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繁花落幕(小说)
“冯管家,先生在的时候这事我曾想过,看来现在是势在必行,等你身子骨好些就去办。好了,你歇着吧,我回了,有事让菊儿招呼一声。”说话间,她已到了门前,迈出门槛,转身带上房门。
大太太在门外做个短暂停留,把夏府后院扫视了一圈,长长嘘了口气,向上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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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懿坐上西去的火车。这是北方初秋季节,夜行车有节奏地发出哐当哐当的闷响,像催眠曲把旅客带入了轻睡或沉睡,本懿闭着眼睛似睡非睡,满脑子都是嘉泽的影子。小时候的嘉泽,省城念书时的嘉泽,郊外遭遇尴尬时的嘉泽,想像即将相见的嘉泽……
火车慢吞吞地停在前方小站,上车的一个男乘客带着一股秋夜的凉气坐在了本懿对面,他绅士地点点头,然后从上衣口袋掏出一张褶褶皱皱的报纸铺在桌几上,又把散落背包里的糖果倒上去,对本懿客气地说:“小姐,不介意的话,请含块糖果,也许它能帮您消解点坐车的疲惫或是消磨些彻夜的慢长。”看上去这拥有几分风雅的男乘客,没一点卑劣之意,本懿礼貌地摆摆手回绝,同样客气地回敬个有距离且得体的“谢谢”。
昏黄灯光下,本懿突然看见父亲的名字躺在报纸上,本懿一把抓起报纸,糖果散落一地,男乘客诧异地指着地上这一块那一块的糖果,“小姐,这……这是为什么?”“对不起,先生,这张报纸我买了。”说罢,将几枚铜板扔在桌几上,看都没看那乘客一眼,将报纸大致叠叠整齐塞进挎包便起身收拾行里,火车没进站,她就拎起柳条包朝车门口走去。
“本懿!天那,你怎么回来了?”大太太惊讶地看着她。
“想家了,想爸了,想妈了,想娘了,就回来了。妈,我爸呢?”
“你爸,他……他去矿上了。”
本懿掏出报纸砸在桌上,“还想瞒着我是吧?”她头不回地朝祠堂跑,大太太跟头把式地追过去。“本懿!本懿!等等,听我给你说!”“不听!不听!我去看爸,让爸对我说,为啥抛下我抛下这个家就走了,为啥,为啥呀?!”
本懿撞开祠堂大门,跪伏父亲牌位前泣不成声,头磕在地上哐哐响,脑门顿时帖上个铜钱大的血印,大太太一把搂住她,轻轻摩挲她的头百般抚慰,本懿依在大太太怀里饮痛伤感,或许是哭久了、哭累了、哭乏了,她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大太太她两手撑地趔趔巴巴地从蒲团上站起,又哈腰去拉神情呆滞的本懿,“孩子,走吧,跟我回上房吧。”
“你先回吧,我去看看后院的娘,再看看西院的妈。”
“别去了,她们都走了。后院你奶娘回乡下老家了,西院你妈跟戏班子琴师走了。”
“啥?她!她跟那个像大烟鬼似的琴师了!天那,她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情,真够恶心,呸!”
“本懿,不可以这样讲的,她是你生身母亲,你爸已经不在了,这冷冷清清的大宅院孤孤零零的西厢房即便挡住她人,能留住她心吗?她喜好听戏而且稀罕那个戏班琴师就随她去吧。”
回来十几天了,本懿没再回自己闺房,她住进大太太上房里间。夏府没了以往的精气神儿,西院空了,东院也空了,冯管家搬进两位少爷住过的后院。先生在时大太太曾让冯管家接嘉泽妈来府上,免得他又顾全府上事物又念及城郊的家,而嘉泽妈却舍不得乡下老屋和田园,慢慢地就习惯了你来我往的日子。自从夏府发生变故,冯管家说服了嘉泽妈来到府上,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女人,还是个闲不下来的女人,无需丈夫指点总能找些活计,还能与大太太推心置腹地唠嗑,排遣她的痛苦与寂寞。夏府若大个宅院,只有上房有些生气,那是因了本懿和嘉泽妈的融入。
岗村一夫这次进入夏府,就像回到自己寓所,冯管家明知拦不住的,还是跑在前面挡住厅堂大门阻止他进入。
“噢!是冯管家,没了主人的管家还是那般忠诚,难得!难得!哈哈!”岗村用军刀刀轻轻拍了拍冯管家的身体,说:“别惹它,它的温和系数极小,发起怒来,不管你是老板还是管家,它都一视同仁的!”
冯管家很是无奈,他的睿智与老道在强盗面前派不上用场,原本想去上房通报大太太,转念又收回迈出的脚。沉着,这个时候该沉着应对,当然岗村是来者不善,要弄清他为何再闯夏府?
一个端长枪的日军士兵抬脚蹬开了厅堂大门,岗村立时冲他怒目而视,“巴嘎!怎能这般粗鲁?”“哈依!”这士兵向岗村规矩地立正,然后低头作出个日式的道歉。岗村即刻换一副嘴脸转过身,“冯管家见谅,我在芮城呆了这么多年,学习不少中国文化,本人不光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还是有内涵的文化人。”
冯管家冷笑道:“不要亵渎我们中国文化,至于内涵吗,不过强盗内涵而已!”岗村摆摆手,“今天不谈这些,改日,改日再请你品中国龙井,谈中国文化。”
一队士兵随岗村进入了厅堂,一队士兵守在门外,岗村环顾四周视线定格在夏老板遗像上,“冯管家,看看夏老板的样子多安祥,不过他该换换地方了,这座宅子就像它主人的煤矿一样,我们征用了。是征用,无条件征用,你的明白?冯管家,请你通告大太太,让府上人马上撤出,允许带上自己的私人物品,府上物件不可以动的,现在由这个小队留守,两天后我们过来接收!”
“你!你们这帮强盗……”冯管家指着岗村一夫嘴唇颤动,气得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就夺门而出,他跟头把式地直奔上房。
这些天本懿没走出过夏府大院,从上房到厅堂,再从厅堂到上房,往来两点一线之间,她少了阳春白雪的笑语,多了忧郁寡欢的愁绪,常常守在厅堂的父亲牌位前独个儿伤感,本懿打算祭奠父亲“三七”过后再去南京。父亲在时最疼她宠她,她却没太在意那些美好的过往,更没想过失掉的感受,父亲离开了才觉着有太多的遗憾追随过来,唯以为父守孝给诸多遗憾做做减法。
“妈,你歇着,我去厅堂给父亲上注香,再陪他呆会儿。”本懿刚走出上房,冯管家就急匆匆来到门前,他一把拉住本懿说:“回去,快回去!岗村来了,还带来一队日本兵,就在厅堂!”大太太赶紧出来,“你说啥?岗村?岗村又来了?”“是的,他这次是……”冯管家简短截说讲着刚刚发生的一切。听着听着,大太太不由地身子一晃,本懿一把扶住她,冯管家急忙伸手相助,他们把大太太搀进了屋。
这个夜晚,大太太房里的灯亮了一宿,天刚见亮,她就让本懿去后院请冯管家过来。
“妈,这大清早,冯叔还没起吧?”本懿有些犹豫。
“去吧,想必与我一样的,也是一夜未眠。”
本懿来到后院,冯管家屋里的灯果然亮着,看上去他有些憔悴疲惫,桌上烟灰缸密密匝匝挤满了烟屁股,烟雾无孔不入地在宽绰的房里氤氲,冯管家捏着燃剩的半支烟在房间踱来踱去。
“冯叔,你也一夜没睡?”
“没,没睡,府上遭遇那么大事,哪睡得着?”
“冯叔,昨夜我妈也折腾一宿,一会儿躺下,一会儿起来,一会儿又下地来回走,这一大早就让我请你过去。”
“本懿,你先回,我随后就到。”冯管家往铜盆舀了一瓢水,浸湿手巾胡乱抹把脸便来到了上房。
“请坐!”大太太伸手示意请冯管家坐下,然后转向本懿,说:“懿儿,今天晌午府上吃饺子,把两张餐桌合起大家一块聚餐,你去厨房给冯婶帮忙吧,我跟冯管家议事,叫菊儿守在外面,不许谁人来打扰!”她瞅着本懿补充道:“包括你!“大太太胡语气像音阶一样上升,从慈蔼到严肃,后半部的每个字都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本懿应着离开了上房。
大太太思忖了片刻,边转回身对冯管家说:“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满打满算不过一天一宿,明天这个时候夏府便物是人非了。”冯管家欲开口,大太太摆摆手,“什么也别说了,夏府气数已尽,既然没了希望也就没的商量,我已做出了抉择。”大太太把酝酿了一宿的计划合盘托出……
冯管家从花园角门悄悄溜出了夏府,避开闹市穿梭于小巷之间,七拐八绕地来到了陈记药铺侧门。
“陈老板,陈老板,陈……”冯管家压低嗓音招呼着。
“谁呀?”
“是我,夏府老冯!”
“噢,是夏府冯管家,稍等!”
门开了,冯管家警觉地环视一圈闪身进了药铺后院。
“什么事让夏府大管家这般谨慎,一定要绕走侧门?”陈老板边说边划上闩关,赶忙把冯管家让进了配制中成药的后屋。药铺学徒是陈老板一个远房外甥,他正骑坐在石槽一端两脚来回蹬着石辗粉碎药材,这孩子挺懂事儿,知晓老板把客人带到这儿定有要事谈,于是他必恭必敬地退出并带好了房门。
冯管家瞅着陈老板思忖片刻,直截了当撩起长衫掏出揣在里兜的小布袋儿拍在桌上,“就这些了,买你所有的鹤顶红!”
陈老板悚然一惊,“冯……冯管家,你这……这是做啥吗?”
“别问做啥,放心,不做坏事,不害好人!”
“冯管家,你还是得告诉我用途,否则我真的不敢给呀!”
“好吧,你只需知道夏府明天就变成日本关东军驻芮城步兵师团司令部了。”
“天那!夏老板被他们害死了,夏氏煤矿被他们掠夺了,夏府大院又要被他们抢占了,这是赶尽杀绝呀!”
“陈老板,今天是夏府,明天就是张府李府抑或其它什么府,后天可能就是你陈府!”
空气和草药味儿一下子凝固了。陈老板沉默许久抬起头,毅然起身打开柜子的两道锁,捧出红绸子扎口的全封闭瓷罐轻轻放在桌上,他郑重地连同装光洋的布袋儿一并推到冯管家面前。突然,陈老板像想起什么,又转身从柜子深入取出个小包包,打开包布,一只精美的小瓷罐豁然入目,“记住,延缓毒性的发作时间,差不多可以维持十个时辰,救不了命的,或许派上用场,一起带上吧!”
本懿和冯婶把热气腾腾的饺子端上饭桌,许多天来,上下已适应同坐一张桌上用餐,没有主仆之分,都是同甘共苦的一家人,不过大家还是很讲规矩的,大太太不伸筷子,谁都不会先动的。
大太太夹只饺子沾一下蒜酱油放进嘴里咀嚼,嗯,蛮香的。她扫了眼往嘴里送饺子的一圈人,“咱们都多吃些,这是夏府最后一顿饭,也是大家的散伙饭,吃完去冯管家那儿领工钱,屋内物品无论是府上还是自己的能带上的都带上,天黑前务必出城!”这顿饭吃的并不轻松,的确有散伙的味道,有诀别的感慨,大家的心情都特别沉重。
冯管家帮大太太完成只有你知我知的最后一件大事,消灭掉了盛鹤顶红的瓷罐,才带上本懿和嘉泽妈出城。三人连夜回到冯家乡下老宅,翌日天刚放亮,冯管家就送本懿去了省城,原本该送她坐上去南京的火车,本懿却坚持回学校看同窗同舍的静娴和晓枫,冯管家拗不过她,另还牵挂夏府情况,便乘夜车返回。
学校乱哄哄的,没谁能静下心来回到课堂,本懿遭遇的家难在省城女中并非个例,学生们无心问津书本,纷纷走上街头宣传抗日救亡。这些天大家谈论的多是关乎国与家的话题,这也是静娴和晓枫的对话主题。本懿走后宿舍冷清了许多,只有触及抗日救亡的实质性内容才会产生沸腾,滋长些许生气。静娴说“上边又在向学校施压,要求恢复秩序尽快开课。”晓枫说:“国破了、家没了,谁还有心思念书?正像鲁迅先生的《友邦惊诧论》一文说的那样,学生是应该读书的,但一面也要大人老子们不至于葬送土地,所以吗,这课没的开。唉,不说了,打水去。”晓枫拎只暖瓶去了水房。
“本懿!本懿回来了!静娴,本懿回来了!”晓枫放下暖水瓶朝本懿跑过去,静娴闻听本懿回来立马出溜下床,沓拉两只鞋子跑了出来,三个女孩子高兴得不得了,激动地拉着搂着,像磁铁吸附在一起蹦着跳着挤过宿舍门。
这顿晚餐没有法兰西红酒,没有舒伯特小夜曲,气氛颇有些凝重。从国到家,从兵到民,她们讲述分别后发生的大事件。
晓枫瞅着本懿,她嘎巴两下嘴儿却没发声,静娴碰她一下,“说嘛,憋着多难受啊!”本懿也说:“没关系的,无非是我家那些事,经都经历过了,说一说又何妨?”晓枫点点头说:“本懿,从报上看到你家父遇难,夏氏煤矿被日本人抢占,我们真的担心死了!事发后不知你是去了南京还是回了芮城,我和静娴一直在等你的消息,盼你的来信,今天总算把你盼回来了,不知这次回来怎么打算,留下还是……”静娴不愿说出“分离”的字眼儿,把后面的内容省略了。
本懿起身走到窗前,外面天色已黯下来,房间内寂静无声。她俩都期待着本懿抉择明天,突然,本懿转过身来,一字一板地说:“走!去南京,或许嘉泽已经去前线了,找不到他就去上海参加抗战妇女联合会,投身抗日救亡运动!”本懿说的干脆,没丝毫掩饰,她目光直视对面的静娴和晓枫,“如果不想回家当大小姐,不如我们一起走!”
“好啊!”静娴一下子从凳子上弹起,“赞成!”晓枫也腾地离开座位,“那就这么定了!”本懿脱口而出,三个女孩子一拍即合。
一九三三年冬,她们坐上了西去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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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太太把先生牌位从厅堂移至上房,各院各房的物件摆放丝毫未动,从房门到大门无一闭锁,萧瑟的夏府像座敞开的城池,静得只剩杨槐叶子的摩挲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