岗村坐辆黑色轿车，右前方飘着一面小太阳旗，后面跟两辆罩上帆布蓬的卡车，开到了夏府大门前。一队荷枪实弹的日军士兵跟着岗村贪婪的目光把夏府扫了一遍，最后来到上房，“哟西！夏府还是两天前的夏府，正是我要看到的物是人非的场景，请问大太太为什么没和家人一起离开？”
　　 大太太头不抬眼不睁地拨弄手上念珠，两唇频频微动，时间秒秒分分滑过，岗村陷进一种尴尬境地，几欲发作，一股股火气却被大太太禅定颂经的沉静给压制了下去，直到念珠滚过一遍经文，大太太才慢条斯理地说：“按照我们中国人的传统习俗，故人要过了三期牌位才可以从灵堂移至祠堂供奉，既然作为灵堂的厅堂被你等抢占，只好请先生退居上房了。”
　　 “祠堂？供奉？”岗村从牙缝挤出这几个字，晶亮精细的小眼睛在镜片后滚动着，忖度片刻，继续发问：“夏府祠堂亦已空去，难道你还要把这牌位独个摆进祠堂？”
　　 “不！当然不会把先生放在狼群中，三期过后我自然带先生离开，否则宁愿和先生牌位与夏府俱燓，与你同归于尽！”
　　 岗村脑子在加速运动，一串疑虑旋即生成，他狡黠一笑，“好吧，可以按照你们的祭奠习俗超度夏老板亡灵，但是……”
　　 大太太抬手指门，“没有但是，出去！滚出去！！”大太太脑子也在不停地转，轻易让步并非岗村的风格，自己能做到的岗村就能想到，果然岗村派一个小队的日军士兵彻查夏府，地上地下，屋里屋外，水井花园，甚至茅房都查了一遍。
　　 岗村生性多疑，阴险狡诈，凶残毒辣，他见到夏府大太太的第一眼，一个恶毒计划便已生成了。大太太暂留夏府正合他意，这女人是最灵敏最有效的检测仪，从饮水到器物，只要这个角儿走一遍过场，所及之处便无后顾之忧，然后再将她置之死地，夏府的主人就消亡了，岗村如是想，露出一丝阴晦冷酷的笑。
　　 大太太庆幸一切在向预期发展。她以强势的语言行为震住了兵，至于岗村为何让步暂且不去花费脑筋，或许他需要试剂，一个有十足把握的人体试剂，当然最合适的人选是自己，这样子岗村的阴谋就陷入了一个更大的阴谋。大太太思忖下一步怎么走才更逼真、更可信？
　　 岗村的兵换班盯着上房，大太太对此不屑一顾，她照样准时准点为先生牌位上香，准时准点向先生遗像拜祭。“当当当”一阵钟声响过，座钟时针指向Ⅺ（罗马数字11），看看天近晌午，于是她推开窗子敞开房门，香案袅袅升腾的烟雾飘向屋外。大太太不急不徐地朝厕所走去，挎枪的兵紧随其后，大太太蓦地回头忿然喝道：“还要去茅房站岗吗？”这音高夹股怒气，把日本兵一下子钉在了原地。
　　 厨房还是冯婶儿离开时的样子，大太太打开粮袋儿盛碗面粉放入瓷盆，又拿起瓢去舀水，她腰弯得很深，显然缸里少水抑或没水，看上去大太太情绪有些糟糕，她把瓢往锅台上一摔，拎上洋铁桶朝水井走去，她的每个行为细节拿捏得无不到位。
　　 大太太站在井沿儿左右环顾，瞅瞅跟着她的日本兵，明知对他们讲话等同对驴子弹琴，听不懂的，还是一边比划一边对他说：“帮我打桶水送去厨房。”或许是没听懂，这家伙依然像木桩似戳在那儿，一声不吱，一动不动。
　　 大太太需要一种状态，即便是用心去观六路、听八方，也得让眼睛耳朵表现出平静，绝不可以敏感。突然，叽里咕噜一串日语钻进了大太太耳朵，原来是岗村已站在她身后，那兵立刻一个笔直的立正，行了个脑袋与脖子成135°夹角的日式军礼，嗓眼紧跟出一个“哈依”赶快拿起水桶。
　　 大太太烧了一盘油亮滑润的红绕肉，煮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她把美食端上餐桌大块吃肉大口吃面，馋得屋外士兵直咽口水。吃过汤面，大太太沏杯龙井，顺手拿张旧报纸边喝边看着外面木桩般站立的士兵。从拎水到烧肉，从煮面到沏茶，不仅仅是吃喝那么简单，是做给日军强盗看的，岗村想不到洋铁桶与水缸后藏只散沿儿瓷坛，很不起眼的一只小坛子，里面盛着没毒化的清水，岗村更想不到大太太的腰弯向洋铁桶舀水，手却伸向了那只小水坛。
　　 岗村基本认定水源是安全的，一向多疑的他还要进一步确定后才能让士兵食用。
　　 下午，一辆日军卡车开进了夏府，几个兵卸下粮油、蔬菜、肉蛋、调料等食材，开始在西院搭灶稳锅做饭烧菜。晚饭前岗村来到大太太屋外，原本已经做出推门动作的手突然悬滞在了半空，瞬间又把推门改成敲门，当当当敲了几下，便不请自进了。
　　 “哈哈哈！”岗村进门就送上一个满牙的笑，“大太太，请你与我们大日本帝国军人共进晚餐，我想这既是你的荣幸，也体现了我们的真诚！”
　　 “让你失望了，坦白地讲本人不能与兽同饮同食，请你出去！”大太太头不抬眼不睁地拨弄着手上的念珠。
　　 “夏府大太太，请你想想清楚哟，这餐饭不是你能与不能同吃的问题，而是你必须吃！必须！懂吗？是必须，大太太是聪明人，为什么就不用我说了。请吧，我们的士兵都等着你先尝为快呢！不然留你在这儿就毫无意义了。大太太，你知道的，我的耐性是有限的！”
　　 大太太并非惧怕岗村的威胁，这样的情形下拒绝他的要求意味着前功尽弃。原本最坏打算就是用自己的命赚上一大把仇人的命，岗村必须死，为这个目标，大太太早把生死置之度外。
　　 “看样子这餐饭我是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那么好吧，请你先离开，马上！饭前要为先生上香的，还要向先生拜祭的，完成这个程式我就去用餐。”岗村讪笑地丢下一句话：“时间不要拖得太久！”
　　 大太太上香拜祭，祈祷先生在天之灵保佑她计划顺利实施，保佑药铺老板好人一生平安。她取出了香案下的小药罐，吞食了抑制毒药发作时间的解药，然后转身理理头发、抻抻衣襟，淡然赴餐。
　　 炒菜炖菜米饭都摆在了大太太面前，她转向岗村指着餐桌，“怎么吃？是品尝一口，还是饱餐一顿？”大太太直截了当。
　　 “我看后者是个不错的选择。”
　　 “那就是饱餐一顿了，恕不客气！”说罢，大太太这盆一口那盆一口吃得蛮香，岗村与侍卫像观看乒乓球赛似的，跟着大太太的手从这盆到那盆，从那盆再到这盆，眼睛像玻璃球似的，滚来滚去的。
　　 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大太太或安然品茶，或闭目拨弄念珠，她饭前吞食的药能缓解近十个时辰。岗村确信夏府的井水是安全的，大太太饮食后没出现任何状况，他宣布即刻开饭。
　　 岗村和驻进夏府的兵吃得兴致勃勃。
　　 过了半个小时，大太太来到了西院，看着他们一个个口鼻流血，一个个扭曲倒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岗村，颤抖着指着夏府大太太，有气无力地说：“你……你……”
　　 “岗村长官，我来给你送行了，很难受是吗？不过很快就不难受了，只是到了那边我家先生还会叫你继续难受的，去死吧！魔鬼！”大太太狠狠在他脸上踢了一脚接一脚，过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岗村已经早死去了。
　　 几小时后，大太太抱着先生牌位气断上房……
　　
　　 5
　　 火车抵达南京站已近傍晚，江南的初冬像北方的春天一样温暖，旅馆逆光的客房要比户外阴凉，当然它收费很便宜的，本懿、静娴和晓枫走了几家旅馆，也没寻到比较合适的客房。
　　 本懿拍拍包里的钱，“我说两位小姐，我们还是找家普通旅馆先住进去，安顿下来再做打算。”静娴拍拍本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好吧，你出银子你做主！”晓枫提议晚餐去街头小吃，为节省开销，每人只吃了一碗馄饨。
　　 第二天，本懿静娴晓枫三人来到了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一位教官接待了她们，他以军人特有的冷峻沉稳打量三个女孩子，“请问你们是嘉泽的什么人？”晓枫抢先回教官：“她，夏本懿，是嘉泽的未婚妻。呶！有金笔和书信为证。”说着摘下本懿肩上挎包，拿出派克金笔和从南京陆军军官学校寄出的信件放在教官面前，“我们俩，晓枫指指静娴，是本懿的同学，嘉泽的小姨子。”听罢，教官原本严肃的表情一下子被晓枫的幽默给消灭了。
　　 他把那支笔和那封信推到了本懿面前，“夏本懿小姐，请你一定收好它，战争是残酷的，战场是无情的，谁都无法预言未来！”教官说得意味深长。他告诉本懿，嘉泽是黄埔八期非常优秀的军人，半年前被派往第五战区右翼集团军第三十三集团军，已随抗日将领张自忠开赴作战前线。
　　 本懿心里空荡荡的，不敢想像战火硝烟中嘉泽会是怎样子的命运，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日夜思念的人。她开始关注国民政府发行的报刊，凡南京街头有售本懿必买，尤其中央日报每刊必读，从中了解战事动态，希望有一天看到嘉泽所在部队的消息。
　　 不久，三个女孩子都找了份工作，本懿和晓枫做了小学教员，静娴在一个政府基层做录事。接下来的几个月，本懿写给嘉泽厚厚一摞信，虽然一封都发不出，她依然在写，信的厚度在增长，思念在加深，自写自读，自感自醉，时间在祈盼中不觉间滑过。
　　 七七事变，日本军国主义开始发起全面侵华战争，中国全面抗战就此拉开了序幕。
　　 南京城遭遇日军飞机频繁轰炸，整座城市满目疮痍，废墟上烟火升腾，废墟下生灵涂炭，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南京沦陷。
　　 学校停课了，教室多半被飞机炸弹摧毁，大部分老师跟上逃难人群离开南京，沿途有飞机轰炸有日军追杀，尸横遍地，惨不忍睹。
　　 七月，正值南方梅雨季节，天气极闷，头顶太阳灼烤，脚下热气升腾，南京城纯然一个大蒸笼。没谁顾及湿热的围剿，人们只想逃命，许多逃亡者没有目的地，尤其老人妇女儿童，像浮萍随波逐流。
　　 本懿拿张报纸从外面回来，晓枫见她没打着早食，“早点呢，没有卖早点的是吗？天那，我的胃肠早就抗议饥饿了！”本懿攥着报纸摊起两手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式，“街上到处都是逃难的人，谁还有心情做生意，莫说卖早点，卖凉水都没的有！”她举举手上的报纸往桌上一摔，“这纸片子都是从地上捡的，看看吧，我觉着咱们该去上海的，这上面登载了上海妇女抗日救亡情况，在这中华民族最危急的时刻，有血性的中国男儿都上战场了，作为时代的新女性，我们还能等闲视之吗？在那儿为抗战出力要比在这儿躲避轰炸更有意义！”
　　 三个女孩子还没出南京城，上空就传来嗡嗡的响声，“飞机！是轰炸机，快趴下，趴下！”本懿边喊边倒地，轱辘到路基下，静娴晓枫顺势蹲在了一棵大树下，飞机在空中盘旋着，突然一个俯冲投下一串儿炸弹，机身划过一道弧线向高空飞去。炸弹在路上一颗接一颗连续炸响，逃亡人群四散奔跑，差不多有一刻钟的样子，硝烟才渐渐散去。这时，一个小男孩儿从血肉模糊的母亲身下爬出来，“妈——妈——妈妈——”他哭喊着摇晃妈妈，妈妈一动不动，血洇红了身下一片沙土……
　　 本懿过去扶起男孩儿，掸掉身上的土抱起他，“孩子，你叫啥名字？”
　　 “我叫小淘子。”
　　 “小淘子是乖孩子，告诉姐姐你爸爸呢？”
　　 “爸爸，爸爸压在房子底下了，妈妈说爸爸出不来了。”
　　 “小淘子听话，妈妈醒不来了，跟姐姐走，好吗？”
　　 “不！妈妈，我要妈妈！我要妈妈！”男孩儿在本懿怀里哭着喊着……
　　 她们轮流背着男孩儿，靜娴说：“想办法弄点吃的给小淘子。”晓枫把背上的小淘子传给本懿，“你们在这树下歇会儿，我去找吃的。”
　　 晓枫向前边一群人跑去，这些人有老有少有小，看上去是一家人。“哎，请等一等，等一等！”晓枫追上这群人站在他们面前，“求求你们，帮帮那个小男孩儿！”晓枫指着后边树下的小淘子，“他妈妈上午被炸死了，这孩子有大半天没吃没喝了，请你们给点吃的，好吗？”一家人朝晓枫手指的方位看了看，那位中年女人回过头打量一番晓枫，“你们是……”“我们是去上海参加妇女抗日救亡工作的学生。”中年妇女瞅着身边小女孩儿，“闺女，你和外公都吃过了，把这只馒头给那边小弟弟吃，好吗？”小女孩儿点点头，“可你和爸爸还没吃呢。””妈妈爸爸是大人挺得住的，你看那个小弟弟饿坏了。”“那好吧，赶快让大姐姐把馒头拿给小弟弟，姐姐，把这瓶水也带给他吧！”“谢谢！谢谢小妹妹，谢谢你们一家人！”
　　 逃亡的路危险、艰辛、漫长，她们累极了、饿极了、困极了。前方隐约有座嶙峋而又洒脱的建筑，走近它才看清是座教堂，一条甬道通向正门，两侧和后面是花圃，里面的花美极了。男孩儿眼睛一亮，这些花同爸爸养的花一样子的鲜艳，他仿佛看到爸爸侍弄花草的背影，“爸爸！爸爸！”他挣下静娴的怀抱，跑进了花圃……
　　 这是座隐于郊外精小、静谧、肃穆的英国教堂，建筑呈十字架结构，中央是拱形屋顶，廊檐上有排雕像，耶稣雕像位于中间，下面是座大钟。
　　 神父是位英格兰老人，他用生硬的中文与三个女孩子交流，听到男孩儿的遭遇，他虔诚地在胸前画十字，祈祷主保佑失去父母的孩子，眼里充满泪抱起了小淘子。
　　 清晨，雄浑的钟声唤醒了孩子们，神父准备好早餐以及她们路上带的食品和水。“小—淘子去哪了？”神父诧异地看着三个女孩子，她们这才发现小淘子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