢吞吞地说,嗓音淡薄。他看别人打麻将,看一个上午,有时也看一个晚上。他站在麻将机边上,一句话也不说,偶尔发出会心的笑声。晴好的时候,他爬到黄尖山的山顶,站在山顶,四处眺望。黄尖山是最高的山峰,遥遥相对的,是灵山。郑坊盆地在脚底下,稠密的人烟散落在饶北河两岸。
   江春回来之后,板头有时会帮他开开手扶拖拉机,也帮忙卸货装货。他们成了酒友,一杯酒下肚,说半天的话。板头的脸,鼓鼓的,有一种发胀似的臃肿。板头有一个相好,在河滩放养了三百多只麻鸭。相好大他七八岁,叫南妈,身材像个稻草垛,嘴唇抹了猪油似的发亮。南妈疼爱他,一个月给他三五百块钱花花。南妈的老公原先是个捕鱼的,用鱼笼,藏在饶北河,藏二十几个,傍晚藏下去,第二天清晨收起来,能收一扁篮的鱼,载在自行车上,到小镇去卖,卖不完,拉回来,晒成鱼干,再卖。望仙开采大理石,河里没鱼了,他改行,开拉货的三轮车,替超市送货物,替电器店送电器,替水泥店送水泥,顺便也带带回头路的客人。有一次送货去高南峰,在九牛村上坡的土公路上,山上的大理石开采场放炮,一个畚斗大的石块滚下来,砸在他车上,整个车子抛下山崖,他当场死亡。
   江春也不串门,吃了饭,靠在床上看书,书是佛教经书,有《般若波罗蜜多心经》《长阿含经》《七佛经》《人本欲生经》《长阿含十报法经》《般泥洹经》《毘婆尸佛经》《帝释所问经》等。也看《大唐西域记》《中国佛教高僧名著精选》《中国佛教史》《佛教史》。他点蜡烛看书。院子有一棵香椿树,粗皮裂骨,是他父亲年少时栽下的。树冠上,有一个石磨大的喜鹊巢。巢穴已经有七八年没喜鹊来了。很多鸟都鲜见了,乌鸦、喜鹊、燕子、斑鸠、翠鸟、鱼鹰、雪鸮。麻雀也不在屋檐的墙洞孵卵了。河乌倒是多了起来,把巢筑在河堤的石缝里,在田头、在溪边、在池塘边,觅食,三五成群。香椿在初春发芽,暗紫色的芽叶蜥蜴的舌苔一样,吧嗒吐出来。香椿也是最早落叶的乔木,枫树叶刚刚翻黄泛红时,香椿树叶开始脱落了,秋风刮来,满树凋零。瑟瑟的枝桠,略显苍劲,向天空张开。
  
   五
   “死的好。今香奶死的好。”几个人在诊所门口,议论今香的死。
   “死了,害不了人。”一个打吊针的妇女说。
   “多活了几十年。”另一个应和。
   今香是军权的母亲。死的时候,八十一岁了。死在厕所的木板上。今香有三个儿子,老大军礼,老二军红,老小军权。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岸柳,二女儿河柳。今香住在军权的新房子里,房子有一扇大门和一扇后门,房间和窗户都没安装门和窗户,看起来像个碉堡。吃了饭,她拄一根茶树木拐杖,走到马路上去。马路在前几年修成了柏油路,车跑起来特别欢。因在主要路口,没设置交通警示牌和减速带,很容易造成车祸,一年至少一个,死于车轮下。今香往马路中间走,躬着腰,像个稻草人。“今香奶,你走马路边,走中间容易出事的。”路过的人提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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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美文,描绘出了饶北河边,灵山脚下,近三十年来所发生的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似讲述家乡的人和事,实则反映出了中国三十年来农村的变迁。当年,饶北河河水清澈,鱼虾畅游,也是孩子们夏季消暑游泳的好去处。改革后,乱采乱伐,饶北河河水浑浊,鱼虾绝迹,污染严重。江春,那个当年考上中科大,让全村人引以为傲的泱泱学子,国之栋梁,大学毕业后,前途一片光明。可若干年后,不知为何他要回乡务农,最终又归于佛门;始初,那个漂亮的小姑娘,早早脱离农村,进城工作,又嫁入到城市,做了一个名副其实城里人。却为智障的儿子与老公离婚,而后,又带着儿子回家乡生活;不可一世的陆波,仗着一身的好武艺,欺压百姓,无恶不作,最终染上毒瘾,家破人亡,跳河自尽;还有那个神秘的齐勇,这些年来,他到底在做什么?无人知晓。改革大潮,汹涌澎湃,弄潮儿前仆后继,有的被海水淹了个半死,有的沉入了海底,还有的被海水呛得爬上了岸。社会是现实的,不懂得游戏规则的人最终将会被社会淘汰。这篇美文,立意厚重,用凝练的语言,详尽地描写了作者家乡的人和事,反映出如今农村人们的生活状态、思想状态,以及生态环境。佳作,流年欣赏并倾情推荐!【编辑:五十玫瑰】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705280004】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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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7-05-22 16:35:46
  令人沉思的文章,欣赏学习了!
   感谢作者的分享,祝写作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7-05-31 16:05:1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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