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嫂子鬼魂似的飘到他跟前，朝他的脑壳弹了一下。他抬起头，刚要张嘴说话，被三嫂子“嘘”声制止了。
　　 “跟我走，”三嫂子轻声说。然后，转身就走，少年轻轻掩上大门，跟在三嫂子的后面，一直走到村外生产队的打谷场上。
　　 打谷场是闲置的一块空地，边儿上懒洋洋地站着几棵白杨树，树叶早已落尽，剩下许多混乱的枯枝在风中“嘶嘶”地啸叫。场中央有几只青石磙孤独地散放着，场地北侧有一个不大的稻草垛。草垛中间空着一个小洞，那是码垛子时故意留出来的，预备给看场的人睡觉用。三嫂子来到草垛洞里，拿出两只竹筐，两把铲子。“给你，”三嫂子将筐和铲子递给少年，“今晚是个好时机，咱俩去青年场偷胡萝卜，你敢吗？”
　　 少年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怯怯地问：“没危险吧三嫂子？”
　　 三嫂子轻快地说：“没哩！平时我是后半夜下地。后半夜看守的人都熬不住睡死了，这时候唱着歌偷也没人管你。但要带你去，不能等后半夜。一是你怕冷起不来，二是婶子不让你来。今晚有雪，青年场胡萝卜地肯定没人看守。咱们这时候去，不会有危险的。就是有人，雪片遮着，他们也看不见。”
　　 少年说：“妈知道了，会骂我的。”
　　 三嫂子说：“婶子难道不知道饿肚子的滋味？她是胆小怕事爱面子。这个年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等你把胡萝卜弄回家，婶子一定会睁只眼、闭只眼的！”
　　 少年没再说什么，跟在三嫂子的身后，穿行在茫茫夜色里。走出他们大队的地盘，有一条窄窄的河沟，河沟上有一条赭色石板桥。过了桥就不是他们公社的土地了。
　　 青年场的胡萝卜地，大约上百亩。当然，这片胡萝卜不是单纯为了青年知识分子的肚皮而种的。在他们看来，种胡萝卜不仅仅是满足物质需要，更是满足崇高博大的精神需要。不过，当他们发现胡萝卜的优势之后，加紧了守护，却是不争的事实。
　　 天寒地冻，一铲子挖下去，只有一条细细的痕迹。坚硬的地壳好像胡萝卜们的护身铠甲。铲子深入地下，几乎使出了多年积累的所有力气。少年双手握铲，一寸一分地掘进，深度够了，就要奋力往后扳铲把子，将胡萝卜掘出来，搓掉泥土，放进筐子里。少年艰难地挖着，每挖出一只红红的胡萝卜，他都要付出沉重的劳动。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三嫂子移动到他的身边，问：“满了么？”他嘴唇被冻硬了，口齿不清地说：“没、没。”三嫂子伸手往筐里一摸，才刚刚盖住筐底儿，惊叫着问：“哎呀，筐子漏么？”少年说：“大、大概不漏吧？不是你家的筐子么？”三嫂子说：“俺家的筐子都不漏呀。那咋这一点呢？眼屎似的。”
　　 三嫂子停下来，注视着少年的动作，突然轻笑道：“你呀，笨死了！”然后，握住少年冰凉的小手，做着示范：“你先把这层硬壳揭去，”她沿着冻土细细的缝隙，用铲子轻轻撬起一大片坚硬的如同锅盖一样的冻土层，冻土里夹杂着灰色的胡萝卜缨，就像脑壳上的乱发。揭开冻土，胡萝卜的上半截裸露出来，如同襁褓中的婴孩探出小小脑袋，“你一手攥着胡萝卜，一手拿铲子掘，就这样，不用费劲就到手了。”少年毕竟不笨，一点就通。冻土被揭去，下面的土壤潮湿松软，有些出土高一点的胡萝卜，根本就不用挖，一拔就出来了。少年大喜，速度加快。三嫂子也来帮忙，半个小时后，胡萝卜就长出了筐沿。
　　 这时，远远地突然传来一声吼叫：“抓小偷呀！”
　　 三嫂子立即跳起来，说：“快走！”
　　 两个人迅速逃离现场。三嫂子脚程极快，片刻就把张河甩在后面。远远的村舍里一只狗在断断续续地吠，一道黑黢黢的丘陵状的村庄静静地匍匐在漫天风雪里。没有别的声音和动静。少年提着沉重的竹筐，走走停停，趔趔趄趄。好在三嫂子见他没赶上来，立即回头找。张河累的没有一丝力气了。看见三嫂子，鼻子酸了一下，眼里立即涌出一层水雾。三嫂子夺了那满满一筐偷来的胡萝卜，快步往回走。过了湿滑的石板桥，三嫂子不让张河提筐了，她一手提一只，像少林寺练功的和尚，又像一根棉花杆子结出两个棉花桃子。三嫂子一口气把两只筐子提到张河家门外，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张河松懈下来，觉得双腿乏力，倒在门槛上。
　　 第二天，奶奶做了一锅胡萝卜粥，张河妈问胡萝卜哪来的？奶奶据实回答，妈妈火了，拿着一把小扫帚，倒过来，照张河屁股一顿乱打。张河委屈地哭了。正好三嫂子经过他家门外，听见动静，跑进来抓住张河妈手里的扫帚：“二婶要打就打我吧！是我叫兄弟去的！”
　　 张河妈说：“你要偷，我管不着，可你不能叫俺儿也去偷！”
　　 三嫂子说：“二婶呀，你看看俺那兄弟，正长个儿，你叫他一天两顿稀溜溜，他能撑得住吗？”
　　 张河妈说：“撑不住，也不能跟你学坏！”
　　 三嫂子说：“好好好，那今个的事儿算了吧二婶？”三嫂子陪着笑脸，还给张河妈盛了一碗饭，张河妈边吃边抹眼泪。
　　 现实总归是现实，那一筐胡萝卜张河家吃了三天，而且每天晚上还吃了一顿，弟弟妹妹都高兴地像过年似的。奶奶也敲边鼓，说：“现在谁不偷了呀？不偷就只有挨饿！”妈妈听了，叹一口气。多年后，张河读到一本名叫《丰乳肥臀》的长篇小说，里面有一个妈妈，在地里劳动时，偷偷吃了一肚子粮食粒儿，回家呕吐出来，用清水淘淘，煮熟给儿子吃。张河困惑了，他不知道这位母亲和他的母亲，哪个更伟大？
　　 过了几天，张河的视力比以前好多了，他还坐在门槛上，就着昏暗的光看书。三嫂子轻飘飘地从门前路过，张河看见了，喊道：“三嫂子。”
　　 三嫂子站住了，问：“喊我干啥？”
　　 张河问：“夜里还出去吗？”
　　 三嫂子说：“出去呀，你问这干啥？”
　　 张河说：“我也想出去了。”
　　 三嫂子说：“你想出去，我敢带你吗？别等二婶骂我。”
　　 张河说：“我妈好像默许了。”
　　 三嫂子说：“真的呀？”张河点点头：“真的。”
　　 三嫂子说：“那还等啥？跟我走呀！”
　　 张河去厨房里拿了一把铲子，一只柳条筐，跟三嫂子走了。
　　 到打谷场上，那儿还有两个人，都是女人。张河认得她们，年纪大的是徐家嫂子，不到三十岁，就生了三个娃儿。另一个是比张河大了两岁的邻家姑娘王小英，长得个子虽然高，但又黑又瘦。她们见了三嫂子，都“嗤嗤”地笑。三嫂子说：“你们去过青年场没？”
　　 徐家嫂子说：“没有。俺们不敢走远。”
　　 三嫂子讥讽地说：“兔子光吃窝边草吧？”
　　 徐嫂子说：“如今附近没啥可偷的了。今晚跟着你走远点。到时候有危险，咱就撒开腿往这边跑，过了石桥就不怕了！”
　　 三嫂子说：“现在也只有青年场的胡萝卜还在地里长着，不偷他们还偷谁？走吧！”
　　 张河知道最近一段时间，知青们经常下乡闹事。村庄上的老百姓都不敢惹他们，说他们背后有个大人物支持着，杀人也不犯王法的。
　　 四个人鱼贯而行，过了石桥，走了一段小路，就到了青年场。三嫂子领头深入腹地，这里胡萝卜很茂盛。大家开始使劲儿挖起来。
　　 今晚有月亮，也有云彩飘过，大地一会儿暗淡，一会儿明亮。就在他们的筐子将要挖满的时候，突然两个鬼魂一样的男人飘过来，三嫂子大喊一声“快跑！”提了筐子便跑，徐嫂子也是惯偷，警惕性极高，她紧跟着三嫂子跑，而王小英与张河反应稍慢，遂落在后面。两个青年男人追赶了一百多米，几分钟后，知青甲捉住了张河，知青乙捉住了王小英，并分别往回拖。
　　 且说三嫂子跑到石桥边，回头看看，王小英和张河没有跟上来，便委托徐家嫂子，将竹筐带回，她独自一人往回找。没走多远，就发现王小英和张河被二人反剪着，像押犯人似的。三嫂子喊了一声：“站住！”
　　 两个知青站住，转过身，知青甲对三嫂子说：“你这人跑了还敢回来？有胆量！”
　　 三嫂子说：“你俩把他俩往哪儿弄？”
　　 知青乙说：“往哪儿弄？往青年场弄！你既然来了，就一起走吧！”
　　 三嫂子说：“你们放了那个女孩，我就跟你们一起走。”
　　 张河本以为三嫂子要救他的，可她却要救王小英，便情不自禁地哭了。要知道，他如果被押到知青场部，不仅受辱，传扬出去，学校会开除他的学籍的。此刻，看到三嫂子置他于不顾，他的心都快要碎了。
　　 知青甲说：“凭什么要放了她？”
　　 “就凭她长得又黑又瘦！”
　　 三嫂子说：“你们看看我，咱俩谁漂亮？”
　　 两个青年真的瞅瞅小英，又瞅瞅三嫂子。朦胧月光下，三嫂子的脸儿白而胖。那时候，女人以白和胖为美，三嫂子占了美女的两个标准，而小英，长得黑黑的，瘦瘦的，反差很大。
　　 知青甲说：“那你过来吧！”
　　 三嫂子说：“你先放了她！”
　　 知青乙说：“先放？那你跑了怎么办？”
　　 三嫂子说：“你们手上不是还有一个吗？他就不是人？”
　　 知青甲说：“好吧。”押着小英的知青乙把小英放了，三嫂子走过去，让知青乙反剪着。
　　 两个青年押着两个盗贼，往北边去。走到窝棚近前，三嫂子说：“你们是公了还是私了？”
　　 知青甲问：“什么意思？”
　　 三嫂子说：“公了，就是把我俩交到你们青年场，由你们的领导处理；私了嘛，你明白的。”
　　 知青乙反问：“你说呢？”
　　 三嫂子说：“我明白了。但你们要干那事儿，不会当着这家伙的面吧？”
　　 知青甲说：“我们把他捆在棚子外边。”
　　 三嫂子说：“这家伙还是个孩子，你们干那事儿，他偷听，是不是让他知道‘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呀？”
　　 知青乙说：“你不要把我们知青都想的那么坏！我们不会干不该干的事情！我们要把你送到场部，接受处理。”
　　 三嫂子笑道：“你们深更半夜去老百姓鸡窝里偷鸡，老百姓抓你们了吗？你们去人家瓜棚里吃瓜，不但不给钱，还把人家看瓜女人给强奸了，老百姓抓你们了吗......”
　　 三嫂子说的这两件事，都是最近发生的。知青们刚下乡来，表现很好，跟老百姓可以称为“鱼水关系”，但“蜜月期”一过，他们的另一面就暴露出来。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时有发生。最可气的是，他们在街上随意拿老百姓的东西不给钱，调戏赶集的大姑娘小媳妇，使“鱼水关系”变成了“敌我关系”。
　　 “打住！打住！”知青乙说：“这种事只是个别人干的，一只老鼠坏一锅汤，与我们没有任何关系！”
　　 “个别人有这么猖狂吗？还不是仗着你们人多势众？你看看，毛主席叫你们下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可贫下中农都把你们当鬼子对待了，谁还教育你们呀？我们贫下中农没吃的了，找你们借点胡萝卜，你们就给他们抓起来，连一个孩子也不放过！”
　　 张河有点怀疑眼前的三嫂子，是不是那个只上过四年小学的半文盲了。
　　 两个青年相互望了望，说：“好好，我们可以放了他！但你得跟我们走一趟。”
　　 三嫂子说：“可以呀！我正好想见见你们领导，叫他好好管管自己的人！”
　　 知青甲便把张河给放了。三嫂子对张河说：“顺着来时路，一直跑过石桥，千万别回头！快走！”
　　 张河说：“你怎么办？”
　　 三嫂子说：“别管我！我是老姑娘走黑路——破上‘破’了！”
　　 张河果然奔跑起来，三嫂子在后面说：“把筐子也带上，那是力气换来的！”
　　 张河跑到路边，找到自己的柳条筐，往石桥而去。
　　 但张河没到石桥就站住了，他站在那儿凝神谛听，但距离有点远，听不到有什么动静。他还不知道三嫂子要干什么，只好坐下来干等，等了半天，一个黑影晃晃悠悠地走来了，张河喊了一声：“三嫂子!”
　　 三嫂子问：“怎么还不走？”
　　 张河说：“等你呀。他们把你怎么样了？”
　　 三嫂子说：“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累了，过来扶着我！”
　　 张河一手扶了三嫂子，一手提着筐子，慢慢地朝村庄上走。
　　 三嫂子疲惫地傍着张河，小鸟依人似的，他们几乎是相拥着回到沉寂的村庄。
　　 经历这次“捉放曹”，张河不敢再“出去”了。三嫂子依然故我，有时偷得多了，就送一筐胡萝卜过来，说是给张河补补，上学是需要脑力和眼力的。毕竟张河正在长身体，妈妈也不再拒绝三嫂子的好意。
　　 几年之后，大集体“黄了”，分田到户的农家，粮食收的钵满囤满，谁还下地偷庄稼呢？三嫂子和农家妇女的“夜生活”也到此终结了。
　　 80年代中期，张河做了镇上中学的一名教师。那时兴起了“收藏风”，有收藏家花一万元买去了张河的全部小人书。张河买了一条两千多块的金项链送给三嫂子，想讨回三嫂子手里的欠条，但三嫂子喜滋滋地收下了金项链，却严肃地拒绝还给他欠条。
　　 三嫂子把欠条与一叠子“鞋样儿”一起，夹在一本书里，也给收藏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