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六月二十一日（也就是阴历五月十七日），六时三十四分，夏至。
　　 家乡谚语：“不吃端午粽，莫把寒衣送。”过了端午节后，天气开始变得炎热起来，是真正的穿单衣薄衫的季节到来了。
　　 夏至是二十四节气中最早被确定的一个节气。公元前七世纪，先人采用土圭测日影，就确定了夏至，从每年的阳历六月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开始，到七月七日或八日结束。据《恪遵宪度抄本》：“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曰夏至。至者，极也。”夏至之名由此而来。夏至之后，阴气始生，阳气开始衰退。夏至这天，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到达一年的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北半球的白昼达最长，且越往北昼越长。夏至以后，太阳直射地面的位置逐渐南移，北半球的白昼日渐缩短。民谚云：“吃过夏至面，一天短一线。”而此时南半球正值隆冬。
　　 ——摘录
　　
　　 一
　　 家乡农谚说：“芒种夏至边，走路要人牵。”经过芒种节气耕种的劳累，再加上夏至节气的温度上升，农人们真的是缺乏精神，脑袋昏沉沉的，脚下软绵绵的，只要一坐下就打盹。
　　 又是要下雨了，天气闷得要命。新建的洋房地面砖上水汪汪的，那种木式结构的老房子，则木板壁上像用喷雾器喷了一层水般，石磉礅上的水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像在冒汗。但雨就是没有落下来。
　　 晚饭后，村子中间的场地里有老人自带小板凳，手执大蒲扇聚在一起开始乘凉了。天空的一角上不时无声地亮一下闪电，是从围着村子四周的青山那边映照过来的。村里女老多，男老少，几乎每个村庄里都是如此。一个女老一边手摇蒲扇，一边嘴上说道：“正月梅花对雪开，二月杏花雨来催，三月桃花红到杪，四月蔷薇朵朵开，五月栀子芯里黄，六月荷花满池塘，七月菱角漂水面，八月桂花满园香，九月菊花园中有，十月芙蓉赛牡丹，十一腊月无花采，芦嘟开花送春来。”
　　 “真是快啊，一年的时光就过去了三股之一的。”
　　 “怎么不快呢？想想我十八岁时嫁到这村里来，就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似的，出嫁那天还下了好大的雪。有人说结婚下雪兆头不好，我也一直担惊受怕，那几年搂着老公晚上睡觉都被噩梦惊醒，梦见老公死了。老公上山干活只要是晚了还没回来，我就担心，一颗心卜卜地跳。还好，老公活到七十四，我现在都七十九了，还活着，糯米糕能吃得下一大碗，还能挖地种菜园。”
　　 “你算是好福气，夫妻俩白头到老，儿女个个都还不错。”
　　 “福气谈不上，我们平常人只求个一生平安，犯法的事不做，半夜不怕鬼敲门，吃得做得身体好，再能活到个七十来岁，不做短命鬼，就满足了。”
　　 “我都还记得你刚嫁过来时，你老公对你真好，这个事不要你做，那个事不要你做，还提着菜箩去打猪草的，可是你却争着要做。”
　　 “唉，古时人的话讲得好：‘聪明不可用尽，福不可享尽，便宜不可占尽，势不可使尽。’人一辈子，太好了，就要转坏。也就是讲，凡事都不能过头，一过了头，就不是什么好事，讲难听点，就要准备倒霉了。你看看我们村里的腊女，就是最好的例子。”
　　 腊女当年真是本村的一个美女，上上下下远远近近村庄的男子，都提着烟酒进门来想讲了做老婆，但一个个都失意而归。腊女看不上！腊女要看上谁呢？没人知道，只有骑驴看唱本——走着瞧。这一年，村里的小学来了一位年轻的男教师，长相也不是很出众，一般般，但性格非常开朗，爱唱歌，爱横笛直吹，音乐课上教学生唱歌：“花篮里花儿香，听我来唱一唱，唱一呀唱；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地呀方。好地方来好风光，好地方来好风光；到处是庄稼，遍地是牛羊……”还在房间里吊一个沙袋，早上晚上都要“嘭嘭嘭”地打上一阵子，好像随时要捐躯赴国难。这就有意思了。这个老师名叫长顺。不仅如此，长顺老师还与村民的关系处理得很好，常帮村民干这干那的，对待学生也和气，不像前几任老师那样凶神恶煞的，把学生的脑袋敲得起肉包。那时是星期六下午放假，长顺老师回家了，晚上听不到他吹笛子了，村民还会有一种失落感。有那爱唱的人，有时还让长顺老师拿笛子伴奏唱《孟姜女》来着。那时村里的女孩子蛮多的，林子大了就什么鸟都有，就有一些胆大的女孩子，开始打长顺老师的主意了，由头是向长顺老师借书看，还有的居然求长顺老师教她吹笛子。你说一个农家女，不去认真学做鞋子，却要来学吹笛子，真的是此地无银三百两。长顺老师一双乌黑发亮炯炯有神的眼睛，把这些女孩子的内心世界看得一清二楚，他什么都知道，但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晚上，几个女孩子脸上抹着喷香的百雀翎，到长顺老师的房间里来了，有的坐在那里装模作样地看书，有的听长顺老师讲笛子的哪些孔洞发什么音。长顺老师说：“千日的胡琴百日的笛。学胡琴好难的，但学笛子并不难。”女孩子就接过长顺老师手中的笛子，对着长顺老师刚才放嘴唇的地方，也把自己的嘴唇放上去，撮着“哆来咪发唆啦习”地吹着，还咯咯咯地笑闹。长顺老师真的好耐性，陪着她们，等她们闹够了，才关上房门，或者自己吹一曲悠扬的笛声，或者备备课，然后，在这些女孩子遗留在房间里的香气中睡去。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长顺老师心中的淑女，并非这些主动缠上门来的女孩子，而是腊女，他一来村里教书就看上了。如果不是腊女挡在面前，长顺老师肯定会在这些女孩子之中寻一个做老婆的，她们当中也有长相不错的，但有腊女横在那里，长顺老师就看不上这些女孩子了。二十来岁的长顺老师，晚上一躺到床上，村里那些女孩子的脸，就在他的脑海中放电影似地清晰浮现，最后，那些女孩子的脸都被腊女的一张脸给挤掉了，脑海中就只剩下腊女的一张脸一枝独秀，熠熠生动。长顺老师有过好几回与腊女对面经过的经历，但腊女瞧都不瞧他一眼就过去了，若一阵轻风般。长顺老师的心里好忧伤，满满的都是忧伤啊！高中毕业的长顺老师，读过《诗经》里面的《蒹葭》诗句：“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长顺老师想，要是没有那种相思经历的人，是写不出如此诗句的。面对心仪心动的女子，日夜思之不得，怎么办呢？长顺老师想，若直接冲腊女而去，这条路肯定是走不通的，因为他知道自己，老师不是公办，长相也挺一般，若得腊女青眼，好比公鸡下蛋。况且前面有比他条件好的男子上门求婚都不行的，他就更难了。看来只好采用迂回战术，从腊女的父母身上入手，只要她的父母不反对，加上自己天天在村里，俗话说：“好姐不要钱，只要工夫缠。”说不定这事会成的。
　　 想好后，长顺老师就找上媒人提着烟酒上门了。第一回被退回来了。第二回又被退回来了。第三回总算是收下了。腊女的父母不是十分反对，看长顺老师还是比较顺眼的。但腊女与他从未说过一句话。长顺老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腊女家的挑水任务给承担了。那时候，村里没有自来水，村民都是早上晃了一担水桶去门前的河里挑水，猪要吃，人要喝、要洗，每天早上至少都要挑个两到三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风霜雨雪无阻，也是家务事中的一件大事。早上挑水是因为河水经过一个晚上的沉静，比较干净，若到了白天，女人下河洗衣服，牛呀鸭呀也下了河，那河水就不清净了，所以，傍河村庄的村民都是打早下河挑水。门前的河里有个地方用拃筢淘深了，搭了个木桥埠伸向河中，挑水的人只要站在木桥埠上，弯腰按下一只水桶往水里一舀，提上来，又按下一只水桶往水里一舀，提上来，就挑着晃悠悠地走了。木桥埠被一根铁链拴在一块深埋河滩地下的石锁上，涨大水时，木桥埠就不会被洪水冲走了。长顺老师一挑就是一个多月，没有一天间隔，回家也是当天去当天来，学校已然成了他的家。虽如此，但腊女并未给他好脸色，长顺老师应腊女父母之邀，在腊女家吃过好几次饭，腊女都是搛了菜就下桌了，不与长顺老师同桌吃饭。腊女的父母叫：“到桌上吃。”腊女说：“他吃他的，我吃我的。”长顺老师听了这话，心中真有些不是滋味。接下来，长顺老师又给腊女家干起了挖地、锯柴、劈柴的活。转眼三四个月过去了。终于有一天，腊女和长顺老师说话了：“冯老师（长顺姓冯），你这样拼死拼活地给我家干活，我要不嫁给你，你该怎么办呢？”长顺老师愣住了，没想到腊女会主动和自己说话。他大胆地看了一眼腊女那张动人的脸，说：“就算你到头来真的不嫁我，我也不后悔，更不会恨你，因为我没有错过努力追求自己的所爱。我只是想，我不这样做，到时才会有后悔的时候。”腊女定睛看了长顺老师一会儿，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没说出来。不管长顺老师说的是不是真的，但腊女感动了，一个男人若有这等胸怀，那才不愧是一个真正的大男人啊！腊女开始和长顺老师同桌吃饭了。腊女去河里洗衣服，长顺老师跟着去为她举伞。腊女的心和长顺老师走近了。两年后，腊女和长顺老师结婚了。
　　 婚后，长顺老师想在他自己的村里谋一份代课老师的事，但有人顶着，加上代课老师工资也不高，所以他就没有再干了，回家当了地道的农民。长顺体格强壮，加上人很勤劳，日子过得不错。分家过日子后，他的勤劳在村里是出了名的。长顺对老婆腊女真是太好了。那年月没有电热毯，也没有电热水袋，晚上睡觉时，长顺就先上床，把被窝筒焐热后，再叫腊女上床睡他暖过的地方。田里、地里、山上的活，长顺不让腊女干一点，他自己做得像牛马一样累。开始村里人都说，这长顺肯定是新鲜样，看过了一两年，他还有这样的劲头吗？不，十年过去了，腊女已是两个孩子的妈了，长顺还是这样。村里人都觉得长顺真的是太不正常了，哪有这样对老婆的，就算是七仙女也不用这样啊！不幸的事情真的发生了，长顺有一次上山砍树，在扛树时脚下滑了一跤，肩上的树砸着了脑袋，一命呜呼了。家里没了男人，那自然是塌了天。带着一双儿女艰难地过了两年后，腊女带着一双儿女，嫁了个死了老婆的男人，男人也有孩子。双方日子一过起来，孩子们吵，夫妻两个也吵，男人脾气不好，经常把腊女打得浑身青紫。腊女漂亮，但男人一点不在乎，照打！两年后，腊女又带着儿女另嫁了人，男人没结过婚，也没有孩子，但懒得要命，没办法，腊女只好做牛做马地干活，不为别的，就算是为长顺留下的一双儿女，她也要努力去干活。有时一个人干着活儿，想起长顺生前的那些好，止不住泪流满面。腊女和长顺的家庭变故，方圆十好几里的人都知道。如今，虽然长顺已离世多年，生命早已在地下腐化成泥，但他当年追求腊女做老婆以及婚后怎样对老婆好的事情，仍然被人们口头传说着。
　　 “是啊，你说得对，凡事不可太过，太过了就不好的。这腊女一辈子的福都集中享受尽了，接上来就只有苦在等着她了。”
　　 “人生一世啊，好不久，歹也不久，好好歹歹才长久。你看腊女第二个老公那样对腊女，人家哪受得住的？所以，我当年看见老公对我这样那样的好，就不喜欢，甚至找着由头要和他吵吵架。老公就骂我不知好歹，我让他骂。”
　　 ……
　　 天上传来了隆隆的雷声。
　　 “看来这雨要到半夜里下的。”
　　 “回家睡觉啰，都快十点钟了。”
　　 聊天的人摇着蒲扇一个个回去了。
　　 半夜里，雨果然下起来了，哗哗啦啦的，又是打雷，又是闪电，有人醒来了，一按开关，停电了。
　　 这场雨一下就是两天，下得好大，好在不是持续不停，不然可了不得，洪水淹着了田畈，把禾苗都淹到了。有人扛着长长的木头竿（另一头有一个铁钩）来到了石拱桥上，打捞从上游漂流下来的浮柴。
　　 “莫愁五月没大水，莫愁六月没日头。”每年的这个时节，一场大洪水总是逃不掉的。
　　 禾苗被损害的人家就少不了要恨天骂地一顿。
　　
　　 二
　　 农历五月廿五日，是我家乡的安苗节。在我的家乡，有两个民俗节日是要做糯米粑的，一个是清明节，另一个则是安苗节。做糯米粑要两种材料（这里指的是外皮，不包括里面的馅），一是糯米粉，属主材；二是一种叫清明菜的植物，属辅材。也有人闻不得清明菜这种植物的气味，便不放，做出的糯米粑便是纯糯米粉的，白白的，如雪团一般。
　　 清明菜，一名佛耳草，又名鼠曲草，江苏苏南地区叫棉絮头、寒食菜，全株有白色绵毛，民间草药名叫“追骨风”，属菊科草本植物，不少地区常于清明节前后采摘，洗净，晒干，藏好。
　　 我最喜欢吃搁了清明菜的糯米粑，从小到大爱到现在，一往情深，从未改变。
　　 总是清明节过后，就开始盼望安苗节的到来了；我们村的安苗节是农历五月廿五日，但比如隔我们村十里远的村庄，就是农历六月初一日，真可谓“五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
　　 记得孩时问过父亲：“安苗节是什么意思？”
　　 父亲说：“安苗节就是祭拜谷神，希望保佑我们庄稼人收上好多的稻谷，不愁吃穿。”
　　 我们村里的老人还说：“冬天如果一个人走夜路，要害怕好多。夏天就不怕，道路两边都是青翠的禾苗，谷有谷神，谷神祛邪，壮胆多了。”
　　 总是记得安苗节这天，母亲很早就起床了，端出前一天在碓臼下舂好的糯米粉，把柴火灶烧得旺旺的。锅里已盛着大半锅水，水面上隔距离放了一个篾屉子，屉子上蒙了一块洗得干净的白土布。母亲在锅台上把糯米粉和已经在石磨上磨成粉状的清明菜搀和在一起揉，待揉得筋道了，再摘粉、搓团、掐皮、搁馅、扎包，就做好了一个生粉糯米粑坯子，动作熟稔得很，最后放在屉子上，满了一屉子，盖上木制的锅盖，灶膛里加柴生猛火。加热到什么程度，母亲有经验，锅盖一揭，母亲一张生动的脸，便被白色的水蒸气隐没了。水蒸气散尽后，就看见屉子上一个个绿莹莹的糯米粑，让人馋得直流口水。
　　 我就要吃。母亲正色道：“祭拜了谷神回来再吃！”
　　 于是，父亲就拿来一个印有“景德镇”字样的青花瓷碗，用筷子夹了两个糯米粑放到碗里，又拿出准备好的黄裱（我家乡是有讲究的，给鬼烧的是草纸，给神烧的则是黄裱）、香，共放进一个竹篮子，就领着我一同往自家的田头去了。到了田头，父亲把糯米粑拿出来摆好，燃香、烧纸、祭拜、祈祷，完毕。回来的路上，父亲从碗里抓起一个糯米粑给我：“吃。”我接过来大口吞吃。父亲抓起另一个，一口咬下去，一个大嘴巴印，再一口，只猛嚼几下，一个糯米粑就下肚了。
　　 如今，家乡的安苗节已不像从前那样家家都做糯米粑了，那些做的人家，也只是顾着自己嘴上吃着乐，早就没有人去田头祭拜谷神了。
　　 夏至将尽，栀子花开过了，那白白的花瓣，像一场梦幻般在这多雨的仲夏季节里消失了。忆起一首歌里的歌词：“……栀子花开如此可爱……光阴好像流水飞快……”心底真不由得升起那么几许淡淡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