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二月东北全境沦陷，同年三月一日，日本在新京（长春）建立伪洲国。
　　 东北军溃退关内，国民震惊，国民政府震怒，关内广大将士义愤填膺，纷纷要求打回老家去，收复失地！一些未入关的爱国官兵自发奋起抵抗，打响了著名的江桥之战、双城阻击战、哈尔滨保卫战等，自此拉开了抗战序幕。
　　 商事会社执行董事岗村一夫摇身一变成为芮城日军最高长官，他身上的西服变成了军装，手上的皮包变成了军刀，对垂涎已久的夏氏煤矿，不再是窥视它渴望它，而是志在必得。
　　 岗村第一次来夏府没穿和服也没着军装，依然是西装革履，依然是戴着那副金丝边眼镜，他点头哈腰对夏家人一脸日式谦恭，两手抱拳向夏老板送上个中式施礼，接着便开始客客气气地不讲理。
　　 他的开场白直截了当：“夏先生，我们谈谈煤矿合作问题吧！”
　　 听上去这话很有些拿来主义味道，夏老板同样不容置疑地否定这个话题：“对不起，岗村先生，目前煤矿没有与他人合作意向，也不需要外来资金注入，关于你说的合作问题只是一厢情愿，不存在谈抑或不谈的问题！”
　　 “夏先生，我们大日本帝国有机械开采设备，有专业开采技术，煤炭的机械采掘运输可以取代人挖人驮，产量会是现在的若干倍，希望你能认真考虑！”
　　 “岗村先生，请毋须在煤矿上花费心思，这个问题不用考虑也没的商量，本人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恕吾失陪！”夏老板言罢起身施礼送客。
　　 岗村并未因了碰个软钉子而气馁，他向随从做个走的手示，皮笑肉不笑地说：“夏先生，告辞！我会再来的！”
　　 这是关外最后一场秋雨，从昨夜到今晨，不急不缓也不停，像京戏里的脱腔，慢悠悠地缠绵了小半天。夏府大院的雨水都集合在了面积不大地势低洼的后花园，小桥沉在水里，像个垂暮的老人没气力泅出，铺满卵石的小路铺满了雨水。
　　 这样子的天气，二姨太自然没法出去消遣，百无聊赖，只得打开戏匣子听戏，里面正播放她喜爱的《九更天》，一折未完，那京胡便呜呜呀呀地哭了，二姨太拍拍戏匣子，“没用的，琴声时断时续、不干不净，唱腔七零八落、杂乱无章！”二姨太索性关掉它，支起留声机，放上《马前泼水》这出戏的唱片，听着听着，她跟戏里的朱买臣一板一眼地唱起来。唱着唱着，就拐到了原腔原味的河北梆子上，她亦听亦唱亦笑，自我捧腹，自我寻乐。
　　 雨水把芮城大街小巷洗得干净肃静。夏府大院，于无声处戏有声，西院不伦不类的唱腔，弄得夏老板很烦，他干脆走出厅堂独个儿来到后花园，沿着卵石小路踱来踱去。脚上的皮鞋泡在水里，很快就被软化了，垮塌的鞋子疲惫沉重，不过它依然顽强地阻挡雨水侵犯主人的脚丫子。夏老板打了个寒噤，觉着浑身由表及里凉个透彻，还觉着特别压抑，这样子的坏情绪，不是来自糟糕的天气，也不是来自二姨太南腔北调的噪音，完全是岗村一夫盯上了他的煤矿所致。
　　 夏老板望着辽阔的群山陷入沉思，青岱色山峰像长长的驼队绵延数十里，自清朝末年发现地下储藏这种叫做煤的黑石头，群山不再寂寞，从此有了点点繁华，有钱人纷至沓来，大矿小矿都集合在山那边。
　　 来自外埠的挖煤工清一色单身汉，女人与老酒是光棍儿们不可或缺的内容。他们见着女人，黑眼珠儿比黑煤块儿还要晶亮，为了片刻的温暖和痛快，这些男人舍得把血汗钱撒到了女人身上。在远离闹市的大山深处，无论是野生的妓女，抑或老鸨圈养的妓女，生意像夏日绽放的野花一样热烈旺盛。
　　 矿主们允许女人在这儿兜售自己，允许妓院和酒馆与矿井一样茁壮成长，绝不允许有谁在这煤的王国开烟馆。煤，给矿主们带来滚滚财源，让他们赚得个钵满盆满，可是时下日本人却盯上这些煤矿，尤其是颇具规模的夏氏煤矿。夏老板忧心忡忡，想来那些个挖煤工都比自己活得安然，即便他们每天在下洞、赚钱、吃酒、找女人的生活内容中循环着。
　　 大太太寻着先生来到后花园，把夹袄披与他身上，谁也没看对方一眼，这几天先生的话题总是不离煤矿，他说这份清末传承下来的祖业怕是要毁于他手里，还说……大太太不忍往下想，便转过身低声道：“先生，天气湿寒会遭凉的，我们回吧！”
　　 先生没作声，随大太太来到上房，丫头菊儿端着铜盆盛来热水，大太太脱掉他脚上湿漉漉的鞋子，先生两只凉冰冰的脚泡进热水中。
　　 大太太吩咐菊儿请管家过来，以往府上有大事要事商议都在厅堂，唯有这回在大太太上房，冯管家已然意识到事情的重要性。后院到上房不算长的一段路，相关夏府的诸多问题，在脑袋里翻滚，在眼前晃动，他大步流星来到上房。
　　 “冯管家，你坐！”大太太请他入坐，她和先生也围桌而坐，菊儿上完茶便退下，大太太要她守在门外，不允许任何人打扰。
　　 “先生、冯管家，你们觉着日本人能放过咱煤矿吗？这个问题显然是夏府当前该思考的一个主题。”先生抬手示意她说下去。
　　 大太太直奔主题自问自答，“不！绝不会的！”她呷口茶继续道：“在芮城看似我们夏氏煤矿最大、最强势、最具实力，正是因了它的那么多优势才难以保全。老话儿讲出头的椽子先烂，错！关乎“烂”是种自身行为，先烂后烂，都怪不得别人，应该说枪打出头鸟，是最合适最准确的！”
　　 “先生、冯管家，这几天我想了许多事情，也看了一些报纸。”她边说边从拉匣拿出两张报纸推到他们面前，“你们看东北军沈阳兵工厂大吧，堪称中国最先进和规模最大的兵工企业，产量冠居全国，年产大炮150门，炮弹20余万发，步枪6万余支，枪弹18000余万发，机关枪1000挺以上，迫击炮80门，炮弹4万发，还有东北军仓库堆积如山的军械弹药，还有省城那么大的造币厂，还有……这报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真是触目惊心！相比之下，我们区区一个煤矿算得上啥，日本人想拿去还不是易如反掌吗！张学良拥有三十万兵力和那么多武器弹药却逃了，国土丢了，国土上资源资产也丢了，我们的煤矿还保得住吗？我虽女流之辈，如果有军队有武器，无需张学良拥有的那么多就敢跟日本人拚，可是没有，我们一兵一卒一枪一械都没有，所能做的是把损失降到最低……”
　　 那天，直到晚上冯管家才从上房出来。
　　 岗村第二次来夏府装束与上次截然不同，他身穿中佐军服，佩戴西洋军刀，脸上没了原来虚假的笑与客套。
　　 “夏先生，我这人做事很执着，说过还会再来的，你看这就来了，这次我们不谈煤矿合作问题，我不喜欢重复一个话题，那样太没新意，现在我们谈谈煤矿交接问题，交接！是交接，懂吗？希望你配合！”
　　 “你！你这是明火执仗公然强抢！”夏老板指着岗村气得浑身颤粟，大太太忙扶他坐下。
　　 岗村把军刀戳在地上，乜斜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不要把话讲得那么难听，你动气，它也会动气的！”岗村提起军刀晃了晃，锋刃反射一道刺眼白光，他从裤兜掏只白手帕擦了擦刀面，带着战胜者对失败者的轻蔑，“夏先生，你的明白，它一动气的话，事情会变得很糟！夏老板，请吧！我们去矿上向你的那些支那苦力宣布，日本驻芮城关东军正式接收煤矿，告诉他们今后将荣幸地为大日本帝国效力！”说罢便伸出两根指头朝前一挥，站立门旁的士兵心领神会地将枪口转向夏老板。
　　 半小时后，日军卡车停在矿井前的空地儿，眼前情形把夏老板惊呆了，矿上挖煤工被荷枪实弹的日本兵围在中间，他们眼里没了看女人的光泽，没了吃酒后的兴奋，惊恐的目光齐刷刷射向他。
　　 岗村像个守墓的侍卫，笔直地站在放下大厢板的卡车上，他故作姿态地清清嗓儿开始喊话：“下面的支那人，这座矿井，不，是这里的矿井，岗村作出个全覆盖手势继续高叫，已经由我们日本驻芮城关东军接收。你们这些人只要全力挖煤为大日本帝国效力，保证大家有饭吃，有衣穿，否则，我们的士兵会将你们一个一个杀掉，杀掉！明白吗？”岗村两手又打出个扫荡式的手势。
　　 挖煤工躁动起来，岗村命机枪手瞄准骚乱的人群，外围日军士兵端枪步步逼近，人群慌乱，挤作一团，突然一声枪响，子弹划着一道火光射在一个挖煤工的胸上，血溅人倒，人群立时静下来，静得万籁俱寂。
　　 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瞬间消逝了，夏老板觉着血在往上涌，脑壳要炸裂，一种力牵引他扑向岗村，同时近乎歇斯底里地吼叫：“你个畜生！浑蛋！强盗！刽子手！煤矿已被你们抢占，为什么还要残忍施暴？为什么还要戕戮无辜？岗村一夫！你他妈的杀！杀吧！老子跟你——拚了！”夏老板拉开同归于尽的架势，一头撞向了岗村，脑袋顿时血流如注，一下子从卡车大厢栽到地上，“咑咑咑……”日军士兵一梭子枪弹射向了夏老板……
　　 夏老板最后的意识里，天地在旋转，他像支轻飘飘的羽毛升上了天空，看见大少爷二少爷登上了开往法国的客轮，哥俩站在甲板上向他一个劲地挥手……
　　 冯管家回到芮城当日，正是先生亡故头七。夏府大院肃穆凄清，厅堂易作临时灵堂，先生遗像挂在灵堂正上方，下面是个硕大的黑色的“奠”字，案几之上，烛火烁烁，香烟袅袅，灵堂四周，白纱垂地，挽幛悬壁。目睹这般情形，冯管家懵了，仅仅几天怎就变成这个样子，他顿觉头晕目眩，顷刻瘫倒，守灵的家人赶紧扶起冯管家，大太太吩咐丁妈请来郎中为他诊治，郎中把过脉说冯管家是急火攻心导致晕厥，脉相上看身体并无大碍，吃副汤药调养几日便可恢复。
　　 冯管家醒来时觉着暖烘烘的，睁眼环视发现自己躺在大少爷房里的一张床上。守在外屋的丫头菊儿轻轻推门进来，“冯管家，您醒了，需要什么请吩咐？”冯管家微微摇下头，“菊儿，我没事，忙你的去吧。”“那您稍等，我去请大太太过来。”
　　 大太太来到大少爷房，“冯管家，你可算醒了，感觉好些吗？”冯管家一边撑起身子倚枕而坐一边说：“不碍事，不碍事的，人老了不担沉重，稳当稳当就好了。”大太太让菊儿端杯热茶上来，冯管家朝菊儿摆摆手，“别忙活了，不想喝也不想吃，先下去吧。”
　　 看上去冯管家的样子很疲惫，说话气息有些弱，“大太太，府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先生又是怎么走的，这场天塌地陷的灾难来得太猛烈太突然，筒直让人无法相信啊！”大太太眼里蓄积的泪一下子圆润饱满起来，她仰头向天花板，强忍着泪水，却不行，悲伤推动着它坠落下来，她赶忙拽出一半掖在扣绊处一半搭在外边的丝织手帕抹抹眼睛，然后述说先生遇难的过程……
　　 冯管家的拳头与嘴巴一起抖着，两眼怔怔盯着窗外，许久才讲出一句话，“大太太节哀！”
　　 “哎！”大太太长叹一声说，“走的固然走了，活着的还要撑下去，夏氏家族不能萎靡不振，时下府上很多事情需要打理，盼你快些好起来，助我挑起夏府这副担子！”
　　 “管家，先讲一讲此番出行的情况吧！”“嗯，好吧！”
　　 “大太太，我临走头一天才把前往省城购买矿用物资的消息散播出去，岗村再狡诈也想不到夏府会叫一个管家办那么大的事。我是第二天上午到达省城的，下午便转道直奔天津卫，来到北洋大学刚好是礼拜，见到两位少爷没等我开口便问东北的局势，家里的情况，他们只知东北沦陷，却不知夏氏煤矿山雨欲来。我取出缝在长衫里襟的一沓银票，讲了夏府的隐忧，煤矿的危机，告诉他们房屋煤矿这些不动产带不走，夏府的积蓄不能落入日本人之手，带上这些大宗银票去国外是先生和大太太的决定，去哪个国家哪所高校留学，由你们决定。大少爷说，原本他们北洋大学毕业，要去法国斯特拉斯堡大学深造的，看来这个计划得提前了。大太太，少爷说在法国安顿下来再写信给你们，哥俩还说他们长大了，请父母不要牵挂。或许真的老了，我这两年愈来愈容易伤感，看着两位少爷站在甲板上朝我摆手，这鼻子一酸眼泪就流出来了，我踮着脚举起手也朝他们使着劲儿地摆动。汽笛闷声闷气地响了，客轮缓缓驶出港口，直到它在海面上变成一个小点儿我才离开码头。返回省城我又去找本懿，按照你的吩咐把两张银票交与小姐，并让她赶快去南京找嘉泽。我看着小姐乘坐的火车驶出月台，这才放心地离开车站。”
　　 “冯管家，看来我们的计划已达到预期，九泉之下先生可以瞑目了！不过我似乎有种预感，岗村对夏府大院不会轻易罢手。如果孩子们得知先生遇难的讯息一准儿跑回来，出现那种状况是很危险的，所以府上发生的任何事情，都不能让他们知道，包括嘉泽。”
　　 “大太太，放心好了，绝不会让孩子们置身于危难，也绝不会给岗村以下手的机会！”
　　 冯管家沉思片刻像是想起了什么，却欲言又止，大太太看他有话想说的样子，便先入为主，“冯管家，这么多年了，我们就像一家人一样，有话但说无妨！”冯管家点点头说：“大太太，有个想法不知当讲不当讲？”“当讲当讲，快说来听听！”大太太晓得冯管家说话做事很有分寸，从不无的放矢。“好吧，我就直言不讳了。”
　　 “大太太，先生已经走了，煤矿也没了，你再能撑，府上也是塌了半爿天，往后日子会越来越难，不妨裁减些佣工以压缩府上开销，可以发给他们双份工钱作为补偿，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