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恋·在路上】五色散(小说)
下午皇后宫中的大丫鬟秋水慌慌张张地过来面见他,说是要有急事禀报,他只听了一个大概,便挥挥手让她退下,皇后终于要来谋杀自己了么?
李暹非但没有感受到失望愤怒,他感到更多的居然只是一种释然。他相信世间的一切都是相关联的,比如他的母后杀死了独孤氏的孩子,那他也注定会被另一个女人杀死,更何况,他情愿死在她的手中。
李暹第一次见到覃淑玉的时候,是在徐园的玉合池边。年少的太子静静注视着并肩行走的一对恋人,面容愁苦的女子注视着黄昏下的秋水。他发现女子的妆容已经模糊了开来,点点泪光闪烁在她清澈的眼眸中,不知为何,他忽然想到他幼弟死去时的表情,也是这样清澄的眼神,让他魂牵梦萦了许多年。
他认为这算是一见钟情,所以他回宫之后便向武帝请求赐婚。
但当李暹揭开盖头时,镜中倒映出了一张惨白木然的脸,看着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李暹感到了后悔。
他自认冒犯了眼前的女人,所以他急急忙忙地退去,在红烛旁喝了一夜的花酒。婚后他们同塌而眠的时光微乎其微,李暹觉得,这是自己对她的一种补偿。
李暹非常坦然地接过了覃后递过来的翠玉碗,碗中浮荡着的红色液体让他想起御花园里的海棠,如果自己死后能够葬在海棠花下,或许也是一种不错的死法。
李暹一饮而尽后目光终于对准覃后,覃后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他。李暹觉得这个女人刚才一定是害怕到了极点,他想安慰她,想要拥抱她,但最后他还是冲她一笑。
倒下去的那一刻,李暹的脑海里开满了大片大片的海棠花,红得刺目,红得心惊。在他思维尚是清明之时,他突然很想对眼前的女子说一句抱歉,他只能给她最尊贵的身份,最奢华的装束,却给不了她最真切的爱。他尝试动了动双唇,发现嘴里含着的都是鲜血,铁锈的味道弥漫开来,让他微微皱了下眉头。红色已经吞噬了他的视野,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海棠一样的嫣红。
头脑中的眩晕感让他已经分不清他看到的景象究是真实的,还是虚幻的,他觉得自己看到了如血的残阳,天边燃烧着的晚霞和闪现而过的星辰让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流逝之感。而后残阳消失,晚霞退散,星辰熄灭,火红的月亮再次灼烧了他的视网。
凡是目之所及处都是一片血红,那样炫目,多么像是他愚蠢又不可获得的爱情。
七、绿
“娘娘,人带到了。”秋水已经从梁哀帝驾崩那一晚恢复过来了,她轻轻屏退了其他婢女,退出了惠藻宫。
“走到这一步,娘娘可是考虑好了?”来人带着黑巾,遮去了大半张脸。
“行了,事已至此,本无退路。你且将黑巾取下,让哀家仔细瞧一瞧你的脸。”覃后对于这位装神弄鬼的女子显然不以为意,她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却在女子将黑巾取下之时彻底呆住。
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呈现在眼前,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这世上竟有如此精妙的易容术,着实是让哀家开了一回眼界,你叫什么?”即使早就听闻吴地的易容术精妙绝伦,傅蘅请的这一位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但亲眼所见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奴婢名唤无心,娘娘叫我无心便是。”
“无心,这个名字起得好生奇怪,你可有姓?”
“奴婢是临安人氏,姓刘。”
“傅大人现在在何处,哀家想要见他。”
“傅大人嘛,早就在玉林府上恭候娘娘大驾了,娘娘若是现在出宫,外面自会有人接应。”
午后浓云翻涌如墨,虽然是仲夏,天气却晦暗得让人感到心寒。几个侍女将覃后扶上软轿。覃后揭开窗口的黄褐色流苏,眼前的惠藻宫愈加缩小,再回首,她发现胧液池中的白莲竟已有了枯萎之势,也是,在这深宫之中,连人也会被闷坏,更何况是区区几株白莲?
上个月她发现自己害喜,可自从李瑄出世,她与李暹已多年不同塌而眠,仓皇之下找到傅蘅,傅蘅皱眉突然紧紧握住她的手,连说了几句:“事已至此,只可这样了。”
然后,傅蘅便告诉他如何利用五色散来杀死李暹,让李瑄继位,再找一名女子来顶替她呆在宫中,她且外出暂避风头。
覃后愣愣听傅蘅讲完这番大逆不道之言,虽然他已再三表示毫无退路,但不知为何覃后总觉得那不是匆忙之间拟定出的计划,而是傅蘅准备的一个圈套,她仿若鸟雀,钻入了傅蘅精心编制的一张大网。
但眼下,她又能如何?哀帝已故,一切已朝着不可挽回的趋向发展。覃后微微阖目,自谋杀哀帝以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疲累,但想到傅蘅,她还是有着一阵心跳狂乱的错觉。她开始想象傅蘅会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迎接她的到来,哀帝驾崩后,他们每次见面都十分仓促,此刻凝结在她身上的勇气已经消失殆尽,而巨大的恐惧感却如滔滔江水滚滚而来,现在的她只是一个寻常的女人,需要着情郎的甜言蜜语来宽慰心情。
玉林府的修建,完全是按照她的喜好而来。她曾拉着傅蘅的手告诉他,玉林府邸的门必须要是朱红色,后院里一定要有一个水池,最中心处要有几座假山,水池外围的一圈兽头则会在特殊的时候喷出水花,而花园里应当种上大片的绣球花,在春天能够开得姹紫嫣红。
“娘娘,玉林府到了。”冷硬的声音突兀地响起,轿子狠狠簸了一下,便被人重重地放到了地上。
正当疑惑之时,帘子被人大力掀开,像是一块薄薄的青苔被人撕扯。她正懊恼对方的无礼,但眼前的景象让她大吃一惊,哪里有什么富丽堂皇的玉林府,眼前的宅院一看就是废置多年。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覃后气急。
“怎么回事?这就是傅大人为娘娘准备的藏娇之所啊。”一个尖刻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覃后回头一看,发现这人竟是傅府中的老奴碧姨。
“娘娘,这是傅大人特意为您准备的安胎药。”
覃后看着白碗中的绿色液体,只觉得凉透心,哪里是什么安胎药,这分明就是另一味五色散。
苦涩的滋味从她的舌根处蔓延开来,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便是:“埋了,别闹出太大动静。”
八、黄
落日的余晖缓缓照在御花园中安坐着的二人身上。
“无心,此后这天下便是你我二人的。”傅蘅执着酒杯,似已微醺。
对面的女子莞尔一笑,并不将他的打趣放在心上:“公子莫要抬举无心,公子足智多谋,才能让那个傻女人被治得服服帖帖。”
傅蘅摇着酒杯,不再言语。他在临安初见小癞蛤蟆时,他便惊觉这个女人与覃淑玉惊人的相似,暗中盯了几日后,发现这个女人居然是临安偷王龙晟的下手,更妙的是,她还精通易容术。从龙晟那边要人后,他便大力栽培这个女子,甚至给她起了无心这个名字,无心无心,心无外物,他将这个女子与府内的人隔离,暗中让女子学习皇家的礼仪,一切吃穿用度都按照皇家的标准要求。
他卧薪尝胆七年,今日终于是收网之时。碧姨那边已经传来消息,眼下唯一要做的就是让无心尽快融入后宫生活。覃淑玉那个女人也真是傻到极点,连自己跟她逢场作戏都看不出来,江南比她富有风韵的女子数不胜数,又怎会对她一个残花败柳惦记多年。傅蘅摇了摇杯中的琥珀色液体,眼中闪过一抹得意之色,眼下李瑄只有三岁,无心能够垂帘听政,天下迟早都是自己的。
“公子可莫要再喝了,喝多必会伤身。”
“无妨,再……饮……”傅蘅突然感觉到喉咙已经发不出一个音节,猩甜的气息上涌,他死死盯住了杯中的酒水,琥珀色的液体像是兽类的眼眸将他牢牢吸住,他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对面的女人,这个他从来都当做棋子的女人,借他之手扫清夺权的绊脚之石,最后竟然将他毒死。
他自认聪慧果决,终究还是对自己太过自信了么?
傅蘅倒下去的那一刻,仍然以绝望又不可置信的眼神看着无心。
面容姣好的女人此时卸下了平素的伪装,所有的表情在她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她的眼眸冷如冰霜。
“埋了,把这边整理一下,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九、蓝
吓得瑟瑟发抖的秋水根本不敢看眼前的女人。
“不知娘娘……有何……吩咐,奴婢……立刻………立刻…就去。”
“惠藻宫的婢女跟主子讲话便是这副模样的?好像哀家接下来说的话让你多么难为似的。”女子气定神闲地把玩着桌上的雕花凤凰簪,看着眼前的婢女温和笑道。
“不敢,奴婢不敢,娘娘有何吩咐,奴婢赴汤蹈火一定做到,娘娘尽管吩咐便是。”秋水猛地开始磕头,自从昨日皇后走后,这个阴晴莫测的女人让她感受到了莫名的寒意。
“哀家让你做的,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你这几天也累了,哀家特意吩咐碧萝交代御膳房给你盛了一碗荷叶汤,你可尝尝味道如何?”
摆在秋水面前的是一个黑漆小碗,秋水只觉得荷叶汤的颜色比以往要暗了许多,不像是绿色,反倒像是靛蓝。一种不详的预感在秋水脑海中闪过,她觉得自己的后脊闪过一片冬雪,自从皇帝中毒驾崩后,她每次吃饭动筷都变得小心翼翼,眼前的女人笑得甚是温柔美丽,但她的手却开始发抖。
“怎么,秋水,你这样子可是拒绝哀家的好意?”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最近肚疼厉害,实在是不敢再喝清凉之物。”
“碧萝,清漪,灌下去。”女人轻轻放下了凤凰簪,敛起笑容。
“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娘娘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秋水的哭喊之声在饮了那碗荷叶汤后便戛然而止。鲜血从她惨白的嘴角溢出,她的脸就像是碎裂的白瓷。
十、紫
两个婢女将秋水的尸体带走后,惠藻宫里又陷入诡秘的宁静。无心执着那根雕花的凤凰簪子在烛火下看了又看,不知是否因为常常把玩的缘故,充当凤凰眼的火红宝石已经失去了耀眼的光泽,唯有那金边花朵看起来依然美丽如初。无心将指肚压上簪子,蓦地觉得手指一疼,一滴鲜血从她的食指滑落,烛光里血珠璀璨得像是一粒宝石。
这是那个人送给她的旧物,或许这不算是一种礼物,只不过是那个人用来栽培她的工具罢了。
那天正是冬至,新来的乐师检查完她的双手后,便轻轻摇头。她的手指虽长,但指节还是过于宽大。冬日里,双手泡在雪水中,冰冷到完全没有知觉。正当她恍惚出神时,她感到双手被人拉出来,那人浅笑盈盈将她冻僵的手捂热,她忽然感到手里多了一物。摊开手便是这根凤凰簪,她不解地看着那人,那人却只是勾了勾她的鼻子,让她好好学习礼乐。
那个瞬间,她感受到的不是凛凛朔风,而是莫名的暖意。有雪花,翩然落下,抚过那人的肩头和发上。
她忽而感觉目光有些润湿,往昔历历在目,即使是利用关系,她对他也并非全无感情。但为什么他一定要姓傅呢?为什么偏偏就是他们害得自己家破人亡呢?为什么一定是他们让她隐姓埋名受遍世人白眼呢?
当年梁武帝欲要降罪柳、傅两家,傅家抢先一步将所有的罪责都归到柳家头上,甚至为柳家安上了许多莫须有的罪名,柳子谦含冤自刎,柳家老小四十五人都被斩杀。
她是柳子谦的幺女,老仆人冒死将她带出柳府,从此她的生活发生了质的变化,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千金小姐,学得一手易容术后便在龙七手下做事,傅蘅在卧薪尝胆,她又何尝不是在忍辱负重?
她是有名字的,不叫小癞蛤蟆,也不叫无心,她有着非常好听的名字,可是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来这样叫她。但有时,她又觉得“无心”这个名字很适合她,因为她早已在仇恨的驱使下,生长成了一个空洞无心的木偶。
她也曾对生活抱有过幻想,也曾幻想过阳春三月时有人能够为她折下一枝桃花,也曾幻想过能在夏日里踏着清溪捣碎月光,也曾幻想过能在深秋季坐在梧桐树下抚琴一曲……
可是这样的生活,终究轮不到她来拥有。她心里是有怨的,但是现在她已不知她要怨谁,她已经将江山囊括手中,可是如今她发现自己活得太累。
她觉得自己恍若纸鸢,命里是薄宣糊起的飘摇,放纸鸢的人也许形形色色,但是一只纸鸢又怎能主宰自己的去向呢?
所有恩怨是该在今夕销去了。
她看着桌上的紫色汤药轻轻叹息。
惠藻宫外青蓝色的夕云暗涌,隐隐有银光闪过,似有风雨欲来之势。
覃后,长安人氏。礼部尚书覃仲远之女,兵部侍郎覃少清之妹。其父曰:“玉者,世之宝也。”遂名之曰淑玉。隆建三十三年,选归,侍太子,情爱甚笃。武帝崩,哀帝继位,许之后位。贞虚三年,诞一子,哀帝大喜,修惠藻宫。次年,立其子李瑄为储。又三年,哀帝崩,后哀之,亦随之。少帝登位,改国号“宏靖”,感其德,以“孝元皇太后”追之。
——《梁纪•后妃传》
五色散,亦名五色草、五彩毒,共红,黄,蓝,绿,紫五味。苗寨玉清散人所制,凡人食之,肝肠寸断,血气上涌。量轻,使活之,目不能视,耳不能听。稍重,命呜呼。此毒无解,吴中贾客贩之,宏靖年间绝。——《百毒经•五色散》
附注:本文写作受唐代韦后之乱影响,致敬作家张佳玮的作品《孔雀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