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滴水滴在了我的脸上，哦？下雨了吗？我用手去擦了一下，那水却又从我的眼角里流了出来。
　　 “这是什么？是泪。”
　　 “哦。”
　　 不远处的一团白雾向我飘来，我用手挥了挥想让白雾散去，雾团中露出一张满脸髭须的脸，肥大的嘴唇一张一合，雾团便化作了一个个椭圆的烟圈。他那粗壮满是黑毛的手臂从烟圈中穿过，抓起了桌边的一只大号玻璃杯，杯中向上翻滚的白色酒沫顷刻间便淹没了那张刚刚还在吞云吐雾的大嘴，金黄色的啤酒不屈地冲击着杯壁，可还是被那张大嘴全部吸进了肚中。“嗝！”那张嘴中传出了啤酒最后的遗言，接着便又化作了一团团的白雾，升上了黑黝黝的天花板，弥漫开来。我表示深刻的怀疑，如果把他的水烟换成了香烟，那早已被酒精浸透的舌头与嘴唇，会不会随着打火机的火光也燃烧起来，接着又燎着他那络腮胡，白色的烟圈便变成了亮眼的火圈。
　　 我坐上吧台，调酒师为我调制了一杯艳丽血红的鸡尾酒，一片半透明的柠檬片挤好了汁插在玻璃杯上，吧台暗蓝色的灯光映在酒里被染成了黑色，冰块互相碰撞着，和着慢摇的节奏，弹奏出一曲和声。
　　 “鸡尾酒呵，可是一门学问，不同的人能喝出不同的味道，就如同不同的人能经历不同的人生。”
　　 “愿闻其详。”
　　 “有些酒，前口是甜的，可饮到杯底，却变成了苦的，有些酒，前口是苦的，可喝到最后却变成了甜的。”
　　 那么我的这杯酒呢，我轻轻地抿了一小口，血红血红的酒在我嘴中游走了一圈，入了咽喉，进入了胃中。这是一种难以表达的味道，就连人体舌头上最敏感的味蕾系统也被迷惑得晕头转向。酸甜苦辣咸，五味俱陈，无论哪一种味道，都无法从酒中剥离，且与血红血红的鸡尾酒，早已融为一体。
　　 我把玩着手中的高脚杯，尽管杯中的酒早已饮尽，我不愿过早地离开这个地方。在这个被旁人视为堕落的地方，三杯两盏下肚，总是能勾起每人心中一些不愉快的往事，而偌大的城市，也只有这个灯红酒绿的地方，才是我们这些堕落之人宣泄情感的天堂。
　　 “哈，这个万恶的世界。”
　　 夜深了，轮到摇滚乐队上台的时候了，DJ师调出了让人们变得癫狂的旋律，键盘手修长的手指在黑白键上敲击出并不和谐的音符，鼓手中的鼓槌发疯了似的击打着面前矗立的架子鼓，嘭嘭的鼓声几乎引动了人们心脏跳动的心率，歌手紧握着手中的话筒，把嘴贴在上面吼出一个又一个的单词。在这个疯狂的小宇宙中，声音的频率变得杂乱无章，分贝数早已超出了人耳所能承受的范围，但在这里没有人愿意离去，他们放下手中的酒杯，任凭杯中的酒倾洒在光滑的地板上，扔掉了手中五颜六色的筛子，扔掉了一把又一把的扑克牌，任由头发散乱的拂在了脸上，任由脸上的妆容被酒与泪抹花，任由高跟鞋不配合的刺痛着自己的脚趾。
　　 他们已经不管不顾了，他们已经忘记了自己是谁，自己在哪，身体不由自主地被强烈的音波控制。摇晃，摇摆，都疯了，这是一群大脑已经完全被酒精支配的人。
　　 “哈，这个疯狂的世界。”
　　 “哗啦哗啦”玻璃杯掉落在地板上摔碎了，“扑通扑通”年轻的舞者因为鞋跟断裂失去重心摔在了地上，但没有人停下来，直到舞台上的演奏者们汗流浃背地敲出最后一个音节，吼出最后一个单词，结束了魔力般的控制法术，在舞台下的舞者都仿佛是泄了气的皮球，呼哧呼哧地冒着气，四下散去。
　　 “呕！”有的人再也忍不住了，跑出了门，蹲在门前的大树下大声的呕吐起来，将今天郁结在胸中的所有不快与愤懑，全都随着满是酒精与粘液的呕吐物一泻而下，以便腾空自己的胃，来面对明天又要重新注入的美酒，也方便腾空自己的心，来迎接明天又要重新遇到的所有烦恼与忧伤。
　　 人们的步伐跌跌撞撞、踉踉跄跄，自己的家已经成了一个非常遥远的地方，只有一个模糊的声响在脑海中伴着摇滚的节奏不断地重现着，“我是谁，我在这里干什么？”
　　 这时候，绅士们出现了，他们没有西装革履，手中也没有拄着象征他们绅士身份的文明杖。他们握着一个手电筒，温柔地问候着那些醉酒的女子。
　　 “我没醉。”
　　 “好好好，你没醉，我送你回去。”
　　 绅士们礼貌地让女士们挽住他们的手臂，或是搂住他们的脖子，另一只手冲着马路边上的的士打了一个漂亮的响指，然后用手托着女士的头，为了不让她们碰到车的门框，服侍她们进去，让她们把头依靠在自己的肩上。呵，多么贴心的绅士们。
　　 这一夜啊，又是一个安宁的夜晚。
　　 我擦干了眼泪，但眼睛骤然遇到一股强风的袭击，还是被刺得生疼。
　　 啊，我看清楚了，那个站在我身旁的少女，确实不是她。而她依旧站在原地，似乎从一开始就未曾移动过位置。
　　 我轻叹了一口气，罢，罢，我还是离开吧，我这个不详之人，配不上一个纯洁的少女，被别人用刀刻下的疤痕，怎能让另一个无辜的姑娘来抚慰。
　　 “你怎么了？”那个很好听的声音在我的耳边响起。
　　 那少女迎面走来，那双含着笑的眸子直直地盯着我看，我开始局促不安了。她，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要来关心我。我该不该借此对她表白我的好意呢？我感觉自己的脸开始发烫，呼吸越来越困难，下意识地摸了一下鼻子，擦去了脸上遗留下的泪痕。
　　 “是不是失恋了？”她还在问我，凝视着我半微笑着。
　　 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回答她，却又急迫地想张开紧闭的嘴，将那一肚子的话全部的倾倒出来。就像当初面对另一个少女那样，可是，她们两人的结局会不会是殊途同归，我就完全不得知了。
　　 终究，我的胆小与怯懦还是稳占了上风，它们打倒了另一个勇敢自信的我，将我塑造成了一个逃避者。
　　 “啊！我没事，谢谢！”
　　 我向她露出了一丝自以为很好看的微笑。在我与她擦肩而过的时候，一阵风却将她身上的香水味道再次送入了我的鼻翼，我的额头微微冒出了一丝虚汗，仿佛如履针毡，拉低了帽檐快步离去。
　　 风声越来越紧了，天空也越来越暗了，周围的一切也开始变得模糊不清。估计是要下雨了罢，我也得赶紧回去了。
　　 三个原本围坐在马路边的青年也忽然站起了身来，不紧不慢地跟在了我的后面。
　　 “外婆，他们三个是干什么的？”
　　 “他们三个，是专门拐孩子的。”
　　 “什么叫拐孩子？”
　　 “就是把你抓了，然后卖给别人家赚钱。”
　　 我“哇”的一声哭了。
　　 “不哭不哭，呼噜呼噜毛，吓不着，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我在外婆的臂弯里沉沉的睡了，在梦境里，有一位慈祥的老爷爷，我仰头望向他的脸，却永远也记不住他的容颜。他会飞，能带我飞过江河湖海、草地山川。老爷爷常年居住在一个四合院中，年幼的我尚且还没有力气去推开那两扇沉重的大门，只能吃力地跨过高高的门槛，从虚掩的门缝中钻进去。偌大的四合院，却并没有给人一种空落的感觉，一棵苹果树与一棵枣树立在两旁，枝繁叶茂，到处都是尚还青色的果子，一个葡萄藤架就搭在两棵树的中间，底下便是一张木桌，几个板凳，还有一个古朴的安乐椅，两个鸟笼就挂在葡萄架下的横着的晾衣杆上，一只八哥，一只鹦鹉。
　　 屋内，老旧式的收音机还在吱吱呀呀地唱着，“我正在城楼观山景，耳听得城外乱纷纷。旌旗招展空翻影，却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外公，开门，外公，开门。”却是门外的八哥与鹦鹉耐不住了寂寞，展开了歌喉，反复说着这些还是我教给它们的话。
　　 屋内无人应答，只留下老式收音机还在继续的唱着，“你休要胡思乱想心不定，你就来、来、来，请上城楼，司马你听我扶琴……”
　　 看来我不得不离开了，因为我的力气已经足够推开朱漆的大门，我的腿也足够长，能够毫不费力地迈过门前曾经的天堑。
　　 三条汪汪乱叫的恶犬却又拦住了我的去路。
　　 你们又乱叫些什么，我这里没有肉也没有狗粮。
　　 曾经不也是有这样一类的狗儿，不，那只通体黄毛的狗与这些恶犬不同，它不会无缘无故地冲着人狂吠，它只会远远地低着头跟在人的身后，一双黑亮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人们手中的袋子，期待着人们能从袋子里拿出什么扔给它，但它所期待的食物往往变成了坚硬的石块，重重地砸在它的身上，它吃了痛，哀嚎一声，用舌头舔了舔被砸痛的地方，扭过头摇着尾巴走了。
　　 “我回来了。”
　　 家中无人应答。
　　 我重新意识到，这个家，只有我一个人，甚至可以说，这个城市里，也只有我一个人。白天里，我穿上西服，扎好领带，挎上公文包，走出家门，逢人便投去炫耀的目光，“呵，衣冠楚楚，风度翩翩的青年。”晚上，我松开锁在领口的领带，把它搭在手臂上，公文包则被我捏在手里，摇摇欲坠。“呵，这与一个流浪汉又有什么区别。”不过就是，我还有一个可以供我歇脚的家，而流浪汉只能躲在公园的躺椅上、公路的桥洞下，不，甚至可以说，我不是在回家，而是在回我的屋子。“呵，这次连一个流浪汉都不如了。”他们尚且还能游历四方、无拘无束，而我，只能像蜗牛一样背着一副沉重的外壳缓慢地蠕动。
　　 陌生的城市在我的窗外闪烁着妖艳的灯光，在向外乡人招徕着自己的生意。我只想呆呆地躺在床上，腹中的饥饿感早已无法唤醒我的知觉。白天车如流水马如龙的街区也安静了下来，平日里我最期盼的安静却成了我现在最恐惧的寂静。静，四周依旧是死一般的沉静，我索性闭上了双眼。我开始想念，儿时那条总是时不时在我家门前讨食吃的流浪狗大黄了，上帝创造了人类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物种，却还送给了他们一把利剑，既能伤人，也能伤己。
　　 为什么单单只有人类具备了思考的能力，为什么人类不能像其他动物一样，只需要食物，便能够生存。人类真是个复杂的物种。
　　 当年的自己，只想逃离那个处处受拘束的家，而现在的自己，只想逃离这个静的可怕的屋子。
　　 好了，睡吧，明天还要准备一副崭新的面具，来替换掉今天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破烂。
　　 “恭喜啊小王，昨天那个大客户你又谈成了。”
　　 “哪里哪里，还得是托您老的福。”
　　 “咱们今天的竞标预算大概还需要一些资金。”
　　 “啊，年轻人，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嘛，这几个项目还需要考察考察。”
　　 “是，您老教训的是。”
　　 “哎，这话就不对了，怎么是教训嘛，应该是共同学习。”
　　 晚间，是无尽的应酬酒席。殷红的红酒倾注入每个人面前的酒杯中，服务生熟练的轻轻转动了一下酒瓶，让最后一滴酒也完美的落入高脚杯中，在杯中激起了一圈回荡的纹路。喝吧，喝了这一杯酒，舌头就开始打转了，喉咙却再不敢发出什么异样的声响。
　　 坐在正中一个和蔼可亲的人儿站了起来，端起了酒杯。
　　 “首先，感谢各位多年来的共同努力，才为我公司创造了如此辉煌的成果，今后我们大家还要再接再厉，钱是你们大家赚来的，将来的福利也都是你们大家分的。”
　　 “好！”一个人叫了一声，其余的人也都开始争先恐后的附和起来，我也举起酒杯来，将杯中浅浅的红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我望了望左右两边的人，大家心照不宣，互相会心一笑。
　　 “你长眼睛了吗？也不看看我是谁！”
　　 “对不起先生，您的车上没有挂通行证，所以我不能让你通过。”
　　 “通行证？我这张脸就是通行证，懂吗。滚蛋！”
　　 那张原本和蔼可亲的脸这时已经变得狰狞可怕起来，眉毛紧紧地挤在了一起，仿佛一条毛巾马上就能挤出水来。
　　 “那个保安是谁，让他滚蛋，从今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他！”
　　 哦，摘掉面具的人真可怕，我们还是老老实实的带上它们吧。
　　 可是现在呢，我摘掉了自己的面具，却对周围的事物充满了恐惧，就像是一双长期处在黑暗之中的眼睛，突然见到了梦寐以求的明媚的阳光时，却不得不紧紧地闭上双眼，长久地不愿意睁开。
　　 狂风一阵接着一阵，翻卷着树木茂密的枝叶，就像是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兽。天空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可是街区里的路灯却依旧没有亮，可能是电缆被这狂风挂断了吧。我只得摸黑前进，远处，一束昏黄的光亮起，随着风摇摆不定，把周围一切的倒影都映在了楼宇的墙壁上，各种魑魅魍魉、牛鬼蛇神随着风在墙壁上开始了远古巫祭般的舞蹈。
　　 我向那盏灯快步跑去，那里几乎成了自己理想中的一个避风港。几张纸从那里飘了出来，从我的脚边倏忽而过，我依旧能够看清，那是几张紫色的纸。又有几条纸带飘了出来，从我的头上飞过，夹杂着呼啸的风声，黑白相间的纸带，上面分明写着一个大字，“奠”。
　　 走近了，果见到处都是东倒西歪的花圈，原本娇艳的鲜花在狂风的肆虐下只能被压在竹条编制的花架下一张一合地奋力呼吸着。灵堂的帷幕疯了似的上下翻飞，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地往外钻，而灵堂内却空无一人。
　　 我不敢多做停留，飞也似的溜走了。转过小区口，忽然瞥见一个头戴鸭舌帽的中年男子蹲坐在一辆汽车的旁边，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见他的手在不停地抽动着。他在干什么？忽然我又听见远处的楼中传来了一阵激烈的吵闹声与婴儿的啼哭声，那是谁跟谁又吵起来了？
　　 我又走上那条归家必经的小路，一抬头，那对老夫妇又挡在了我的面前。
　　 “老头子，心放宽些吧，儿孙自有儿孙福。命啊，勉强不了的。”
　　 “唉！”我没有听见老人的答话，只听见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完全被黑暗笼盖的天幕下，我只能看清两个老人佝偻的背影，在也看不清他们脸上的皱纹、头上的白发。
　　 “两位老人家，赶紧回家吧，这天眼看就要下雨了。”
　　 “哦，我们家就在不远，这就回去了。”
　　 两个老人侧过身来让我先走了过去，我瞥了一眼老人的脸庞，模糊不清，看不真切，甚至，和我那梦中见到的老人有些相似，却好像又不是。我甚至怀疑，我梦中的老人，是不是真实的存在过，而我眼前的老人，却又是不是我凭空臆想出的幻觉。
　　 我不再理会到处乱飞的思绪，只是自顾自地低头走，快步越过他们，先走进了楼门。
　　 “轰隆隆，轰隆隆。”
　　 一阵响亮的雷声在我的身后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