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暖暖的午后，雪珍正在稻谷场上晒鞋子。突然间，村上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哭声。雪珍赶忙闻着哭声寻去，才知道在村口的小路上，隔壁的桂娥嚎啕大哭。有两个人搀扶着她。一问才知道她的媳妇也就是阿明的老婆刚一个小时之前出了车祸，听说是被大卡车压死的，血肉模糊。雪珍想到这事，全身冰冷，一种恐惧感袭来，她突然觉得自己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死是一件多么突如其来的事情，自己一点准备都没有。无论你这辈子做什么，无论是一只猫，一条狗，一只鸡，一只鸭，或者是一头猪，只要有生，就要面临着死。她突然间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是突然间这么走了，自己毫无察觉。
　　 桂娥媳妇这样的死，连续几天都让月亮村里的人心神不安。可是令人不解的是对于阿明来说老婆的突然离去并未给他带来多大的悲伤。很多人都说阿明很开心，因为他赚了一笔，对于肇事者赔偿的这么一大笔费用，他可以存银行，翘着二郎腿过日子了。
　　 接下去的几个月，阿明经常往佳佳家里溜达，春梅在的时候，他拿春梅开玩笑。一天春梅穿了一件紫色的紧身毛衣，黄色微卷的头发像花苞一样盘在头顶。她看起来很年轻，面色红润，身材也是前凸后翘，唯一的缺点就是牙齿不好。春梅正在太阳底下晾晒衣服。四周没有人，阿明走到春梅的身边，在她耳根子边悄悄问：“春梅，你前天是不是在公园里啊？跟一个男的拉着手么。我应该没有看错吧。”
　　 春梅刷一下脸就红了，“你别乱说，你看错了，我根本就没有去公园，我前天一直在上班。”说着，春梅端起脸盆，往里屋走了。这时，佳佳正巧出来。
　　 “佳佳，班上有没有男生看上你啊？”阿明抖动着嘴巴上的那两条八字胡，一脸坏笑的问佳佳。
　　 “没有。”佳佳说的时候将身边的一只小狗抱起来。拉了拉它的两只小耳朵。
　　 “那你有没有看上别人啊？”阿明继续问。
　　 佳佳这次说这话的时候脸不自觉红了一下，她是有喜欢的人了，也谈不上喜欢，就喜欢跟他在一起玩。佳佳习惯性地将小狗扔出去，就像当年扔小猫，扔家里的鞋子一样。被扔出去的小狗在地上打了两个滚，汪汪叫了几声，它可能摔疼了。它可能在想这么小的小女生，怎么下手如此之很呢？这时，对面跑来了一直同样黑色的小狗，舔了舔它身上的毛，它悄悄地对它说：“以后看见那个小女孩，离她远点，当初我也被她重重摔过，到现在我的屁股还是肿着呢。”佳佳这个扔东西的坏习惯说到底还是当年阿明教她的，但是最为重要的是直到佳佳上小学的时候，她还不知道这样的行为到底是好是坏，在她眼里，她只知道这样的行为能获得极大的欢乐。
　　 佳佳在学校里也常干捉弄别人的事，她的同桌叫周小华，他和佳佳是黄金搭档。比如前段时间，她和周小华为了报复小菊，就偷偷把小菊自行车轮胎戳破了，害得小菊推着自行车走了大半个小时回家。有时候看了班上哪个人不顺眼，她就悄悄把她的作业本藏起来，让那个同学交不出作业，受老师批评。更为严重的是佳佳对于自己这样的行为并不感到羞愧反而以此为乐，而佳佳的这些行为，雪珍不知道，大松也不知道，至于国强和春梅更不知道了。
　　 有一次，班上的某个成绩好的女同学在班主任面前悄悄打了佳佳的小报告，佳佳为了出这口恶气，叫了周小华，趁班上所有的人上体育课的时候，悄悄地把这个女同学的书包偷了出来。把她的书包扔到了附近的河里。佳佳呵呵呵笑着，她告诉周小华：“终于把心底的气全抛出去了。”体育课结束后，这位女同学四处找书包，哭得很伤心，听说里面有很多重要的东西，但是对于佳佳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佳佳一边幸灾乐祸，一边洋洋得意。
　　 学期的最后一天，大松去学校参加家长会。在会议上，班主任主表扬了本学期中表现优秀的学生，听到自己家的孩子在学校里有如此出色的表现，作为家长都很欣慰。佳佳没有受到老师的表扬，这在大松的心里是早就预料到的。可是让大松难堪的是老师重点批评了佳佳、周小华等同学，说他们不仅迟到早退，而且还喜欢捉弄同学，尽干坏事。大松气得脸都发青了，他挪动着肥胖的身体，急匆匆赶回家里，佳佳正在啃零食。
　　 “佳佳，你成绩不好爷爷不怪你，但是你不能学坏啊！”大松气得脸色发青。
　　 “我没有学坏，是他们先欺负我的。”佳佳反驳道。
　　 “别人欺负你，你跟老师汇报。”大松认真地说。
　　 “老师眼里，好学生永远是好学生，坏学生永远是坏学生。”
　　 “那你就想当坏学生了。”大松将佳佳大骂一顿，并且还用他那宽大而厚重的手打了佳佳的屁股。佳佳痛得只想逃。这是大松第一次这么认真的教训佳佳，在一旁的雪珍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想佳佳这孩子再不教训，以后都不知道走上哪条路。
　　 春梅和国强不怎么管佳佳，就好像佳佳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一样，反而雪珍和大松更像佳佳的父母。国强还是很老实，一天到晚钻在他的螺丝钉里面，而春梅则钻在她的衣服和化妆品里面。佳佳上初一的时候，成绩直线下滑，从中等偏下的位置一下子掉到了班级最后几名。在学校里，一个人的成绩就是一个人的脸，成绩好就是万人瞩目的明星，而成绩差就会受人嫌弃，不仅老师嫌弃，同学也嫌弃，所以成绩差的人一般是和成绩差的人在一起玩的。所以佳佳自然而然和周小华、猪头、乌鸦、黄毛走到了一起。黄毛是他们中的老大，他的父亲曾犯有盗窃罪，到如今还在坐牢。黄毛说是跟他的母亲一起生活，黄毛从小就缺少来自家庭的温暖，父母的关怀。他时常饿一顿、饱一顿，小时候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喝牛奶他在一旁流口水，最后忍不住就上前把人家小孩手中的牛奶夺了过来，挨了小孩母亲两个巴掌，所以黄毛从小就恨有钱人家的孩子，到如今从未变过。和他一起的朋友，都有着相似的家庭背景。比如猪头，猪头的绰号跟着他已经有很多年了，可以说是从上学的时候就开始的。猪头的鼻子长得特别像猪，而且猪头很笨很笨，无论什么考试，几乎都是交白卷，所以经常在课堂上被老师称做一头猪，到最后成为了一头的的确确的猪。猪头的父母也离婚了，他现在跟父亲生活。父亲吸烟赌博喝酒，在赌场上赌输了，就喝酒，喝得醉醺醺回家，把正在睡梦中的猪头吵醒，心情特不好时，还朝猪头发火，猪头有时候心里特委屈，就离家出走，但是这么小的他能走多远呢？他想去找他的母亲，但是他的母亲已经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知道该怎么走，猪头在半路上哭，直到哭到天黑，他不敢往前走，他害怕黑，他往家里跑，一边跑一边哭。猪头跟黄毛在一起的时候，经常被黄毛骂，骂他不仅笨而且胆子特小。至于乌鸦的话，其实原名叫吴雅，谐音乌鸦。吴雅特别讨厌别人叫她乌鸦，其实她长得并不丑，皮肤也还算白，就是名字跟乌鸦相近了点，就毁了她整个形象，有时候名字也造就了一部分个人的命运。乌鸦的父母在外做生意，她是和爷爷奶奶一起生活。爷爷奶奶不怎么管她，乌鸦一直到现在都是一个自由而任性的孩子。他们经常一起泡网吧，打群架，欺负弱小同学，还喜欢在班级里捣蛋，扰乱课堂秩序。
　　 有次，他们一群人在网吧里上网，佳佳突然间大叫起来：“你流氓。”原来佳佳在上厕所的时候被一个社会上的男人跟踪了，他想占佳佳便宜。“小妞，就摸了下屁股，有必要大吼大叫吗？”那个精瘦的男人的眼神是花形的，贼溜溜的眼神一直游移不定。“混蛋。”不知从哪里伸出一个拳头来，那个精瘦的男人挨了一拳之后，突然间像一头苏醒的狮子，跟黄毛打了起来。黄毛被打得鼻青脸肿，学校里也重重处罚了他。黄毛从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了佳佳，佳佳脸上有两个迷人的小酒窝，这对于黄毛来说就像两个在风中舞蹈的小樱桃。在黄毛心里，一看到佳佳笑，就好像看到绿叶丛中，两个红油油的樱桃在枝头摇曳。最为特别的是，佳佳还有一双深蓝色的眼睛，就像两个深邃的小宇宙，里面蕴藏着某种特别的神秘的物质。一见到佳佳，黄毛就像着了迷似的跟在佳佳的身后，佳佳走到东，黄毛也走到东，佳佳走到西，黄毛就跟到西，佳佳转身掉头，黄毛也掉头，佳佳有时候很痛苦，因为她并不喜欢黄毛。
　　 一次体育课上，佳佳和周小华一起打羽毛球，他们俩兴致很高，合作也默契，一来一去，连续打了很多回合，满头大汗打完篮球回来的黄毛看到佳佳和周小华一起打球，心里有点儿不开心。他跑了过去，一把夺了周小华手里的羽毛球拍，要求自己跟佳佳打，周小华尴尬地站在原地，一声不响。周小华是个腼腆的男孩，对于黄毛这样的行为，他不敢反抗，也不敢直视黄毛，相反他的眼睛一直对着佳佳，佳佳的脸瞬间难看起来。“黄毛，你捣什么乱？”
　　 “我想跟你一起打。”黄毛嬉皮笑脸地说。
　　 “谁要跟你一起打。”说着，佳佳的脸朝向一侧，显得很不高兴。
　　 “你能跟他打，为什么不能跟我打？”
　　 “我就是喜欢跟他打。”佳佳坚定地说。
　　 黄毛显得很不开心，其实是没面子吧，瞬间觉得失去了一个男人的尊严。
　　 “他已经是我的男朋友了。”佳佳接着说。听到这样的话，黄毛的眼睛瞪得快要掉出来了。他的嘴巴艰难地扭动着，要说些什么却没有说。他的脸，从蜡黄的颜色变成了岩石色。他扭过头来，朝周小华白了一眼。“他妈的，混蛋。”瞬间，一个拳头出去，重重地打在周小华的左胸口。这重重的一拳，是充满愤怒的，周小华突然间感到胸口剧烈疼痛。他用右手捂着，眉头紧锁，眼睛里都是血丝。他的心里有满腔的怒火，但是他抑制了。周小华从小没了父亲，他跟着母亲过日子，日子过得又酸又苦。母亲后来找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成了周小华的继父。周小华不承认这个继父，这个继父就像个恶魔，动不动摔东西打人，他真想有一天把他灭了。但是他压制了。在他眼里，生活就像一团黑芝麻，好在遇到佳佳，佳佳跟他处得来，他和佳佳也很默契，久而久之，他和佳佳之间建立了一种模糊而不可言喻的联系。佳佳开玩笑地说，他就像一只野猫，失了方向的野猫。
　　 那是一个晚风吹拂的清凉的晚上，在莲心镇西面的小河边，佳佳和周小华并肩走着。他们刚完成抄写五十遍课文的惩罚任务。
　　 “我们都是坏孩子。”佳佳突然间哈哈笑起来：“我从来都不知道好学生应该是什么样子。考试拿高分，课文倒背如流……我什么都不会。我只要开心。”
　　 “那你做过最开心的事是什么？”周小华好奇地问。
　　 “丢东西。”
　　 “丢东西，还有这样的癖好，那你丢些什么？”
　　 “小时候什么东西都丢，丢出去的过程很开心啊！比如猫啊，狗啊，鞋子啊，南瓜啊……”
　　 “那你捡回来吗？”
　　 “不用捡回来的，最终它们都会自己回来。可是，就是那只蓝猫不回来了。”
　　 “蓝猫？蓝色的猫？”
　　 “是啊，我奶奶说，在我出生前几天晚上遇到了这只小蓝猫，之后一直跟着她，于是奶奶把它领养了。跟我一起长大的，在我家待了七八年，有一天突然消失了。”
　　 周小华陷入了沉思。一米夕阳照在河面上。所有的水都在安宁地呼吸着这傍晚的空气。
　　 在佳佳儿时的记忆里，她可以与小猫一起玩，与小狗一起玩，甚至与一双鞋子，一个南瓜，几片叶子，几朵花一起玩，但是他们都不是她的朋友，她随时都可以将它们抛弃，抛弃在地上，抛弃在天空，抛弃在河里，抛弃在路上，皆有可能。只要她觉得某一天，它们对她来说不再重要了，或许这一切从来都不曾重要过。
　　 至于周小华，在佳佳的少年的生命意识里，似乎有种失而复得的珍惜感，这种感觉似乎又在另外一种层面，这是出于对纠缠不清的黄毛的愤恨还是出于自己那些模糊情感的清晰表达。佳佳的这一说法让周小华不知所措，同时也激怒了黄毛，这一点上，佳佳的目的达到了，可是没有想到的是黄毛居然大打出手，打了周小华，这让佳佳惶恐不安。佳佳跑了，在风里越跑越快，越跑越想哭。黄毛“啪”地将羽毛球拍甩在地上，也跟着佳佳跑了起来，他要追上佳佳，他询问清楚。对于佳佳来说，黄毛跑得快，她要比他跑得更快，她不能让黄毛追上她，她要把黄毛抛弃，远远地抛在身后，让他只能看着她的影子。让黄毛在影子里追赶。
　　 今天真是个糟透了的日子，佳佳心里想，还好把黄毛甩掉了。刚走进家门，就听到了“喵喵”的叫声。哪来的野猫？佳佳看到窗台边蹲了一只蓝眼睛的猫。天哪，这只猫咪的眼睛居然跟佳佳记忆中那只被她整天扔来扔去蓝猫一模一样，只不过它的身上少了蓝毛。难道是来寻仇的？佳佳的心莫名其妙砰砰砰跳了起来。雪珍从里面走出来了，她的步态越来越不稳了，就像一个在风中摇摆的稻草人。她的右眼刚动过白内障手术，上面盖了一块白纱，左眼半睁半闭的，雪珍左眼视力也很差，若两只眼睛一起看，就成了真瞎子。医生让她右眼恢复了，再去看左眼。
　　 “哪来的小猫？”佳佳好奇地问。
　　 “捡来的。”雪珍说。
　　 “奶奶，你疯啦，好端端的，捡只猫回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