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辫子又抢话：老师都叫你是秃子，我咋不能叫了？
　　 老师不听我们争吵了，好像这一个道理，就像是先有鸡，或者是先有蛋一样，这是一个无休无止的问题，无论怎样也分辨不清楚。
　　 老师气咻咻地拿着教科书，敲打一下小辫子的头。他头一缩，小手捂在头上，好像等待老师敲打他第二下……他警觉地眨巴着眼睛看老师的手势。老师把举起的教科书放下来，他的小手也从头上发下来。
　　 老师十分气恼地呵斥道：小辫子，秃子，你们俩爱打架，爱斗嘴是吧？都学习很好！你们考试的结果，不是鸡蛋就是鸭蛋……是不是吃鸡蛋吃鸭蛋多了，吃饱撑的了？小辫子，你回教室，今后和秃子坐在一起……我叫你们打架去，吵架去，你以后和秃子一样，可以平起平坐了。
　　 秃子很生气地转身回教室，我还在傻傻地站着，没有从老师的训话中回过神儿来。老师又对我训斥：秃子，你也回教室写作业去，今天谁交不了作业，放学时就不要走了，都给我留在教室……中午不准回家吃饭！
　　
　　 六
　　 我跟在小辫子身后，扭扭捏捏地回教室了。
　　 老师讲课时，我站了讲台，又和小辫子斗嘴斗架，就这样一晃而过了。作业写不了，不让回家吃饭，我就着急了。我匆忙拿出作业本，放在一本书上，书放在书包上，书包又放在膝盖上……过程就是复杂。我坐在两块砖头组合的座位，拿出一个小铅笔头写作业。无论怎样写作业，就是不会答题；无论怎样的一种坐姿，都是不美……我坐在冰凉的砖头上，砖头没有暖热，下课的钟声响了。这时，同学们都纷纷交作业了，我的作业没有写完，才开始写作业，就放学了。
　　 老师站在教室门口收作业，同学们交了作业本，陆陆续续都走完了。老师看着剩余的两个学生：一个是小辫子，一个就是我了。老师对我们说：有打架斗嘴的功夫，就没有写作业的时间了。你们要学会珍惜时间，中午不用回家吃饭了，都留在教室写作业吧！要看好门儿，看好教室的东西——到下午上课时，我检查你们的作业——我走了。
　　 老师说罢，转身就走了。小辫子不和我说话，他埋头写作业了。我先是看一眼教室屋顶的漏洞，因为作业没有写完，肚子又饿得咕咕地叫，无心欣赏教室屋顶的漏洞，还有那漏洞上空的蓝天白云。老师不叫回家吃饭，我感觉饥饿，比站讲台上难受，目光无神地扫视着教室的一切。教室墙壁上贴着“五讲四美三热爱”的红纸黑字，粗粗的毛笔线条写成的“心灵美、语言美、行为美、环境美”，看到“环境美”这几个毛笔字，我再看看教室的环境，心里不知道究竟是美，或者是不美。
　　 同学和老师们走了，教室内就剩下我和小辫子，显得十分寂静，没有了上课时发出的各种声音。我看着六七排土坯垒成的课桌，艳羡同学们的座位，就身不由己地走过去，坐了这一个座位，又坐那一个座位。这一排排泥土台垒成的课桌排列在教室，相隔二尺多距离，泥土台中间的空隙，摆放着同学们的矮凳子。有的凳子是木头疙瘩，就是截一节树桩当凳子；有的凳子，是用杨树木头做成的，看上去精美别致，纯粹的手制工艺品；还有的凳子，是用洋槐树的木头，做成方方正正的矮凳，就是不带靠背的凳子；另有一些各种带靠背的小凳子，安安稳稳地摆放在哪里，等待着同学们上课来时就座……这些凳子，平时同学们放学，都是搬着走了，因为教室没有门儿，又无人看管学校。
　　 这一天中午，大家都知道我们不许走，有人留守教室，同学们的凳子就没有搬走。我挨着一个凳子坐坐，感觉有泥台课桌，有凳子坐着学习，就是很美。
　　 我站起身来，拿着书包和作业本，找一个座位坐下来写作业。我不知道小辫子在斜眼看我，当他说话的时候，我才知道他在斜眼看人。小辫子说：秃子……
　　 虽然他先喊我，但是我看到，他在斜眼看人，就不搭理小辫子。他又说：秃子，以后我不喊你秃子，也不喊你兔子了……中吧？咱俩以后好好玩儿，再也不打架了。
　　 我这时扭过头去，看着小辫子，他仍然在斜眼看人。我说：小辫子，你不喊我秃子，也不喊我是兔子了，那你以后，也不斜眼看我吗？
　　 小辫子说：好吧，我不喊你秃子，不喊你兔子……你也不能喊我是小辫子，不能说我是女孩儿，你……也不能说我是斜眼看人。
　　 我瞪着眼儿说：老师喊你是小辫子……你还斜眼看了我，就是瞧不起我。
　　 小辫子噘着嘴，自我辩解道：我没有瞧不起你呀！你看我的眼，就这样儿……我有名字，叫王小宝。
　　 小辫子说着，走到我身前又说：我眼有病，你看看，我就是这样儿……我没有说假话吧？
　　 我看着小辫子的眼睛，再看他还是斜着眼睛看人。后来我才知道，他的“斜眼”是一种病，就是我们时常说的“斗鸡眼”，我才知道他不是故意斜眼看我，不是瞧不起人，我感到愧疚了。我疑惑地问：王小宝……小宝，你不是女孩儿，为啥留一个小辫儿？
　　 小辫子歪着脑袋，他想想，又想想，迷惑地回答：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呀！俺爹叫我留长辫儿……好像是……是叫我不生病，叫我好好地活着……我没有娘了。
　　 王小宝——名字很是金贵，就是没有娘了。我心里不知道没有娘的感受，但是我感受到小辫子，他很难受了。我说：小辫子，以后我不喊你小辫子了，我喊你小宝，是王小宝。
　　 小辫子开心地笑了。他说：没事啦，喊我小辫子吧，大家都这样叫我……就是不能说是一个女孩儿了。
　　 我说：王小宝，好吧，小辫子，我还是喊你小辫子……这样喊着顺嘴儿。
　　 小辫子说：我们以后是伙计了，你想咋喊就咋喊。
　　 我以后有了一个伙伴：王小宝，就是小辫子。他见我喊他王小宝时，好像在学校，我是第一个喊他名字的人，他更加开心地笑。他笑了，笑了之后，就从书包里掏出两个长棒子，递给我一个，我接过来，左看右看，没有见过。我问小辫子：小宝，这是啥？
　　 小辫子说：香蕉，吃吧，好吃着哩。
　　 我正在饥饿，开口想吃，想咬一口香蕉。小辫子说：不能那样吃，是这样吃的。
　　 我傻傻地愣着说：这……这香蕉……咋样吃？
　　 小辫子说：香蕉这样吃……你看我咋吃哩！
　　 小辫子一边说，一边拿着香蕉，在我眼前剥香蕉的皮儿。他剥着香蕉说：你看看，这样剥皮儿……好啦，可以吃了。
　　 小辫子对我这么说着，他剥完一个香蕉，把香蕉放在鼻孔闻闻，赞美着香蕉的味道，他张开小嘴，咬一口香蕉说：你也吃呀，这是俺爹给我买的……俺爹是下煤窑的，煤窑上有卖香蕉的。
　　 我无心听小辫子说，他爹是干啥的人，也不想知道谁是他爹，他爹究竟是谁人，也不管他爹是在哪里买的香蕉了。我伸出小手，学着小辫子的样子，剥了香蕉的皮，我看着露出果肉的香蕉，也学着小辫子的神态，闻一闻香蕉的香味，一口咬在香蕉上，香蕉的柔滑细软，让我满口生香，不亚于孙悟空吃仙桃的感受。我吃了香蕉，是三两口就吃了。我没有吃够，还想吃，问小辫子：小宝，香蕉还有吗？叫我再吃一个吧？
　　 小辫子又把手伸进书包里，摸了摸，没有摸到香蕉。他小手扒着书包，看着我没吃够的眼神儿说：没有，没有啦，等俺爹回来，给我买香蕉了，我给你吃。
　　 小辫子说过这句话，没有多长时间，小辫子的爹就死了。他爹死时，那天下着小雨，我和小辫子放学了，没有及时回家，在学校操场上弹琉璃球，他一直赢，我一直输。他要走，我不叫他走，他赢了我的琉璃球，我想再赢回来。这时，村里有人喊小辫子了，说是他爹下煤窑，瓦斯爆炸，被炸死了。小辫子听说他爹死了，琉璃球从手里掉到地上，在露着脚趾头的脚下四处骨碌。我捡起琉璃球给他，他不要了，他哭了，他哇哇地哭着，他哭喊着“爹……”撒腿儿往家里跑去。我拿着他的琉璃球，跟着跑到他家门口。他的爹被大人抬着，从一辆解放车上抬下来。小辫子看到死去的爹，他扑上去……就是哭，他只会哭了。他哭呀哭的，被他本家的一位婶子抱住。他婶子说：小宝，乖，孩子，乖，不哭了，不哭……爹死了，不要哭了，不哭……
　　 他婶子劝说着小辫子，嘴里说着“不哭，不哭”，这样安慰小辫子，还伸手给他擦拭眼泪。他婶子眼里也含着热泪，忍不住流淌。小辫子止不住眼泪和哭声，他跪倒在爹的尸体前，不停地哭呀哭的，声音凄凄惨惨……他把眼泪都哭干了，他爹再也听不到他的哭声。他爹就这样走了。从此以后，小辫子再也没有香蕉吃了。当然，从此以后，我也没有吃过小辫子的香蕉了。那一次，是我第一次吃香蕉，也是最后一次吃小辫子的香蕉……
　　
　　 七
　　 我吃了小辫子的香蕉，感觉不饥饿了。他又从书包里掏出一团子炮捻，就是导火索。小辫子给我几根儿，他拿出火柴，点燃几根炮捻，在教室里走来走去。因为是阴天，教室里有点阴暗，没有灯光，那炮捻子刺刺拉拉燃烧着，就像是我们过春节时，小朋友们玩儿的火花。小辫子一边走来走去，嘴里说着：好玩儿，真好玩儿……你也点着玩吧。
　　 我在一边“哈哈，哈哈”地笑着，发出一阵咯咯地笑声。小辫子燃烧完了，就划一根火柴，把我手里的炮捻点着，我也学着小辫子的样子，在教室里走来走去，我走着走着，就走到泥台垒成的课桌前，上面放着点名册。这册子，平时谁负责点名，都是装在书包里拿走了。今天可能是因为老师收作业，他走得匆忙，忘了带走啦。炮捻子窜着火焰，落在点名册上。我们没有在意点名册燃烧了，等待我们点完两根炮捻子，小辫子才转身看见点名册也在燃烧，他惊慌地说：秃子，快看呀，你把点名册点着火了！
　　 我回头看，点名册还在冒着烟火，我走过去，拿起点名册看看，再看看，点名册还在燃烧……我拿着点名册，在地上踩一踩，把火焰踩灭了。我看着地面上的点名册……他已经残缺不全了，还在冒一股烟，我又一脚踩上去。
　　 我们把点名册烧了，小辫子看看我，我看看他。小辫子说：咋办呢？下午上课了，老师又该惩罚我们了。
　　 我呆头呆脑地看着小辫子，感觉没有办法了。我说：咋办？烧就烧了，又不是故意的！
　　 小辫子说：既然烧了点名册，留着也没有用处了，我们不能被老师和同学们知道了，拿着扔到学校后边儿流水沟去吧！
　　 我说：小辫子，你扔。
　　 小辫子说：你扔……你都吃我香蕉了，我又给你炮捻子玩儿……我又不说出去，没有人知道，你扔吧！
　　 我说：香蕉是你叫我吃的，我又没有要着吃，你不叫我吃，谁知道你有香蕉？炮捻子也是你给我的，你不给我，咋会点着了点名册？再说，我也没看见，你也没看见，到底是谁点着点名册……已经点着了，快要烧完了，你才看见……是吧？
　　 我说过，我不爱说话。但是我和小辫子在一起闯祸时，我不知道自己为啥，很能说话，而且比小辫子的话多。
　　 小辫子看看我，又看看燃烧一多半的点名册，哼哼哼唧唧地说：你点着了，叫我扔……扔就扔……反正就咱俩在教室，老师要问，我们都说没见到点名册。
　　 我看着哼哼唧唧的小辫子，说：好，你扔吧，我也不说，你也不说，没有人知道，点名册是被谁烧了。
　　 小辫子提着被燃烧坏的点名册，走到教室门口，东张西望，像是做贼似的。他看教室外无人，就跑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小辫子又跑回来，他大口喘着粗气说：扔了啦。
　　 我问：扔哪里了？
　　 他说：水沟，就是学校后边的沟……咱俩说好的，扔到流水沟去。
　　 小辫子说罢，似乎心里不安，就坐下来写作业了。我们无意惹祸，彼此感到无趣。我想到老师布置的作业，到上课时要交，再也无心欣赏同学的座位有多美了。我也无心回味香蕉的味道，无心感受点燃导火索的趣味。
　　 下午上课时，学生到齐了。老师走进教室，扫视一眼整整齐齐坐着的同学们，说：上课。
　　 同学们说：老师好。
　　 老说：同学们好……桂英，你点名。
　　 小同学桂英，是一位女同学，她听老师让她点名，才想起点名册来。教室内一片寂静，鸦雀无声。桂英把小手伸进书包里找点名册，发出一阵悉索声，还有三两位学生咳嗽声音。小辫子回头看我一眼，我也看他一眼，我们都不敢说话了。小辫子又回过头去，我也不再看他，也不敢看教室屋顶的漏洞了。我第一次敢看老师了，我观看着老师的脸色，就是后来我才知道的四个字：察言观色。我观看着老师脸色的变化，生怕她察觉什么。我在害怕的时候，小同学桂英哭丧着脸儿说：找不到了，点名册找不到了。
　　 桂英说着就想哭了。小同学桂英，她真的哭了。桂英哭出了声。老师说：不哭了，哭啥哭，又不是死人了，就会哭？！我们没有点名册，以后不用点名了，谁爱迟到迟到，谁想上学就上学，谁不想上学可以不上……秃子，小辫子，站起来！
　　 老师突然话锋一转，叫我和小辫子站起来。我和小辫子扭扭捏捏地站起身来。我以为老师该责问点名册的去向。可是，老师没有问点名册，她却这样问道：你们俩人，作业都写完了吗？！
　　 我和小辫子都说写完了。老师说：写完了，把作业交了。
　　 我走上讲台交作业时，因为我有低头的习惯，我低头时，看到地面上燃烧点名册的灰烬还在……忘记打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