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情怀】漏网之鱼(小说)
“我自己来吧!”梁云见老人还要替他剝桔子,赶忙拿起一只自己剝起来。
“还甜吗?”老人笑着道,“我再干二年,回来化上点钱,在乡下也包一片桔林种种。”
他本想问,包桔林是为了继续赚钱,还是为颐养天年,或许是进行改良品种的试研?但出于礼貌而没有真的问。
“舅舅,你还吹你的‘伟大计划’?”用托盘揣着茶水进来的表姪女道,显然这个打算老人不止说过一次二次了,甚至几年了。“不过,舅舅不该再东奔西跑啦,你要赚这么多钱干什么?既不会用,又……”姑娘的话突然顿住了。
老人盯着表姪女,眼中那点一动不动的光亮,仿佛把一个人终身的悲哀都暴露了出来。喃喃自语了一句:“我也不想只当赚钱的机器。”
姑娘已含笑着走到他面前,在茶几上放下托盘。
“我自己来,”他伸手接过咖啡杯,手指有些微微颤动。
“糖,你自己放。”姑娘边说边打开了糖钵盖头。随后把一杯茶揣给老人。“乡下他们好吗?三好婆还经常去天一寺烧香吗?”
“去,每月至少一次。她说现在能过上太平日子,全靠菩萨保佑。”
“那我什么时候也去烧烧香。”姑娘对表舅说时,也偷看了一眼梁云。
“想求个‘好婆家’吗?”老人取笑地问。
“舅舅!”
“大概已有了吧?”
“舅舅!”姑娘又向梁云偷看了一眼。“你有客人!”
“没关系,”梁云这时想到了母亲等着他回去相亲哩!信上说,这次的姑娘真的是漂亮的。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看看手表表示要走了。
“我送送你,”老人也跟着站起来道,“路不大好认。”
“不用,”梁云道,“你坐着,路上已够累了。”
“我送吧,”姑娘道,也没等他们表态,说了声“我穿件衣服”,就像风一般地出了客厅。
“坐,”老人对他笑道,“再坐一会吧!”
他无奈地一笑,可刚坐下,姑娘就出来了。她穿了一件领口和袖口都镶拼着皮毛的黑色大衣,袅娜地站立在客厅门口,仿佛故意地展示着她那令人忌羡的身姿。眼里滚动着一种波光。梁云注视着她,仿佛也被她高贵的气质迷住了。
“梁先生,‘下海’的经验一定不少吧?”走在路上,姑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笑着问他。
梁云不由得苦笑了一下,但道:“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姑娘一点不客气地道:“你们把东西倒过来、倒过去,你们生产过什么来吗?凭什么赚那么多钱?你不知道社会上有多少人恨你们吗?”
“我是个‘臭苦力’的,恨我干什么?”梁云感到寒风从背后吹来,心中一阵颤栗。“臭苦力”是他在一条外派船上干时,一位希腊籍的大副骂他的。“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的?”他带着忧伤地问。
“哦!”姑娘感觉到可能错怪人了,“对不起……”
“不瞒你说,”他也怀着歉意地道,“我与你表舅是在火车上刚认识……”
姑娘眼里显出一种惊慌不安,但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问道:“那你是干什么的?”
“这……”他有一种感觉,还是不说出身份的好。他本来也可以上大学的,按他的成绩,当时进清华、北大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他也想往清华、北大;但在高中毕业之际,在一家远洋公司旗下修理厂当车间主任的父亲,因工伤身亡,那时哥哥也病休在家,母亲从经济上考虑,劝他进了父亲服务的远洋公司顶替——那时还流行顶替。他进了远洋公司,由于想往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就选择了上船当水手。尽管在两年前,他也已经考上了大连海运学院的涵授班,有时在驾驶台也能独立操舵;但又怎么说呢?他嘴角上牵动出一丝尴尬的笑,仿佛很后悔、答非所问地道:“都是一时叫不到出租(车),我才送他的。”
“你一定是‘保密局’的,”姑娘快乐地一笑,又一语双关地道,“我看你又像一个演员。”
“象谁?”他问。
“秦汉。”姑娘一笑道。
“巧是太巧了,我也是单名,但不姓秦,也不叫汉。”
“姓名也保密吗?”
“为什么要保密?姓梁,单名云。”
“梁云,嘻嘻,不过,你比秦汉高了许多。你怎么不问我名字,我表舅已告诉了吗?”
“没有啊,”他此时在心中似乎拿定了主意:近二、三年里,不谈朋友了,先把函授大学念出来,到时候再找他的“林青霞”。
“我也是单名,叫白梦。”在叉路口,姑娘站住了道,“其实……我说送你,是溜出来打电话的。”
他很诧异:明明看到客厅里有电话机的!那时移动电话还在“大哥大”阶段,是很少见的,就是固定电话也只有少数人家有。
“哦,”姑娘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看着他,欲言而止。
“你去吧,到车站我知道怎么走。”他反为她解起套。
“好吧,”姑娘一乐地道,“谢谢你对我表舅的帮忙,再见!”
“再见!”他心想不会再见到吧!
他快走到车站时,听到背后有人叫,回头一看,是老人手中挥动着一本杂志,追赶着过来。他首先想到自己的那本杂志还在自己包里,一定是老人把他表姪女的杂志误以为是他的了。但他又想到老人要问起他表姪女来,用什么托词敷衍、圆谎呢?心头感到有些纠结起来。
二、
在母亲一再催促、乃至责骂下,他答应了与春霞的相亲。这一次不像前两次,春霞真的长得很漂亮。不像以往几次说也是说漂亮的,结果没有一个漂亮的。有的还差点让他哭出来:不是胖得无法接受,就是脸上只看到两只朝天的鼻头洞。
春霞一定出门前刚洗过头,乌亮的头发披泻在双肩上,白里透红的脸蛋像初绽的桃花一样鲜妍,又黑又亮的眼睛里带着一种甜甜的微笑。她刚学徒工满师,比他小七、八岁,但对他似乎一见钟情。第一次见面,就要求他一起去KTV唱歌了。
“你喜欢些什么歌?”不等他回答,春霞又先说道,“你们男的好像都喜欢叶倩文的《潇洒走一回》。”
“不,我还是比较喜欢郑智化的……”
春霞又抢着道:“《水手》吗?我也爱听,不过,他的歌总感到有点太伤心……”
“伤感。”他纠正似地道。多少年过去了,他还是忘记不了,那个希腊籍大副骂他“臭苦力”的事。想起来胸中仍感到愤怒和屈辱。
“我觉得,比较起来还是张学友的好听。”
“四大天王的歌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
“四大天王的还不好听?特别张学友不要太好听!”
“不过我还是觉得郑智化唱得好。”
“你真顽固!”春霞假嗔地道,又笑起来。
在“叉头”(出租车)上,他发觉她的指甲是那么短,呈一种扁阔形状。看着这丑陋的指甲,他胸中却涌起一种怜悯感,心也仿佛疼起来。
这一天,他们还去了舞厅、逛了商场,他为她买了鞋、大衣等,把带在身边的钱用了个精光。他的出手大方,更赢得了这小女工对他的崇拜。晚上,把她送到家门口时,春霞紧紧勾住他脖子,久久不肯松手,还一定要他永远爱她。
在柔和的光线下,他更觉得她俊美,吻了她。
在回家的路上,他也想到了白梦,并将她与春霞作起比较。与春霞比起来,她只是气质高雅,春霞则要比她漂亮得多。他也觉得自己有点可笑,怎么能把她俩个人比呢?白梦只是他一生中偶尔碰着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与他实质上毫不相干;而春霞则完全可能是属于他的。
他回到静悄悄的家,却在桌上显眼处看到一封地址“内详”的信,他忙撕开封口,抽出折成长条的信笺,跳入他眼帘的首先是一首小诗——
我愿您是一片远征的帆,
那我就是温暖的港湾,
等待着您的归还……
白梦在信上告诉他是刚写的。
他心中翻腾开了。
那天,他告诉追他到车站的老人:白梦刚与他分手,已回去了。如果还没到家,可能去买点什么了。
“我找你,”老人道,“你杂志掉那里了。”
“没有啊,”他从包里取出了那本封面与老人手里的很接近的杂志。
“哦,这一本应该是我姪女的了,”老人又道,“怪不得,我想,你一个大男生,怎么看起这种女性很重的东西?哦,里面还有她写的东西!”老人从杂志里拿出一页纸,看了看道,“喏,你看她的字怎么样?”
他想不到她的字竟这么隽秀,纸上写的是首诗。“她还是个‘诗人’!”他道,“不过,她的字比诗好。”他的确不觉得她的诗写得没有什么好。
“你也会写诗吗?”老人问。
“有时也写写。”其实他已写了不少诗,船上的文艺角壁报是他在操弄的,在公司的评比中,颇受表扬。他还以一首“碧海青天骤雨后”的诗,在公司賽诗会上一举夺冠。奖品虽然仅是一本带拉链的皮面笔记本,但在公司里从此有了点名气,被誉为“远洋诗人”;特别当他在网络上发表了《读史十二咏》的组诗,又被一家报刊所转载后,公司工会把他当作了重量级的文艺骨干,公司有什么重大庆典活动,如成立多少多少周年等等的,都会请他写贺诗。
“你指导指导她,留个通讯地址吧?”老人还不容分说地要他把通讯地址就写在那张诗笺上。
他犹豫了一下,写了上去。
他没想到白梦真的会来讨教,也想到了白梦是在向他传递一种情绪、一种意思。“她也许还不知道我是个卖苦力的水手,知道了还会愿意作‘港湾’吗?”但在白梦的对照下,小春霞实在显得太幼稚、太无知、太浅薄,甚至显得很粗俗。她说的其实都是电视里的广告语和社会上的一些流行言语;想往的也是电视广告中“推销”的幸福生活。她没有自己的思想、信仰。他又想到了本来已想定的主意:近二、三年里,不谈朋友了,先把函授大学念出来,到时候再找他心中的“林青霞”的。
第二天,春霞就来电话了。他真的告诉她以后要没空了,但春霞表示不相信。
“你说过,你什么时候都有空。”小春霞仿佛一点不懂他的“暗示”,仍逼着他一块出去玩。
“真的,我要准备考试,也要写点东西了。”
“写什么东西?我给你写。”
“你……”他感到哭笑不得。“有空打话给你。”
“那我到你家来,好吗?”春霞换了一种仿佛很哀伤的口气。
他无可奈何地道:“你等着,还是我过来吧!”
在春霞家附近的街心花园处,小春霞向他小跑过来。她今天换了件雪白的羽绒衣,脸冻得粉红色的。她提出再去唱卡拉OK,可他只想快点回家,表示就在附近走走。
“你脸上有东西。”
“什么东西。”
“浆糊。”
他抹了一下脸,明白了。他被春霞逗乐了。“就去卡拉OK吧!”
次日,他又如约去了春霞的家。春霞的母亲是文革前就上山下乡的老知青,根据国家关于这时期知青子女的政策,春霞在二年前投亲回了H市。目前,仍与外婆生活在一起。外婆是个精明能干的老太太,一见梁云就喜欢得不得了。夸他模样长得好,又夸懂礼貌、有教养。外婆出门买菜去后,小春霞用手指点着他的鼻梁道:“外婆被你骗了!”说完倚偎到他怀里。但他显得很拘谨。
“外婆不会就回来!”小春霞脸红得动人,又娇憨地主动把他的手抓住,按在自己的乳房上。
他的本能仿佛被唤醒了。小春霞目光里迸出异样的光彩,但任他抚摸、揉搓。他越来越觉得口渴,仿佛来自心底的燥热把喉咙间的唾液都烧干了。他的手渐渐下滑……
他们的爱情似乎很快有了结晶。
“再过几天不来,肯定是有了。”一天,小春霞有点忧郁地道。
“那我们先去登记。”他怜爱地道。小春霞给了他欢乐,给了他甜蜜,给了他色彩。她的天真、她的直率、她的活泼、她的任性,也仿佛已成了他生活的一部份,也就是说,他感到今天的生活中已不能没有这个开朗欢乐的小女工了。他也发现小春霞越来越美艳了。他不惜重金给她买服装、买化妆品。他愿意为她花钱,他要使她幸福。她是那么美,应该生活得非常幸福。这是他心中最真实的想法。
“我还不想结婚,”春霞撒娇地把眼一瞟道,“我可不想有小孩,明年连花裙子也不好穿了。”
“那就想法堕了。”
“只有这样了,”小春霞撇撇嘴道,可又突然扑入他怀里,欢快地叫道,“我要个男孩,他会长得与你一模一样,在你出海时,他会陪伴我。”
“当心,你不要把我们的‘小男孩’弄坏了!”
他们最后商定,如春霞真有了,就立即去登记结婚。
梁云的母亲也一心希儿子能在这一次公休中把“事”给办了。母亲几乎天天催促他,把他弄得也很烦。
“不要光顾着玩,快点去登个记,生个孙子也好,孙女也好,我都喜欢。”母亲一有机会就开导他了。“不然,我要老了……”
“妈,”他不想听母亲说下去,“你去教哥哥他们生……”他哥哥虽已结婚几年,但一直没孩子,显然难有希望;母亲却越来越渴望抱孙儿。
“你是要气死我?”母亲又生了气,“我嫁到你们梁家,一天没过过好日子。你爸也没有待我好过……”母亲越说越气,翻起陈年八代的老账。
“妈,”他退让道,“等春霞来了,你给她说,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