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南方的广西地处南边，每年不分季节的降雨量很大，却不知为什么原因，这几年来情况异常，出现了干旱少雨的现象，弄得吕小艾家乡的水稻田地都无法正常植种了。近几年来，每每听老乡们说起家里非常不好的情况，先是干旱缺水，甚至农民们吃水都困难，多亏了政府和部队出面帮着，建设了一条水道引来了山对面水库的清水，把水管子引到了村口，总算解决了全村子留守人员的吃水问题。然而，守着老屋子的母亲打过电话来，却说每家每户用水的管道需要自己家来掏钱安装，还说村主任还计划着打几口深水井，将来村里可以不用花钱买水库水，只要用自建的深水井生活和浇灌庄稼就行了。母亲让吕小艾和二个哥哥电话中商量一下，看怎么办。
　　 吕小艾利用整个晚上时间，花了十多元费用，和在深圳打工的俩个哥哥通了电话。俩个哥哥的意见是三兄弟平均凑钱，只装好家里喝水的管道就行了。大哥的话说得很明白：小艾啊，我们将来就是回村了，还不知道村里会怎么样的，谁还去种地，你会种地吗？
　　 当然不会，什么时候回，我都不知道。吕小艾想想大哥的话不错，还是老大有智慧。
　　 想想大哥说得对，家里就这几分田地，再精耕细作再种经济作物，也种不出多少钱来，真不如外出打工来得干脆利落，再说了，谁会种地？吕小艾就把三兄弟商量后的结果，就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母亲。第二天利用中午吃饭的时间，他把他应分摊的那一份装水管道的钱，通过邮政局寄回家给了母亲。
　　 没想到，下午收工时分，准备下楼时，吕小艾出现了施工事故，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才醒来不久的他才知道自己的病怀，左脚的三个踝骨，都被一根从管架上滚落下来的铁管子打折了，最少要躺上三个月的时间，今年的工钱全泡汤了。一声长长的叹息，从他的肺腑里快速地跑了出来。
　　 刘安胜他们和山东老板俩人托着，急忙把吕小艾送到了附近的一间民办医院。民办医院的医生虽然技术水平不清楚，可是医院的收费标准很低，这一点非常实用民工的收入实际。山东老板还算得上仗义，像汉子那样先把医院的押金钱一把垫上了，并爽快地答应要管到小艾出院为止，其实，他早早就投保好了工人的医疗意外保险，医保金有合同，社保部门自然会管着他的治疗费，山东老板的一番话让吕小艾放心了。刘安胜这才知道，老板还是一个有些良心的人，他怕出事，想捂上盖子，因为一旦曝露出事，老板就要受到追究，一旦追究就要停工治理进行整顿，一旦误了工期，老板的损失会更大，自然，老板会倾心全力捂好盖子。
　　 刘安胜趁着吕小艾晕迷之际，不假思索，几乎粗暴地掏出吕小艾的手机，把他受伤的情况打给他的大哥。他大哥哥倒也是经历事情多的那类人，冷静地告诉刘安胜让他弟弟去安心治病，有事多联系。说完就挂了。
　　 很快，吕小凡来了，一来就没走，干脆就守着弟弟的身边照料着。还有一件事情谁也没想到，三天之后，病房的门一推开，吕小艾的妈妈来了。
　　 吕小艾的妈妈接到大儿子的电话，把俩个半大的孙子托付给邻居友胜的娘看管，自己上了火车在过道上站了一夜，直奔北京而来。也不知从没有来过城市的她，凭着她的聪明是通过什么办法找到了这家医院。当她身子一站在门前时，吕小艾哽咽着喊了一声“妈”，随之呜呜咽咽、泪水涟漪了。刘安胜走进病房看望吕小艾的时候，一眼就看出来，吕小艾长得特别像他母亲。她没有什么很异质的特点，只是一位标准的农村妇女，浑身上下整齐干净，才显出自己的性格来。她是背着一个大包袱坐着火车的站票来的，包袱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外，就是几个被掰成块状的干饼子和几瓶子白开水。看样子，老人是一路上吃着干饼子、喝着白开水、站在过道打着盹来的。
　　 山东老板做事效率很高，第二天又招了一个年轻人，上班前准备就绪后一手交给了刘安胜，算是替补吕小艾当他的搭手。刘安胜搭眼一看，就知道是才出道的半大孩子。嗯，多大了？刘安胜问；快十九了！年轻人答道；干过活吗？又问；没干过这个活。他接着问道。总结道：注意安全，知道了吗？嗯，知道。年轻人答应着。知道就好，刘安胜往身上捆着线索便不再问了话，升降机响了起来，他站起身子拎着桶子就出了门。年轻人急忙紧赶一步，一手抢下了刘安胜拎在手中的桶子，随后一声不响跟在身后。
　　 一早一晚的气温很适合，不冷不热，微风吹动着北京的大地，让沉闷的空气立时新鲜和干净了很多。不知是心情好，还是看气候的原因，刘安胜带着年轻人早出晚归干得很出活，归他们负责的一面墙的活儿干得很快，这面临街道的大墙，尽管难擦洗，却几乎完成一大半的进度了。下班后，刘安胜就会有意识地走远一些，站到公路的对面，面带欣赏的神情，仰头上下打量着他完成的活儿，干净的墙壁和未经处理的一比较，就能看出明显的不同。
　　 没想到，这一天傍晚，附近派出所的警察来了，因为工地上有人半夜三更时把铁架子当废铁买掉了。
　　 娘的，谁干的？有种干，就有种给爷站出来！这件事情的突然出现，让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山东老板，在恼火发怒时显出了一股十足的匪气。老板这种男人味还是挺有感觉的，这样的男人才是干活的男人。
　　 刘安胜站在队伍的中间，一边看着老板的发火的样子，一边对老板形成着欣赏的结论。他看到来查案的警察也是一个年轻人。小警察礼貌而果断地打断了山东老板的发言。手握着一枝碳素笔，摊开本子，用怀疑的目光开始打量和询问站成歪歪斜斜一排子的工人。
　　 开始吧，您先来吧。小警察用握着笔的手指头点了一下刘安胜。
　　
　　 10
　　 爷爷在求生本能的挣扎中，耗尽了他最后的一丝力气，还是走了。小人物的一生往往是一样的，他和所有的小人物一样，没有找回证明自己的材料，便只能带着自己一生的辛酸和悲伤走了。
　　 妈妈电话里说，你爷爷昨天晚上走了，走的时候，喊着你小名。是小米的妈妈连夜做活，给他准备的寿衣。你爸爸晚上不让我告诉你，说北京和新疆差两个小时，影响你休息。你爸爸去联系了墓葬的事情；回来说墓地也涨价变贵了，而且要提前交现钱，包括交盖板和挖土机填埋的钱，这才会给咱们提供事先主挖好的墓穴。
　　 开始时，刘安胜没有落泪，这是早就能够想到的事情。人死是必然，爷爷这么多年的挣扎，为了呼吸一口氧气，累得喘气半天，活得也确不容易。后来，他想到了爷爷带他的玩耍时的情形，才心头一热，两行无声的泪水，刷地从眼眶里流了下来，一直流到嘴唇边，他才觉察得出来。
　　 这个世界还在，爷爷却真不在了！
　　 跪在一堆烧着的纸钱前，刘安胜才轻声地哭了。这一天，对北京来说是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夜晚。可是，在中国北京市临近中南海附近，一处不易被人发现的工地角落，对于一位来自新疆的男孩子，却是一个有着特别内容和无限悲伤的日子。独坐在街道旁的路沿石上，他想着一个人的爷爷，也是一个人的自己，又为世界上最爱自己的那个人永远地离开了他而悲伤着。他在悄声地饮泣中，以一个小伙子的方式举行一场自己的悼念活动。
　　 也许，从未到过北京的爷爷，即使变成一个轻飘飘的灵魂，像云朵一样，也永远不会找到北京这个地方来。可是，这一个地方却有他的一个亲人在，为他留着一个可以思念和享有供品的地方。刘安胜跪在地上，目光盯着火堆，用一根木棍拨动着燃烧的火焰。
　　 你爷爷走得有些突然，前几天还嚷着要吃一碗红烧肉，我以为他好了。谁知这么快，他临走前始终一声不吭，两个眼睛四下睃视着。刘安胜继续想着妈妈打来的电话：你爷爷到走的时候不闭上眼睛，还要找你，他一直没有看到你，想你呀。妈妈不知道，她这是已经说了两遍的老话。
　　 听到爷爷走的消息时，过了不大一会，刘安胜才觉得明晃晃的天色突然昏暗了，繁华的世界远远地隔离了，他心中酸楚、泪水迸发。此时，爷爷最喜欢的孙子，满脸汗水、一身尘土和水渍，悬在北京十里长街旁的一幢楼房的最高层。你孙子的双脚下面，就是中国首都的心脏，就是中国人课本中最为骄傲的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就是毛主席纪念堂。此时，正有全中国无数的车流、各个省里的人潮，像血管里的鲜红血液，源源不断地从他的脚下无声地流淌而过。
　　 刘安胜手里紧紧抓着一瓶白酒，还有一包拆开包的中华牌香烟。他正转着圈子，一点一点地把酒洒在地面上，然后把烟一根接一根地点烧，一排五根、上下四层整齐地摆在路边，以此来纪念和祭典心疼他过的爷爷。爷爷年轻时喜欢吸烟喝酒，也出过一些洋相。可是，爷爷是疼他的，没有人在场的时候，爷爷就会用筷子沾上一滴白酒，点到孙子的小嘴里，看孙子痛苦地皱巴着小脸巴唧巴唧的品尝，每次都会发出呵呵的大笑声。还有每一次吸烟，也是爷爷教会他的，男子汉，像样子就要吸一口。爷爷引诱着他又鼓励着他。高兴或悲伤时，刘安胜一个人能喝一公斤的白酒，这样的好酒量，其实就是爷爷亲手调教出来的。今天，他特意跑到新疆驻北京办事处的饭店，讲明原因买了一瓶新疆出产的伊犁特曲，回来的路上，又买了一包最贵的软皮中华烟，爷爷生前肯定没有吸过。正是烟酒的昂贵，却让他在这种感受里得到了些许的安慰。
　　 北京的晚上，是安静和恬情的，用这样的晚上去回忆爷爷，是再合适也不过的机会了。回顾爷爷一生，刘安胜给他归纳为上半生和下半生。爷爷的上半生，体现出一种纵横捭阖的生活，始终如一地充满着男人气概的英雄主义，小小年纪就没有父母，给人放牛割草打短工，然后就参加革命。在四处奔跑没黑没夜的队伍里，高兴过，流血过，哭泣过，害怕过，打过仗，负过伤，既看过死人，也打死过别人。爷爷说过，有一场在东北进行的战斗，全连的人打到最后，他身旁一起坚守阵地的战友都被打死了，只有他一个人了，还在到处是硝烟的阵地上，不停地开枪射击浑然不觉。战争的气息和火药的味道，让爷爷显示了一个男人本能的勇敢和勇气来。小时候，一到晚上刘安胜就去找爷爷，然后听他讲故事，之后便睡在一个木床上了。爷爷身上的几处枪伤和刀疤特别显眼，这是快抗战胜利那一年，一不小心才让小鬼子干成的，这是国民党留下的，还有这个也是国民党干的好事。爷爷带着一副炫耀的神情，装着若无其事的态度，一个一个地指给刘安胜看。刘安胜却在顿生而起的无限仰慕中，用小小的手指头轻轻地点触着，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力气用重了就会弄疼了爷爷。这种小心翼翼的动作，让爷爷故意生气了，用指头点着他的脑门子笑话了半天，爷爷不是纸糊的，你看，好硬着呀，没事，你碰吧，要用些劲头碰。而爷爷的下半生，却是一个充满悲剧色彩的失败者，不被人们承认的历史，不受领导喜欢的反抗。结果，爷爷是四处上访，四处被人驱逐，像一条流浪的无家老狗，在天大的委屈和不公平中，时时逃避着大沿帽的追赶。唯有一处的温暖，就是在晚上，在刘安胜的陪伴下，享受着一遍遍回顾他的光荣历史的无限荣耀，享有着他说话讲道理力争辩解的权利。他除了一颗真挚的军人之心，并没有给这个世界留下什么值得挥霍的东西，世界却留给了他永远的伤痛，而且留在了他心底上最柔软的部位，让贯穿一生的痛楚，始终无人可以听得到、看得出和感受得到。
　　 刘安胜最感激爷爷的地方，就是他初生的时候，是爷爷留下了他。因为母亲才生下他不久，就发现自己的乳房里没有一滴的奶水可以喂养他，开始是一家人蒸一个鸡蛋羹，抱着他、围着他，一人一口轮流着往他的小嘴里抹。没过几天，他就骨瘦如柴不成样子了。爸爸和妈妈想让孩子有条生路，就准备送人了，而且人家已经说好了，是一位没有孩子的老八路家庭。可是，爷爷却态度坚定地站了出来，他不同意！他怒斥着他的儿子，生了就要养，不要说是人了，就是一条小狗，找到自己的家了也不能扔呀。爷爷硬是背着小小的刘安胜，一家一户去找去讨，从连队找到公社，从熟悉的人找到不熟悉的人，先是找到了正在生育喂养孩子的女人，让刘安胜能吃上几顿奶水。坐在一旁等人家妇女喂奶的爷爷说，他看着孙子咕嘟咕嘟狼吞虎咽的野蛮样，他先是乐了，然后又流泪了。最后，他又从妇女找到了男人，硬是找来了当地哈萨克牧民的新鲜牛奶，找到了连队知青回内地探亲时从内地带来的奶粉。
　　 想到这些往事时，刘安胜觉得爷爷除了像一个仗义的男人以外，更像一个懂情义的奶妈，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性格里，就流动着爷爷身上这么一种敢为、无私的血液。
　　 北京的夜晚，广袤而且深远。不论在什么样的地面上，都会透露出一种大京城和首都才有的大气和宽敞。正是因为这种广阔的宽敞，才有着一副从不对外欺生的胸怀，这是刘安胜特别喜欢留在北京、不愿意回到新疆连队的真实缘故。路边乘凉的人，听广播电台的人，挥着扇子讲话的人，搂着孩子看人的人，成群结队的人，独身单个的人，像潮水般涌过去了，过来了，又过去了，又过来的，往往来来，反反复复。诺大的北京城，却没有人去刻意地关注一个新疆男孩子心底里的痛苦，更不会有人去体察和抚平这是一种扯心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