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繁花落幕(小说)
一九四0年五月,日军为控制长江交通切断通往重庆运输线,集结三十万军队发动枣宜会战。张自忠亲笔昭告各部队出战,并亲自率部东渡襄河,在北进途中与日军发生遭遇战。张自忠部一千五百余官兵,包括嘉泽的高炮营被近六千名日军包围,激战两天两夜被迫退至十里长山。日军在飞机大炮掩护下,一昼夜发动九次冲锋,张自忠部伤亡急剧上升,嘉泽的高炮营同受重创,他左臂中弹仍坚持作战。从五月初开始,张自忠部与超自己四倍的兵力作战半余月,直至五月中旬全军覆没,民族英雄抗日将领张自忠战死。
嘉泽率部跟随抗日将领张自忠征战疆场七年之久。在反法西斯战争中,在保卫疆土的战场上,嘉泽用生命和热血践行了黄埔军人的价值,殉国时他刚刚二十九岁。
清晨,稠浊的雾把天地混沌成一体,报纸带来了这个残酷的消息,本懿呆呆的,不哭也不讲话,她的心跌到了深渊……
从南京到上海再到重庆,本懿一路追随嘉泽而行,如今是该返回的时候了。
7
多年来,本懿承受了太多太多的磨难,她已记不起什么年月自己就成了夏婆婆。这个很中性的称呼,不卑不尊,巷子里的人们都这样叫她,她也顺乎自然地应着。
夏婆婆的身量比从前单瘦了许多,头顶的白发稀疏得像丝网,脑后贴着个同样单瘦的发髻,它小得几乎被忽略,那只插上去的银簪确定了它的存在。岁月把夏婆婆脊背揻成个浅显的弧形,虽然弯曲度不大,还是为她的个头儿做了相应的减法。年轮为夏婆婆的衰颜平添了老态,她眼里盛着极深的寂寞,时而还会滑过木讷的空白,无论她脸上闪现怎样的神情,都会隐隐透着那么点耐看的元素,原本她就是个漂亮女人,而岁月在这个姣好的容颜上步步紧逼,最后收回赋予她的美丽,让她成了名副其实的夏婆婆。
夏婆婆的小推车跟着她蹒跚的步子吱吱呀呀叫着,已经有些个年头了。容积不大的车厢里挤了四只冰棍儿壶,壶上面盖着棉垫子,系在她腰间的深蓝色围裙,并排缝上去两只很深的布口袋,左边那只盛着卖冰棍儿收获的零钱,一分两分五分的纸币,鼓鼓囊囊地把口袋撑起一小截,偶有三两张大票,也不过是一毛两毛的,这只口袋似乎没揣过两毛以上面值的钱币,右边那只揣的却是牛皮纸糊制的烟口袋,烟沫散发一股焦糊味儿,显然是从烟屁股里拆出的残余物,无论是她靠卖冰棍儿赚几个铜板讨生活,还是她捎带手儿捡烟屁以解烟瘾,对于这个年过七旬的老人来说,都是一件很从容的事情,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生活,还习惯了自己是小巷里的夏婆婆,而不是大宅院里的夏小姐。
从早晨到夜晚,从年初到岁末,夏婆婆习惯拖着长长的记忆消磨时光,即便梦里也多是过去,时下的境遇怎样糟糕,她都不走脑子。
冰棍儿车辗过芮城喧嚣的街巷,叫卖声钻进夏府安静的院落,她下意识地朝里望一望,熟悉的宅子兼容一堆旧事,仿佛父亲带着天堂的气息向她走来,乳娘、大太太,还有勾着兰花指轻飘飘走碎步的妈妈,都在对她笑,还有冯管家、冯婶忙碌的背影,还有菊儿、丁妈……突然她伸手去拉那个叫嘉泽的小小少年,少年回眸笑出一张年轻英俊的脸,嘉泽嘉泽!夏婆婆丢掉冰棍儿车,跑了过去,心坠坠地颤动……
“喂!你找谁?”值班门卫拦住她,夏婆婆一下子从幻觉中走出,讪笑着离开。值班门卫嘟哝一句“精神病!”看着夏婆婆走远的背影,又摇摇头,不像。
初恋这东西,原本就是纪念青春的,却扎在夏婆婆心里不能自拔,她已把嘉泽储存在脑子里,至死都不会忘掉的。
走进这条很深很破旧的巷子,她很怯懦地敲开一扇门,戳在门里的居委会主任是个高声大嗓、丰乳宽臀的大秧儿女人,唯有两只脚很别致,一双宽敞的便鞋装进一双解放出来的小脚,足尖深刻清晰地瘪进一块,使得她的整体形态像只圆规,头重脚轻。
夏婆婆要矮于老女人一截,一个过于庞大,一个比较瘦小,她仰起头送出个小心翼翼的眼神,天那!她怎会长得这样糟糕,脸上的笑容像过了保鲜期的菊花,陈旧零乱,嘴里牙齿被茶垢烟渍污染得似悠久的铜钱,焦黄灰黯。
新来的居委会主任没让她进屋,瞅着唯诺是从的夏婆婆,眼睛兀自一亮。
夏婆婆,这个洋学堂教育透了的女人,无论怎样子的破落,身上依然存有与众不同的元素,是骨子里固有的抹煞不掉的东西。
面对呈送交待材料的夏婆婆,这个新上来的主任很是得意,准确说那得意中隐含着嫉妒。
新主任煞有介事地翻看夏婆婆背得烂熟写过数遍的交待材料,老女人不认字,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夏婆婆嗫嚅着“反了,拿反了。”她声音很小,新主任不但没听进去,而且陶醉地笑了,“嗯,写的挺深刻嘛!”这笑把脸上菊花似的皱纹挤得更局促了,她沉浸在做官的惬意中,尽管是居委会主任这么大个官。
从那天起,丑陋的老女人惯用“阶级”这个词汇把夏婆婆搁在大多人群的另册。什么资本家大小姐,什么国民党军官未婚妻,什么国民党军队战地医院救护队员,这些个张牙舞爪的头衔,让她当选了阶级异己份子。
过去的十多年,她遭遇的麻烦不很多,也不很大,每场运动来袭,只需对政府说说清楚就能过关,之后尽可去吆喝甜冰棍儿三分儿五分一只儿,吆喝冰糖葫芦一毛一根儿,便可凑合过活。偶遇一脸阶级斗争的居委会主任,她会送只冰棍儿或送根糖葫芦以求顺畅,夏婆婆真真体会到了主任占便宜时的无比厚道。
时间久了,似乎没谁记起夏婆婆和她的过去。这两年却不然,外面正闹红卫兵,她的日子很难熬,巷子里有几个半大孩子跟他们的老子比着革命比着造反,动辄把她这个阶级异己份子拎上单人课桌批一通。一九六八年夏,那天特别炎热,夏婆婆又被搁在了单桌上,原本她是跪着的,两个红卫兵觉得她站着更好玩儿,于是就扯着后衣领把她拎起,她哆哆嗦嗦立在上面,半小时、一小时……太阳暴晒,加之心惊胆战,体能已趋极限,眼看她身体点点下坠,意识渐渐模糊,扑嗵一声从单桌上摔了下来……
夏婆婆被抬回了独个儿生活数十年的家,那间破旧不堪的小屋,撒气漏风的房门糊上了许多层大字报,比皮革还厚还结实,层层摞摞的,到处绽裂着,原本褴褛的小屋显得更加褴褛了。
小屋静静地匍匐在夜色里,天边掠过一串惊雷,声音那么的尖锐响亮,夜雨拍打着屋顶窗棂,幽幽不绝。
夏婆婆恍惚看见嘉泽笑吟吟飘来,他穿着校官军装,那么英俊威武,那么年轻帅气……
夏婆婆安静地走了,带着伤痛,带着微笑,手上那截纸卷烟,仍像庙里供香一样烧着……
窗外,那簇黄花一夜落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