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味】沙吾尔冬牧场(散文)
不过,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寒力克与帕娜尔身边多了一个新的家庭成员:阿尔曼。才刚刚5个月。是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婴。
阿尔曼出生在到处绿油油的苏木凯木夏牧场。在繁忙的一春辛苦后,夏牧场眼见的都是青草茂盛,牛羊肥胖。大人们住的安稳,消磨着丰腴的盛夏。很快,向沙吾尔山远冬牧场的时间到了。从苏木凯木夏牧场向沙吾尔冬牧场靠拢,要赶着羊群沿途颠簸整整2个月的时间,搬24次家才到达这里。一路上,牧道上羊群欢鸣,烟尘腾起——而后,寒潮逼近,便进入了四野茫茫的冰雪世界:沙吾尔山冬牧山。
从苏木凯木夏牧场出来,阿尔曼才刚满3个月,一路上,山麓的松林中荡漾着草潮。
在路途中,刚刚出生不久的小牛犊走不动路,蜷伏在路边上,娜帕尔把它背在背上,走了一会儿,因为路太难走,只好把小牛犊驮在骆驼背上的筐子里,一头是小牛犊,另一头是小小的才出生3个月的阿尔曼。
小牛犊一脸神秘的神情,与婴儿阿尔曼不时地对望。各自从筐子里伸出头东张西望地看着路边的景色。筐子在骆驼背上摇晃,母牛跟在骆驼身边不肯离去。常常在途中骆驼趴下休息的间隙凑上去舐小牛犊的脸。骆驼的后面,出现了驮着婴儿的骆驼,或背着小牛犊或小羊羔的哈萨克族妇人的奇妙情景。这种情景,在转场的途中常常可以看到。
哈萨克族的孩子,从小就有这样的视野,而且是从一出生开始,一定所见必多。若是怀着这样的蕴藏和气质,却又为了什么默默不语,不求表达呢?
我这么想着,总觉得自己悟出了什么道理。
为了迎接这位新成员,年轻的父亲未曾深思熟虑就与哥哥用了4天时间挖了一个地窝子——这埋入冻土下的土房子拙朴的模样快要被外界遗忘了,却也出奇地结实、御寒。
对于牧人来说,家就是一座毡包,或一组毡包,一个男出牧,女留守的一个牧人小组。天生自然的一个游牧单位。
牧人这个词汇是古老的游牧生活造就的。这个词汇,这种人遍布于整个阿尔泰语系覆盖广褒的北亚草原。从观念到语言都是一样的。张承志曾留意了游牧历史中“阿寅勒”(即家庭及其辅助的毡包。)但是“阿寅勒”只是游牧社会中一个最小的游牧细胞。他们仿佛被天然生于斯上,男女、老幼悄然嵌入自己的位置。既无一分多余,也无一分减少。加上长者与小孩,大家各司其职,男出牧,女挤奶。老人警示经验,儿童承担仔畜-----谁都只具备各自的一角本事。所以必须女靠男,长靠幼——观察久了,家庭俨然是一艘草海中不沉的船。
贫穷这个词并不具备传统意义的诗意。也不应该被“异族情调”这个词原谅或鼓励,它既妨碍道德,也妨碍身体。
牧人们是大地上的行动者。行动即生活。他们的行动不是单纯的本能反应。而是有着复杂的,深邃内在力量的牵引。他们生活的所有方面几乎都被行动所贯穿。当一个牧人赶着羊群反复走在往年的同一条牧道,以头顶的深蓝和丝状的白云作为自己行动的背影,他的行动的意义就不渺小。
一扇窄窄的木门钉上了厚实的毛毡。粗糙的木桩支撑着低矮的、泥面的屋宇。柔和的光束,好像是自己能发光一样。从一片巴掌大的窗玻璃上斜射进来,笔直地打在泥墙上,可以看见光有粗大颗粒在移动。泥屋子里含着酥油、泥土、薄雪、柴火、婴儿的奶香以及亲人之间的贫寒的深刻气息,温暖而又灼烈。
木门的开合间,升腾起一股浓重的水气,女主人低下身子,往来炉膛里堵塞刚打好的梭梭柴。晶莹的冰粒的碎屑还停留在灰黑的枝杆上。火炉子里飘着淡蓝色的火焰。长长的铁皮筒的一端伸向炉口,另一端通过呈直角的拐弯伸向窗外。烟雾已经将屋檐熏得发黑。在这穴居的陋室里,她轻盈地弯下腰去,端去铝锅,用木棍从炉子里搛出了就要燃尽的木柴。午后的空气中,一点点地弥散出某种细碎的甜蜜,且越来越浓。是久违的底层生活的味道和甜蜜。
在这个拥有婴儿的哭笑的地窝子里,有着生活的真实温暖。这对年轻牧人夫妇的幸福是任何外人都可以相信的。他们在这不为人知的小角落里过着俗世的生活。
生活,哪怕最艰辛、最清贫的生活都充满秘密的幸福。这就是无形之神对人的仁慈?
从去年9月到现在,地窝子里没有什么客人来造访。看得出来她很激动。女主人摊开布单,“哗啦”一下魔术般的摊开一大堆用羊油炸好的包尔撒克(哈萨克人的油炸面果子。)
“帕娜尔”在哈语里是“马灯”的意思。她与赛力克初中毕业后没能继续上学。他俩是两家毡包相隔20多公里的“邻居”,在各自放牧,转场的途中“好”上的,后来干脆把两家的羊群合在一起——结婚了。
婴儿降生,羊只增多,一幅平凡而温暖的人间图画。赛力克对新盖好的“地窝子”感到很满意。毕竟,不再像以前那样在冬夏牧场费力地来回迁移了。
“这也算是正式‘定居’了吧。”
赛力克特意强调“定居”这两个字。
在冬牧场的游牧生活确实不是那么舒服的。在冬牧场上,经常会遇到暴风雪和寒潮天气。这样的天气,对靠天吃饭的牧民来说是一件重要的大事。
在赛力克家里,他给我们说起一件在沙吾尔冬牧场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个19岁的年轻牧人不听父亲的劝阻,赌气赶着羊去了很远的地方牧羊。不想遇上了暴风雪。羊群四散,追着风跑。一会儿蹄印儿被风吹得无影无踪,极目之处,不见羊群和人的影子。
年轻的牧人在找羊的风雪途中迷路了。在茫茫雪原上,辩不清回家的方向。在大风呼啸的暴雪中,平常熟悉的山脊变得无比恐怖和陌生。牧羊人和200多只羊失踪的消息很快传遍了沙吾尔乡冬牧场。牧区的男人们和福海县的干部们都连夜出动寻找。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一座背风的山背后面找到了快被冻僵的年轻牧人。还好,他依靠有限的牧人经验,紧紧依偎着大绵羊传递的温暖体温才侥幸度过这可怕的一夜。
不知为什么,我听了后却感到心里有一种尖锐的刺痛——这源于一个古老的民族在这日益脆弱的草原上生息,源于个人生活的过失、错误、期待以及痛苦……就这样。
关于牧人一生要走的道路,很像是博尔赫斯的“沙之书“,它拥有无限数的页码,我看不完它们。一个牧羊人在大地上撒下了多少只羊,在冬天的暴雪中又死去多少,一个牧人在一天中走了多少路,我只能用自己眼睛去看。
阿勒泰地区有3个冬牧场:禾木远冬牧场、乌伦古河冬牧场和沙吾尔山冬牧场。在沙吾尔冬牧场中,76户牧民居住条件也不尽相同。有“霍斯(毡包)”和阿不来夏(不带圆顶的毡包)。还有“冬窝子”和已定居的砖房。
霍斯(毡包)”和“阿不来夏”的优点是小型简易、供轻便出牧的牧人搬家时方便拆卸。但在寒冷的冬天,这样的防御无疑是薄弱的。因而,带有冬贮草的房子,对牧人来说,自亘古以来就是遥远的诱惑。
从人类历史上看,哈萨克族的游牧社会正式进入到农耕社会的过渡过程当中。随着一股强力的推动,在人对舒适与富足的本能追逐中,越冬、春羔、驻夏加上秋天追逐饱满多汁的牧草的频繁迁徙、转场,已变成一座砖房的基本定居。
同样,游牧民族的定居化,在新疆阿勒泰地区已进入势不可挡的状态了。内在的动力加快了牧民定居化发展速度的另一面。
目前,这两者的关系是互补性的,比如像沙吾尔山大多数牧民那样,一边过着游牧生活,一边卖掉羊群,攒钱买地、盖房,进行定居化的各种准备。
但对冬牧场上大多数牧民那样,每家也都有几十亩地,地不好,都是低产田,只能种些给牲畜吃的牧草,要过上完全的定居化生活,仍是一件遥远的事。
但牧民要求定居的愿望越来越强烈。正为沙吾尔山冬牧场两个牧民因草场纠纷问题折腾得一筹莫展的巴扎尔别克——沙吾尔山牧业办主任证实了这个过程。
过去的时间在哪里?我们当然知道哈萨克族游牧的历史,当我们在谈到他们的时候,往往会想象一个没有驻足的世界,一个与永久的家园互不沟通的世界,一个从不在此处停留也不会再别处滋生枝蔓的世界——
一如哈萨克族牧人在大地上生,在大地上死,他们循季节逐水草的转场,在路途中看到了更多的大地。一路上,笨拙的、迟缓的、胆小的、犹豫的、易受惊吓的羊和牧人们在一起的行走中,实现了他们各自的存在。牧人的生活因而变得单纯而又无比丰富。他们懂得按照自然的节奏生活,生命的节奏含于自然的旋律中。
诗人艾略特说,一个没有历史的民族,不能从时间中得到拯救,因为历史是无始无终,一瞬间的一种模式。在历史中,我们听听那些隐匿在时间深处的足音。这样,我们就可能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并在繁衍的过程中失去了什么。
因而,我不得不寻找语言来描述这一切,那种适于表达的人不能仅仅只倾听自己的步履,还应该看看牛羊的道路,牧人的生计,异样的习俗以及——他们历史的风尘远影以及难言的心境……
沙吾尔山冬牧场,无限的冰雪世界。羊群在没有障碍的牧场上吃草。它们不会想到人间社会这么复杂的关系和事情。人类之间的复杂事情真的是太多了。再过几个冬天,它们还能不能在这片牧场上吃草呢?
晚暮的沙吾尔山远冬牧场将黑还亮。一柱灰白色的炊烟袅袅升起。在凛冽的冷风中,我感到震动和惊讶:只要有炊烟升起就没有什么可怕。只要能吃饱肚子,烤暖身子,就能够安心歇息,就能够养老生幼,就能在这孤寂的远冬牧场生活下去。
很远的地方传来牧人们赶羊的声音。无边雪野中,地气广阔的丝缕使我看到了大地所隐藏的哺育者的力量。在寂静中,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吞没这响亮有力的声音。其它方向也传来了赶羊的声音。除此之外,没有其它声音……
一切归途都在时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