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郭固坡
后来,郭固坡周遭的大人孩子们,很少扯起五座窑的传说了,更没人去看死婴了,也没有死婴可看了。仅仅二十几年的光景,变化实在天翻地覆。
再后来,五座窑从郭固坡悄悄消失了,正像大坡中横贯东西的那条古堰岗不知在何时悄悄消失一样。惜耕地如命的村民将古堰岗、五座窑这些郭固坡不多的先人遗迹拆毁、铲平,开发成自家的责任田。
生灵们
郭固坡是黄河泛滥反复冲积出来的平原,一度是古黄河河道。有村人在大坡里挖土取沙,一二十米的地底下,竟挖出了今天黄河里找不见的老大的贝壳和螺壳,贝壳大的象蒲扇,螺壳大的象海里可以呜呜吹响的海螺。个别时候还能挖到盆盆罐罐、象牙玉器和其它金银财宝。有人挖出一爿大大的船木,显然是整块树身凿出的独木舟,和现在的小快艇尺寸相仿,该是多大的巨树呀!村里有学问的人看过后推断,这不是现代植物,是一种古老的裸子植物,大概十万年前就在地球上消失了。
黄河的屡屡泛滥,使郭固坡一度成为一个水天浩渺的大湖泊,成为鱼鳖虾蟹们的天堂。洪水退去后,大坡里到处可见坑坑洼洼,随便用手一摸,就能捂到箅子大小的鲫鱼鲤鱼。如今年过花甲的周老师经常深情地回忆他少年时期的几次捕鱼捉鳖经历。有一次,周老师在两间屋大小的一片水洼里,用耧草的耙子耧出了两草篓斤把重的鲫鲤青鲇。
最让他兴奋的一次是十五岁那年。周老师到大坡里铲高粱,路过一片水洼,几只灰鹤惊飞,同时,水洼里泛起一个不太大的水花。周老师是捞鱼摸虾的好手,凭着那个水花沉稳的势头判断,里边的鱼不能太小。周老师正好带着铁锨,他挖了一条小沟,把水引到远处的沟壑里,并用野藤条现场编制一片小篱笆,堵在引水口;然后,静坐水洼边,等侯大鱼露面。
水潺潺流动,起初水洼很平静。一个时辰不到,开始有小鱼不停地撞到篱笆上,想顺水而逃。周老师不理它们,反正它们迟早逃不出他的手心。
两个时辰过去,水洼里越来越热闹。大大小小的各种鱼儿在水面上乱窜,水底也有大鱼翻起了淤泥。周老师强忍激动,没有下水。下了水,踩出脚印,趟稀了水底淤泥,鱼们会钻进淤泥的。
又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突然,“扑棱”一声,水面上打起一片大大的水花,一条大鱼暗青色的脊骨露出水面。
周老师在六十岁那年再次回忆并讲述这件往事的时候,仍嘴唇哆嗦,眼睛里放射出小孩子才有的光芒。
“那家伙一翻腾,我就知道了,这是一条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大鱼!
“水继续流着,我围着水洼不停地转圈,两眼死盯着那缓缓游动的大鱼脊骨,暗青色的脊骨露出的越来越多,那泛着金光的鱼背,几十年来总时不时地在我脑海游动。”
日头偏西的时候,快要见底的水洼里象滚开了的饺子锅,大大小小的鱼们在越来越少的水里拼命窜动。那条大鱼,伏在最深处,一动不动,只偶尔尾巴缓慢有力地摆动一下。
周老师六十岁的那次讲述,用手比划着:“好家伙,光露出来的鱼身就有两三拃高!”
最兴奋的时刻到来了,周老师再也按捺不住激动,扑通跳进稀泥汤里,死死抱住大鱼。大鱼猛地抖身,把他掀翻在稀泥里。他爬起来,再次扑过去,却被鱼尾巴狠狠地扇倒。反复几次。周老师说,他根本不觉得累不觉得疼,只是觉得,那家伙太厉害了。
人总比鱼聪明。周老师爬上岸,握着铁锨,围着水洼赶那大鱼。一人一鱼就这样又折腾了半个时辰,大鱼才慢慢地、慢慢地歪倒在水洼里……
那条大鱼到底有多大呢?
周老师在六十岁的那次讲述中,“腾“地站起来,比画着:“我抠着鱼鳃,把那家伙扛到肩上,鱼尾巴拉在地上还有老长。”
有多重呢?家里当年没有大秤,打一百斤的秤根本挑不起来。不过,周老师记得,他背着那家伙往家赶,五六里路,他这个棒小伙中间歇了足足二三十次,几乎每走一步都气喘吁吁。
走到家,已经深更半夜;第二天,他在家躺了整整一天。天快黑的时候,他起来到街上,整个南北街早炸群了:北头谢家人在大坡一个小水洼里捞出两架子车鲫鲤青鲇,架子车两头都上着荆笆,最大的一条,和五六岁的小孩子差不多;还有一条大鳖,小孩子坐在鳖盖上,可以盘着腿的……
听着这些激动人心的消息,周老师付之一笑……
1950年代中期开始,大兴农田水利,泛滥了几千年的洪水竟然一朝驯服,乖乖地顺着村人们开掘的沟渠运河,一路辗转,最终注入黄海。洪水走后,留下白茫茫一片盐碱地和芦苇荡。村人们战天斗地,使千年荒坡变成了良田。芦苇荡可不是那么容易清除的。村人们年复一年,刨了十几年的芦根,才使庄稼看上去比芦苇多。但直到如今,在大大小小的沟渠里,芦苇们仍顽强地挑起芦缨。这本是它们生息了不知多少世代的领地呀!
儿时,村子里的池塘常常满满的,有鱼有虾,不少人家的鹅鸭凫在水面上或静静地游弋。有的塘里还栽种了莲。夏天,厚实的莲叶、洁白的荷花,点缀着贫穷的村庄。我特别喜欢看荷叶上水珠的滑落,喜欢听鱼儿在荷叶下的唼唼声。
总有小溪不停地注入池塘。小溪是从西边不知道什么地方蜿蜒淌来的,它们的源头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最终,它们汇流到大坡深处的水库和运河里。
我常常顺流而下,循小溪一直去到古堤边沿。我在堤沿的断桥上流连,看“白条”和“鲫鲫片”逆流而上,在浅水处泛起水花。看着它们挣扎的样子,你以为可以趁机逮住几条;等你走近,它们早已隐入深水处,不见了踪影。但总能捉到几条。
小虾比较容易抓。轻轻拨开水草,小虾纷纷逃窜,有的慌不择路,钻进水草丛或淤泥里,你可以轻松地捉到几只。小伙伴们从来不伤害这些小生灵们,我们把小鱼小虾养在破烂的盆呀缸呀里边,没事就蹲在一边,边看边议论。谁家要是养了几条这样的小东西,就会成为小伙伴的中心。
我养过几条鲫鱼。鲫鱼长得很可爱,有点象丰满的女性。我是夏天在大坡里捉的,一直养到寒冬。每天早上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养鱼的破缸那里,看看可爱的伙伴。一天早上,发现它们竟然被冻在了冰块里,顿时哇哇大哭。母亲往里浇了些温水,等冰化开,慢慢地,这些可爱的小鱼儿竟然又欢蹦乱跳了。
大坡里另外一种孩子们的宠物是“腿儿酸”,就是蜥蜴。之所以称它为“腿儿酸”,据大人们说,追赶它的时候,你嘴里不停地喊着“腿儿酸”“腿儿酸”,这些长尾巴的小型爬行动物就会真的腿儿酸了,就会累瘫了,任你捉去。
去年,到大坡里故地重游。到处是整齐划一的方块田,方向感全失,记忆模糊,像得了痴呆症。柳清运河里,除了偶尔泛着白沫的一汪臭水,平时很少来大水的。幸运的是,那次正好有水从黄河里放出来。一时兴起,赤条条跳进去,尽情游了半个小时,还扎猛子到水底,摸出了几条鲇鱼。
上了岸,等头发干了,觉得头皮痒痒难受,挠一挠,哗啦啦落下一层水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