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我妻子还坚持正人先正己的原则。本来我们家只有一个女孩可以不必节育，但我妻子在当支部书记的第二个星期天就让我陪同她去乡卫生院做了女扎手术。她还拿我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开刀让他们必须带头缴纳农业税和实行计划生育。吃“救济”、吃“低保”也把我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放在最后。弄得我亲兄弟、堂兄弟、表兄弟的孩子跟我喊“叔叔”，而跟我妻子喊“王书记”。她听了这称呼嘴上答应着好像无所谓，但背后偷着流眼泪。我妻子常说，我没有能力招商引资，没有能力办企业上项目，我只有做到公平公正！
　　 这就是我妻子，这就是我干了20年支部书记的妻子。所以，从目前的情况来看，王寨村还没有哪个党员同志能顶替我妻子的职务。我想李二斗的提醒多少有些杞人忧天了。
　　
　　 四
　　 经过一个上午的准备，李二斗的后事基本没什么问题了。王组长、张会计已经把杠头找齐。杠头的活儿包括抬棺木、打井（挖坑）、上坟。每人花给工钱一百元但不管饭。而寻常人家出殡找本村杠头虽然无需付工钱但要管三顿饭。细算起来三顿饭的费用与一百元工钱相差无几。
　　 一切准备就绪只差一项就是墓地尚未解决。原本我们小组把土地分为上中下三个等级，每家都是好中差田亩搭配。但为了照顾孤寡老人、“五保户”，给他们的土地集中分配。李二斗的责任田就一块地正好在月牙湖边，被王氏集团董事长王锡昶全部租用。现在只能在本组群众的责任田购买一方墓地给李二斗使用了。
　　 “五保户”的丧事是冷清的，用成语来说就是门可罗雀。大户人家死了人便“门前车马纷纵横、客来人往如潮涌”。办丧事如同开大会一样兴师动众。而李二斗死后只有我们几个人帮忙打点。别的不相干的人谁也不伸头望一望。
　　 但下午三点左右，我的远房姑姑“张半仙”来看李二斗了。她到李二斗棺木前坐在地上拍着地，亦唱亦哭，哎呀我的老哥哥吔，你咋雪（说）走奏（就）走了吔……前儿晚上俺还看了你的面相，（雪）你能活一百岁吔……
　　 这是李二斗死后第一个来哭丧的村民。我的远房姑姑在50岁的时候死了老公——也就是我的姑父，我姑父是在打工时吸入过多粉尘得了肺癌而去世的。我姑父下葬三天后，我的远房姑姑也突然在灶门口做饭时“死”去。但半天之后，她的儿子攥着她的手腕子嚎啕大哭半个小时，竟然神奇地把她给哭活了。
　　 其实，医学上称这种死亡是“假死”。病人由于呼吸、心跳等生命指征十分衰微，从表面上看几乎完全和死人一样，很容易被普通人误认为已经死亡甚至将“尸体”处理或埋葬。但我姑姑活过来之后不认为自己是“假死”。她说她是真的死了，她看见了自己的身体蜷缩在灶门口。她说她还看见了阴间很多真相，这些真相寻常人是根本看不到的。此后她便神神道道，成为远近闻名的“巫医”，人称“张半仙”。她开始“立堂子”（相当于“挂牌行医”）给人看病，不仅看病，还断阴阳论生死。每次看病她都神鬼附体，村里人称为“鬼上身”。神鬼附体后她老人家就是村里的“牛人”，前一百年的事情她都知道，后一百年的事情她也能知道一半。鬼神上身时，她模仿当事人完全达到乱真的程度，所以，村里人不得不相信她确实有直通“阴阳”的本领。
　　 我的远房姑姑与我的忘年之交李二斗有过一段黄昏恋，最终因她儿子的激烈反对而没有走到一起。虽然如此，但她和李二斗私下过从甚密。有人还说，他看见我姑姑大清早从李二斗屋里出来就有很多次。说这话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如今，我姑姑“张半仙”年事已高，且痴迷于给人“看病”，男女之间的那些事儿她早已抛到脑后了。
　　 我是一个封建迷信思想极为浓厚的人，小时候我奶奶一边喂我饭，一边喂我封建迷信。长大了我喜欢把民风民俗与一些难以解释清楚的“黑科技”挂钩。
　　 三点半左右，寂寞冷清的李二斗茅屋竟然来了贵客。张半仙刚刚站起来要走，开发商王锡昶来到李二斗的家，差一点把张半仙撞倒。由于屋内空间被棺材占据大半，所以他的保镖和女秘都站在屋子外面。张半仙并不认识王锡昶，她瞪着眼嘟噜道，你急着抢“香帽子”（孝帽）呀你？但王锡昶没听明白，他没搭理张半仙，表情严肃地来到棺木前，先跪下向李二斗的棺木磕了头。而后抚棺用广东话哭道，二哥你昨天还能吃能喝的啦，怎么突然死了的啦......他这话张半仙当然更听不明白了，于是问，你介（这）人雪（说）话跟洋文似的你哪村里的人哪？王锡昶不答只顾哭泣。张应照低声说，人家是大老板王锡昶！张半仙“妈呀”一声惊叫说，财神爷来了！遂问，你吃了吗？王锡昶不理睬，张应照说，废话！你问的是午饭还是晚饭呀？张半仙说，晌午饭。张应照说，都三点多了还问晌午饭呀？张半仙又问，那站在外面的都是你儿女吗财神爷？王锡昶看了张半仙一眼摇摇头。不过这个动作是表示听不懂张半仙的话还是回答张半仙，大家都不明白。张应照说，老姑白（别）瞎说！那是人家的保镖和秘书！张半仙再问，财神爷多大了今年？王锡昶很不高兴，他用家乡话回答说，你人口普查呀？张应照说，就是！老姑还不回家呆在这里干嘛？张半仙这才嘟噜着走了。
　　 王锡昶就是地主王华光的独生儿子。根据李二斗的描述我判断王锡昶应该62岁了。因为王锡昶被他母亲和舅舅带走时是两岁如今整整60年了。62岁的王锡昶保养得很好，看上去像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头发没有一根白的、脸上没有皱纹没有眼袋，比我这个将近五十岁的人年轻多了。当初王华光让妻子和大舅子把儿子带往香港，也是对这个“老来子”太钟爱了，没想到儿子一走从此父子竟成永诀！
　　 王锡昶哭李二斗是理所当然天经地义的。李二斗生前多次跟我说，他为了看守王华光的坟墓差一点饿死在王寨村。哥哥李大斗死后，李二斗一直觉得王华光的后人会来王寨村“认祖归宗”。他是全村唯一知道王华光埋葬之处的人，如果他离开王寨村，王华光的后人来了就找不到老人的坟墓。所以，五九年全村劳动力都去30里外的县城修建围城大堤时，李二斗坚持留在村里。修建围城大堤是为了防止淮河对县城乌龙集的威胁。也是为了给饥饿的人群提供吃饭的名堂——以工代赈。李二斗时年25岁正值青春旺盛期当然不去不行。但李二斗竟然从房顶上跳下来摔断了小腿骨（事实上是小腿骨开裂），拄着拐杖的李二斗无法上工地只有呆在家里。但大队干部怀疑他逃避劳动，下令公共食堂不许给李二斗打饭。这样李二斗为了活命就不得不去月牙湖里捉小鱼、摸田螺、寻鸟蛋充饥。在那个野菜、树皮都吃光的年代要活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李二斗天天拄着拐杖守候着月牙湖与饥饿、死神搏斗。
　　 事有凑巧，我爹与我未来的岳父大人这一天赶着牛车到镇上粮管所拉民工的口粮，路过月牙湖时我爹看见了拄着拐杖摇摇欲倒的李二斗。那时我爹是本大队筑堤工地的事务长，我未来的岳父是伙房采买兼车把式。我说过他们二人和李二斗曾经一起上过两年的私学。同学关系令他们对李二斗产生了同情和怜悯。牛车回转工地再次路过月牙湖，我爹让我未来的岳父赶慢一些，他把一条装满黄豆的麻袋撕开一个角儿，走到李二斗身旁麻袋口“扑”地流出黄橙橙的大豆。我爹跟我说过，原本他只想给李二斗“放”十来斤黄豆，因为一麻袋黄豆二百斤少十来斤不太显眼，可麻袋口子朝下后劲十足，大豆仿佛滔滔洪水势如破竹，我爹赶紧攥紧口子但为时已晚，一麻袋黄豆流出约五分之一的数量。
　　 李二斗获得一麻袋五分之一大约40斤的大豆度过了那个艰难岁月。之后李二斗以残疾人的身份始终不参加任何远程劳役。1967年“文革”中大破四旧，三天内把所有的坟头全部铲平。所幸李二斗把王华光的尸体埋得隐秘不为人知。每逢清明节他总是偷着在草垛旁烧纸钱。
　　 李二斗被摘掉地主帽子时也扔掉了拐杖。从此他也移开草垛把王华光的坟地堆起一个土馒头。逢年过节放炮烧纸都是公开进行。今年的清明时节，李二斗正在给王华光烧纸钱，正碰上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月牙湖边。一个带墨色眼镜的人带着两男一女来到李二斗茅屋前，见李二斗烧纸磕头便走上前来问道，老人家，你为什么要把坟墓建在房屋旁呀？李二斗漫不经心回答，因为他太孤单需要我陪伴。又问，你这里是王寨村吗？李二斗回答，是。问，你认识一个名叫李二斗的老人吗？李二斗愣住了，皱着眉问道，你咋知道李二斗这个人呢？墨色眼镜回答，他是我哥哥。我是他弟弟。李二斗惊问道，你说啥？那人重复了一遍。李二斗问，你是谁？那人说，我是此地60年前大地主王华光的儿子王锡昶！李二斗惊愕地上下打量着王锡昶，良久道，真像真像！这三位是你的孩子吗？王锡昶指着两个穿黑色西服剃板寸头的高大汉子道，他们是我的保镖和司机。又指着那个妖娆女郎，这是我的秘书。请问老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刚才说“真像”是什么意思？李二斗道，我就是李二斗，我是说你真像我义父王华光！王锡昶老板立即抓住李二斗的手，激动万分地说，我找的就是你老哥呀！我母亲告诉我，我在大陆唯一的亲人就是你呀！六二年我15岁时我舅舅曾经潜回大陆，打听我父亲的情况，但他并不认识你。所以问了几个人都说去世了，却不知道埋在何处。李二斗急忙打断问，你舅舅真的回来过？那他为什么不多呆几天呢？王锡昶说，那时我舅舅找不到东西吃，饿极了才往回跑。李二斗不无遗憾地说，要不是饥饿年月你舅舅多呆几天，一定能找到我的。王锡昶问道，我舅舅打听到我父亲死于拉菱角是真的吗？李二斗点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又问，你母亲我的干娘还好吗？王锡昶说，我舅舅回到香港说了我父亲的死讯，我母亲伤心过度没过多久就仙逝了。我母亲死后我舅舅也紧跟着驾鹤西去。请问二哥，你知道我父亲的坟墓在何处吗？李二斗指着眼前的坟头道，这下面长眠的就是你父亲！王锡昶看看那个毫不起眼的寻常土馒头问，你没有搞错吧？李二斗冷冷一笑反问道，搞错？你知道我为了掩埋你爹的尸首害死了我的亲哥哥吗？你知道我为了看守你爹的坟地差一点被饿死吗？王锡昶听罢，扑通跪倒在地，痛哭道，父亲呀！你老死的好惨呀！只见他将脑袋触碰黄土“咚咚”地砸出一个坑来。李二斗劝解道，人都死去一个甲子了，还有什么好哭的呢？王锡昶听了，站起来，又向李二斗跪下，道，多谢老哥为我父亲看守坟地60年。我要好好谢谢你老人家！父亲坟地在这里我就在这里投资了！李二斗说，60年前，王寨村的土地一半都是你家的。王锡昶说，我听我妈说过，我们家的土地还有你家的二十多亩是吧？李二斗说，是啊！我家的土地如果不与你家合并，我最多也就是一个富裕中农。没想到我一不留神就被“地主”了30多年！
　　 两人叙了一会儿旧，王锡昶要进李二斗茅屋看看。李二斗先是不让，说屋里空间狭小没个坐的地方。但王锡昶坚持要进。李二斗只好把四人请进屋。说，这三间茅屋原本是你家的牲口棚，土改时划给我了。王锡昶问，你知道我家在哪里吗？李二斗道，你家就在离这里三里路的月牙湖东侧。土改时你家成了村农民协会办公地儿，八一年扒掉了老宅危房建成平房，一直是村支部、村委会和村小学所在地。王锡昶把屋子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出来说，这屋子快成文物了。可惜我们家的老宅不复存在了，要不可以建一座“王家老宅纪念馆”了。之前，你们县委、县政府请求我在你们县投资，我没有答应他们。现在，我决定在王寨村投资三个亿，围绕月牙湖建一座高尔夫球馆、度假别墅群、洗浴中心和三星级宾馆。我要把这里打造成富人的天堂！李二斗问道，投资三个亿，你有多少钱呀？王锡昶笑笑说，这么说吧，换成美元也能把你的三间老屋塞得满满的！老哥哥，你是想到香港养老呢，还是留在这里？李二斗道，我哪儿都不去、还是守着二亩地过日子，死了就埋在自己的土地上。王锡昶道，那也好，我把我父亲的土地全部买过来，给老哥哥造个别墅让你颐养天年！
　　 李二斗说他没想到的是，王锡昶买地比买青菜还快。从他爷爷到他爹用了近五十年的时间才慢慢地积累了一千多亩土地，而王锡昶从进村到确定投资才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绕月牙湖的一千五百亩土地就被他租用了，而且租用期限长达70年。实际上租用比购买更加合算。那一天，月牙湖边来了几十辆各种颜色的小轿车，县委、县政府的头头脑脑，复旦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的教授等一干人围绕月牙湖转了一圈，一个投资三亿的庞大工程就这样诞生了。据说，这是改革开放以来乌龙县最大的一宗外商投资。
　　 王锡昶老宅上的村“两委”办公室和村小学搬迁到乱坟岗的后面。这是公家单位不用商量不用合同，县委、县政府说了算。王锡昶在这里建造高尔夫球场，高尔夫球场后面是一座占地一万平米的陵园，他父亲的坟墓将要迁到陵园内重葬。陵园的东北角规划一座别墅，据说建好后就让李二斗搬到那里去养老。
　　 如果说王锡昶租用土地可以看出他的财大气粗的话，那么，他给父亲迁坟重葬便可以看出他的能量无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