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是长了脚的，一不留神，就溜走了。可是，它溜得再快，也带不走我与您在一起的那些温馨记忆……
　　
　　 1
　　 临近中午，您常常站在窑门口，手搭凉棚在额头前，眯着眼睛仰头望天。我知道，您不是看天色，您以太阳运行的位置来判断时辰，以便准确把握时间，早点准备午饭，让儿子媳妇放工后能第一时间吃上饭，饭后也能多歇一会。
　　 估计时间差不多了，您就收起炕头的一堆活计出了窑门。
　　 出门后，您拄着油光泛亮的拐杖慢行在院子里。
　　 从窑里到厨房最多七八米，我三两下就蹦到了，而您不行，您的双腿几乎被岁月挤压成O型了，您的双脚自然撇成外八字状，虽然有拐杖的依托，您依然走得颤微微慢悠悠。
　　 进厨房后，顺手把拐杖靠在门框上，挽起袖子，拿出面盆准备和面。这时，淘气的小妹跑进来，趁您抬头舀水的当儿，拽您后脑勺上绾头发的络络，络络拽掉了，所剩无几的白发全散开来了，您放下面盆，转过身子，扯起拐杖假装抽打妹妹，妹妹扔掉络络，一转身，跑了。您拾起络络，朝着她吆喝：“碎崽娃子，一会让我儿收拾你！”我在旁边笑得前仰后俯。
　　 妹妹折腾您，是因为您这次走亲戚时又带着我，没有带她，她心里有怨气，撕扯您是故意找茬。
　　
　　 2
　　 那时师资紧缺，村小里只收七周岁以上的娃娃，七周岁已经是虚九岁了。九岁以前，但凡您出门走亲戚，我都会跟着，帮您提个东西，递个茶水什么的。当时，妹妹稍小些，就没有这个机会。
　　 记忆里，跟着您去的最多的是姑妈家。
　　 每次一进她家门，您就像《红楼梦》里的贾老太太一样，被表姐妹们簇拥着到炕头上盘着腿，三寸金莲自然地压在腿底下。坐在炕沿上，您本来就眯缝的眼睛更是眯成一条缝了，乐呵呵地看着女儿和外孙们出出进进的，忙着为您倒茶做饭。这时，您脸上的每道褶皱都喜滋滋的，仿佛挂着花儿。您的小跟班我也紧紧依着您坐在姑妈家的炕头上，享受着贵客待遇，茶水、果子、一样样被表姐表哥们端到跟前。吃过饭，收拾完毕，姑妈上炕，和您说你们娘俩的体己话，我和表姐妹们去村子找小伙伴玩。
　　 除了去姑妈家，也常常陪您回娘家。
　　 在您娘家，我们的待遇更好。您是姐姐，两个舅爷是弟弟。姐姐来了，亲人来了，舅爷吩咐舅婆们用最拿手的饭菜款待老姐姐，几个表姨想着法儿伺候老姑妈，而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舅爷家的村子临近泾河，他们家在泾河畔有果园，且水果种类很多。
　　 最喜欢秋季去他家，能吃到新鲜核桃和各种时令果子。吃是一方面，主要是回家后可以在妹妹面前显摆，留一些在妹妹淘气时哄她，而妹妹呢，就想一次吃完，她会使出各种法子来折腾您，直到那些东西吃完，而你，总是不气不恼，任由妹妹折腾。
　　
　　 3
　　 和您走亲戚的日子过得很惬意，跟您去串门的日子也是难以忘记的。
　　 那时，和您一起去串门子，是我每日的必修课。
　　 吃完午饭，您一手拉着我，一手攥着一把羊毛提着捻线坨坨就出门了。
　　 出门之后，您最爱去董氏婆家里，我也和她家附近的几个同龄女孩成了最铁的玩伴。
　　 一进她家门，你们几个老姊妹的“联播时刻”就到了，东家长西家短的，邻居家的鸡毛蒜皮都是你们的交谈内容。偶尔，也会说说女儿、女婿和外孙们，最神秘的要数学说自家媳妇，说的时候，你们就像八路军交通员似的，头凑到一起，声音压得很低，警觉性很高的董氏婆还会不停地向门口张望，唯恐那些闲言碎语被门口玩的娃娃们听见了。有时看你们神秘交流时间太长了，我会突然跳进去在你们面前跺一下脚，吓得你们几个老太太魂都散了，毛蛋妈指着我骂一句“这个鬼女子”，只是她的骂声还没停止，我已经跑出门了。
　　 已经稍懂人事的我知道你们这些老婆婆们凑在一起说什么，可我不愿挑破，用跺脚的方式来抗议。
　　 我清楚地记得，您和那些老太太拉闲话时，手里的活计一点不停，捻毛线的，纳鞋底的。
　　 你们老姊妹忙着聊天，忙着手里的活计，我们一帮小丫头忙着玩。抓码，跳房，踢毽子，这些玩千遍也不烦的游戏，硬是让我们玩出了花样，规则不停改，难度不断加。
　　 太阳落山了，您慢悠悠地带着我回家了。
　　
　　 4
　　 上学后，走亲戚、串门子的日子少了，日常里有您的日子也是溢满幸福的。
　　 那些年，父母常年在生产队劳动，不管农忙还是农闲，每天上下工时间是定准的，就像现在的上班族一样，他们根本没有空闲时间管孩子。那些家里没有爷爷奶奶的小伙伴，如果没带钥匙，放学连家门都进不了，有些进了门家里也是冰锅冷灶的，吃现成饭是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不敢想，我敢想，而且敢顿顿想，这一切归功于您，我的亲婆！
　　 有您的日子，常常有这样的一幕。
　　 放学一进门，您就揭锅盛饭，第一碗给爷爷，第二碗给我，劳动回来的父母只能排在我后面。有时，父亲看不惯我的一些毛病，责备我“吃没吃相”，您总是以“娃还小，别太计较”极力护着我。
　　 冬天的晚上放学回来，揭开被窝，总是热乎乎的，冻得通红的小手小脚放进去，一会儿就暖暖和和的。
　　 和您在一起的日子，不光放学后能吃上热饭，坐上热炕，还有好多福利呢！
　　 梅说，家里的门拴定得太高，自己身材矮够不着，只好借助凳子开门。我说，我不用，我婆在，门不锁。
　　 玲说，吃完饭要圪蹴在灶台上洗碗，站在灶火够不到锅底。我说，我婆在，锅她洗。
　　 琴说，不能和你们玩了，我要回去看妹妹，她醒来看见没人会哭闹。我说，我婆在，娃她看。
　　 ……
　　 有您的日子，家里有烟火气，有温暖感。您不是太阳，却能带给我们光热，这种光热有一种向心力，一家人都被您深深吸引了。
　　
　　 5
　　 有您的日子，您为我做了那么多，当我长大了，能照顾您的时候，您却不在了。
　　 前几天和朋友聊天，她说，我婆若能活到现在，我一定要把她接来好好养着，我没有接她的话，可我的心里何尝不是这样想呢？
　　 我知道，您年轻轻的就失夫丧子，在恐慌和惊吓中过了前半生，后半生老天眷顾您，给您一个完整的家，一个孝顺的儿子，一个贤惠的媳妇，几个讨人喜欢的孙辈。
　　 后来，地分了，粮仓满了，日子好了，您却走了！
　　 您走的那一年，我上初一。
　　 从那时起，我知道什么叫生离死别，什么叫人生无常。
　　 这一走，不是一辈子，而是永远！
　　 时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光阴深处，我在梦里又见到您了，我的亲婆，您仍半开着缺牙的嘴，朝着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