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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百味】装疯的女人(散文)


作者:新疆南子 布衣,330.8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213发表时间:2017-06-20 16:14:58


   那些年,关于郝一凡的传说仍缕缕不绝地撩动着人们的生活,她的痕迹仍遍布这浩茫戈壁农场的各个角落。她最喜欢的地方是垃圾堆,每天,她手持一根木棒,出现在农场的每一个垃圾堆中,与垃圾为伴。她用木棒在垃圾堆中翻捡——被人丟弃的烂布,烂鞋,脏污的报纸,缺口的玻璃杯,没盖的鞋盒,她尽数收留。
   自从郝一凡“疯了”之后,在戈壁劳改农场里,没人再囚禁她。她是农场犯人中唯一的疯子,唯一的自由人。困倦了,她就睡在屋檐下,树荫里。最终,她以疯狂的形象,获取了自己想要的自由,当然,她进入到了和田皮山县劳改农场的日常语汇中。
   比如有一个人去买东西,说话颠三倒四不着调,农场小卖部的售货员就会说他:“你看到门口那个疯婆子了吗?你说话就跟她一样。”如果一个人穿着不够整洁,或者是头发凌乱,就会有人嘲笑他:“你看你,又脏又乱,简直就跟那个疯婆子一样。”还有,如果有人手里拎一根棍子,也有人嘲笑他:“你看起来就跟那个疯婆子一样。”
   连当地的小孩子都学会了:“你看你,你跟那个疯婆子一样。”
   “跟那个疯婆子一样。”这句话,在人们的餐桌上,在屋子里被人们当成为人处事的坐标或者参照物一样,进入到当地人的日常生活的语句,被人熟练地使用。每次都会让大家发笑,而被参照的人,表情也是讪讪的——是的,没有一个人愿意“跟那个疯婆子一样”。
   一些黄昏来临时,农场街道的职工如同深秋的落叶一样稀少,他们此刻大多围坐在自家的餐桌前,围坐在这一天的尾声里,享受着热气腾腾的菜肴。在此刻,他们没有半点挽留之意。他们愉快地吃着饭,又愉快地交谈着,所有在餐桌旁说出的话都是那么引人发笑,当然他们也说起了白天见到的人,很多人在餐桌上的话题就是关于郝一凡这个疯女人的。
   “那个疯婆子居然在垃圾堆里拣菜叶子吃。”
   “疯婆子拿小刀子在割扔在垃圾桶里的死鸡肉吃。”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对“疯婆子”的见闻,反复地惊讶起来,叹息起来。但叹息中并无一点怜悯之意,叹息里包含的还是惊讶。他们就这样谈论着“疯婆子”,觉得这个事情,这个人的行为是那么地有趣,而有趣的事情很少在这荒凉僻远的戈壁农场里出现,“疯婆子”是为数不多的一个有趣的人。所以他们就时常谈论。
   据说,郝一凡就这样装疯了十多年,一直到一九七九年底,一些隐晦的词句从遍及劳改农场的广播,报纸里跳出,让他们从中嗅到了新生活的可能。还有一个犯人,从《参考消息》中读出来一点名堂。一九七九年底九月的一天,郝一凡靠在劳改农场的广播电线杆子下面,一字不拉地听到那个举国皆知的会议消息。
   第二天是个晴天。劳改农场的一个早起的男人光着脚,走到自家院子门口的大水缸里舀水喝。他仰头喝水的时候,看见初秋的天空,朝霞像疯了似的汹涌,微微的晨光中,大路上的新疆杨在风中轰鸣,声音像涌来的潮水。鸟儿惊慌失措,急雨一样从林子的上空飞过去,那汹涌的朝霞特别有力量,全部朝着一个方向涌过去,地上的屋子好像也被那股力量带动着,朝着一个方向微倾斜着。于是,树梢更尖峭,而地上屋子里的窗棂变成了菱形。
   就在此时,这个男人听见有人吱呀一声打开木门,他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笔直地朝着农场街道的方向走去。
   是“疯女人”郝一凡——她居然不疯了,穿戴整齐地到农场住地唯一的邮电所,她口齿清晰地要求发一个电报。发到北京去,发给她的家人。
   这么多年来,劳改农场大大小小的人,有谁不认识这个疯女人呢?当她一身整洁,面带微笑地站在那里,与之前衣衫褴褛的她判若两人。头发特意洗过,在脑后挽成一个滑溜的结。脸皮是光洁的,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在笑,但这笑意跟之前看到的大不相同,在场的人都楞住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是突然升上来的。像针刺,像雷鸣和枪击,具有突然性和强烈性,令人猝不及防,从外部到内心一并停留在那里。
   大家默默地给她让出一条道儿,默默地看着她表情严肃地在电报纸上写下电报内容。而这个电报内容,再过几十年也不会有人忘记,因为只有五个字:“接我,快快快。”
   郝一凡在最短的时间里离开了新疆,从此,再无她的消息。
   对于郝一凡的装疯,很多年之后,当有人提起她时,还会有人表示出疑问:和田皮山县劳改农场的犯人,在1975年后,至少比起新疆其它地方关押的犯人相对自由。其它地方有监狱,森严巍然,这里也有监狱,就耸立在农场一角,但也只是一个象征,其实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监狱里的犯人们都基本上放出来散养了。
   劳改农场周围,近些的,是苜蓿地,河流,果园,农田,稍远一些的,是芦苇荡,再远一些的地方,则是戈壁沙漠。一到春天,旷野中的各种野花就会盛开,浦公英,石蒜兰,春黄菊,紫云英,红柳,一派欢欣庄严的戈壁景象。
   犯人们散居农场各处,行动上基本上是自由的,看守水闸,果园,菜地等等,像个真正的农民一样,有的犯人还担任了农场学校的代课老师——除了不能逃出这被几百里黄沙包裹的戈壁沙漠:因为再怎么自由,他们的身份都是犯人。新疆就是这样,自古以来就是流放犯人的最佳场所,在大荒滩上建监狱,对犯人的松弛管理都是鉴于一个信念:没有吃的喝的,没有车,放你跑你也跑不出去。
   所以,对于大多数的犯人而言,跑不掉就不跑,被圈养的日子也很好——犯人中,只有郝一凡觉得不好,所以,她决定要疯掉。这个决定,连果园里的苹果花,河流里游弋的野鸭子也阻止不了她的决定。她决定要疯掉。
   说实话,在这之前,父亲在现实生活中从未听说或见到过像郝一凡这样的人,她绝对是一个例外。她不具有普遍性。当他说到她时,总感到她太独特太难以把握,有如一股奇怪的气流掠过我的舌尖,使他的语言失去控制而迷失在郝一凡这个上海女人的身影中。
   当父亲跟人说到这个女人,有人就会惊讶地问:“她是小说《红岩》里的装疯的华子良吗?那是一个何等伟大的男人才有的意志和毅力。
   活着真不容易。她的信念真强大。尤其是郝一凡这样的女人。
   有人感叹说。
   是的。一定要活下去。执拗在不同的人身上,可能会有不同的结果,她有这样强大的信念支撑着,一定会活上很久。
   但是,为什么要活下去呢?这个世界上,究竟有多大的意思值得人们放弃尊严活下去呢?
   直到四十多年过去,父亲才理解了她的选择:某种形式上的自由,对她而言,并不是真的自由,她要的是身心上完完整整的自由,去护住她的心,还有全部的尊严。既便是她所选择的“装疯”这件事,在外人看起来并无尊严——但,这是她仅有的一张底牌。
   可是,对于他自己呢?对于那个时代的大多数人呢?他们像他一样,理所应当地选择做了一个正常人,正常的人,之于他,之于他身后的子女,都是我父亲在我身心播种下的一切:随遇而安。
   多年后的一天,我父亲在一次抽烟时突然想起这个叫郝一凡的上海女人,他情不自禁地模仿起她抽烟的姿势,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在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郝一凡嘴角一抹嘲讽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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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是一个奇特而荒诞的年代,一场长达十年的文化大革命政治内乱,给党和人民造成了严重的灾难。郝一凡,一个决定要疯掉的上海女人,她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有着高等学历,因有海外关系被发配到鸟不拉屎的南疆戈壁沙漠劳改。劳改农场条件的艰苦与自由的逐渐丧失,使得她不得不装疯卖傻以求自保,以求得活下去的自由。活着真不容易啊,她每天以“疯婆子”的形象出现在人们的茶余饭后,且这一装就整整装疯了十年。感叹她的悲苦命运,可她并没有向命运低头,看似没有尊严的装疯,骨子里透着一股坚强与毅力。她凭着要活下去的坚强信念,一直坚持到1979年底9月的一天,听到那个举国皆知的会议消息,“疯女人”郝一凡终于不用装疯了,她穿戴整齐地到农场住地唯一的邮电所,给北京的家人发电报,电报的内容只有五个字:“接我,快快快。”……一篇具有史实意义的故事散文,文章构思精巧,行文流畅,描写细腻,平实的语言中极具时代的厚重感,给读者以回味与思索。倾情推荐共赏!【编辑:冰山雪雁】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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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冰山雪雁        2017-06-20 16:17:58
  问好老师,感谢赐稿百味,期待您的更多精彩!
2 楼        文友:小白兔白又白        2017-06-20 17:51:27
  那个年代逼得人们不得不去装疯以摆脱被斗争的惨状,用这个方法躲过了一场残酷的斗争,整整装了十年的疯子,才换来了自己的新的生活。如此的情景令人思考。
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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