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马良回来，看见玉梅神情倦怠一幅病怏怏的架势歪在炕上，就关切的问她哪里不舒服？玉梅不言语，只是烦躁地摇摇头。马良莫名地挠挠头，心里寻思道：她这几日有点不对头，不是锁着个愁眉闷闷的，就是心不在焉地走神儿，电视也不感兴趣了，好像有啥心事无法排遣。晚上睡觉他想亲热一下，她却像个刺猬似的碰不得，他把挣回来的票子全都交给她，她也懒懒的，没个笑模样。她这是闹啥情绪呢？如果不看电视，屋子里就只剩下空荡荡的寂寞，压迫的人难受。马良木呆呆地坐着出神，一时不知该问些什么。
　　 他忽然想起白天同他一起做活儿的匠人硬塞给他的一支烟。王匠人一边美滋滋地抽着烟，一边耍笑他是个“妻管严”，连个烟都不敢抽？你就不知道抽烟的滋味有多受活！什么愁烦都随烟圈儿飘走咧。人常说：女人发愁唱曲子，男人发愁一锅烟。想到这里，他就去灶间取了火柴，把白天夹在耳朵上的纸烟取下来点着，猛吸了一口。一股浓烈的烟味呛得他猛嗽了几声，可他却觉得新鲜刺激，心里也轻快了些。
　　 玉梅偷眼觑了马良一眼，心里生出一个主意，鼓起劲头儿坐了起来，对他说，你抽烟解闷呢？也给我一支，让我也解解愁。马良咧嘴一笑，慌忙说，女人咋能抽烟呢？匠人们取笑我不会抽烟，硬塞给我一支让试一下。我接了烟夹在耳朵上没抽，刚想起来了，就学着吸一口尝尝。呛着你了？我心烦，想抽。玉梅蹙起眉毛，伸手讨要。你有啥愁肠事说出来，别憋在心里。马良的语气眼神露出关切的柔情。我不想像只囚在笼里的鸟儿，啥都不干，无聊得很。我想出去打工。玉梅干脆地说。马良怔了一下，拉下脸说，女主内男主外，哪有成了家的女人往外边跑的？我挣钱养家够咱俩过活了，何必出门吃苦受罪。在外面做生意打工的女人多得是，又能学本事又能长见识，好处多着呢!，哪是受罪啊？玉梅不屑的反驳道。马良的脸忽然像充了血似的红了，他寻思着：原来她的心病是这？想出门见世面呢。女人一出门心就野了，收拢不住了。这么想着他的心里一乱，竟不知该如何应对。我跟二姨家的翠翠说好了，过几天就去城里打工呀。你可别拦着。玉梅瞅见马良不言语，就故意扬着眉毛兴奋地说。
　　 我不同意。马良生硬而坚决地说。结了婚的女人在外面跑，少不得别人说闲话叫人笑话呢！我早就叫人笑话过了。世人的嘴，有时就是个屁眼，你若不在乎了，它连个屁都不是。你若担心别人说闲话，咱就离婚算咧。玉梅不管不顾地把这个炸弹撂了出去。
　　 离婚二字真似一个焦雷，惊得马良目瞪口呆，气得他紫涨了脸，越发显得面目丑陋。他立起身，烦躁的在屋里转来转去，心里充斥着疑惑、不满、自卑和受了刺痛的委屈：自己待玉梅不薄，可她却说出这么冷硬绝情的话。离婚二字像扎进肉里的刺，火辣辣的疼，他咬着牙忍着，一声不吭用沉默来回答她的无理取闹，又紧张地思索着该如何守住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家。
　　 玉梅见马良铁青了脸，脚踏的地面咚咚直响，才知道他也是一只有脾气的倔驴，并不好对付。去城里打工是她编的瞎话，她只不过想试探一下他的反应。看来离婚是一场硬仗，她不得不慎重对待。
　　 方正回来见阿莲回了娘家，他就又躺下来胡思乱想：阿莲和玉梅年纪相仿，却显得单薄黄瘦，就像经不起风雨的枝头嫩花，而玉梅却丰腴水色，像初绽的桃花般鲜艳撩人。阿莲性情绵软却不乏固执，玉梅性情热烈而多情，和她上完床，更觉得她柔媚风流，是阿莲远远不及的。若论持家，吃苦能干阿莲是没啥说的，若论面相，玉梅却是个和悦有福相的女人。他马良又凭啥消受这么好的女子呢？更何况，玉梅打心眼里就不爱他马良。
　　 一旦动了离婚的心思，他就想一脚踹了阿莲，但是一想到女儿，他又觉得亏欠了她。她不是又怀上了吗？马良那小子别看闷声不响的，可也是条踢人的蔫驴。小时候因长得寒碜，有个同学给他取了个“蛤蟆鼓”的绰号。他不依，硬是鼓着怒目追上去，把那个同学揍了一顿。如今，娶了个美人胚子，在她面前殷勤地像只狗。谁若想端了他的窝，估计这小子也不好对付。管他娘的，老子怕过谁？我看上的女人，就得归我。先走着瞧着吧。
　　 午后，方正借着去马良家拿果梯的当儿，又要同玉梅亲热。玉梅躲开他笑嗔道，你回家见了媳妇娃，怕是张不开口提离婚吧？方正腆着脸，趁机摸了她一把，笑说，我有了你，还要家做什么？我早都对她没感觉了。今早吵架我提离婚了，但她不接话茬，赌气回娘家了。玉梅也皱眉叹道，我也以打工为由试探他，提出了离婚，他又气又惊也是不吭气，令我摸不着深浅。俩口子吵架，拿离婚说事，谁会不当真呢？若感情真的破裂了，离婚也容易。方正说。我遇上麻烦事了，正想向你讨个法子？玉梅说着皱起了眉。啥麻烦事，你说，哥给你摆平。方正关切地摸了一下她的头。我怀孕了!唔！方正一愣，笑道，不会是我的吧？
　　 若是你的，还愁啥？我真不想给他生娃呢！可偏偏就怀上了，你说咋办嘛？玉梅眉头拧得紧紧的。咋这么巧呢，咱俩真是同病相怜了！阿莲也才说她怀孕了，我也正头疼这事呢。方正跌足道。这可咋办呀？你我离婚的事莫非都成了泡影？玉梅急得直冒汗。别急躁。马良知道你怀孕了没？他若不知道，你就赶快去做个人流，也就把心病去了。我自己的摊子我想办法收拾，不用你操心。方正安慰玉梅道。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都出叉子呢？我为你堕胎心甘情愿，可你老婆肚子里的生命却由不得你做主。玉梅不无担忧地说。
　　 正说着话，马良却从外面兴冲冲地走了进来。只见他俩手提着肉菜水果，仿佛中了头奖似的，脸上放着光。方正忙问他果梯的事儿，马良也没多想，就招呼方正去后院拿梯子。方正给玉梅丢了个眼色，就给马良付了工钱，扛着梯子一溜烟去了。马良瞅见妻子还是懒懒的不搭理他，也不生气，就去了灶间，忙着切肉炒菜去了。
　　 原来，马良提了厚礼不声不响的去了一趟丈人家。玉梅的话让他如坐针毡，他只得来求丈母娘拿个主意。他爹妈离世早，老丈人两口子能把女子嫁给他，已让他感念不已。他不会耍嘴，只凭着勤快厚道对老人有孝心，深得俩位老人看重。听了女婿的诉说，丈母娘果真数落起女儿来，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胡生事呢！你二姨家的翠翠在城里打工不学好，被人家外地小伙拐走了，连个音信都没有。你二姨人都气病了，权当这贼女子，死了。再说，丈母娘忽然压低了嗓门嗔怨道，你这娃心也太实太粗了。梅梅怀孕了，你还没个知觉！啊？马良又惊又喜，刚才还苦吊着的脸，登时焕发了光彩。梅梅害喜身子不舒服，你要多体谅她，不要光顾着挣钱。女人有了娃，就把心占住了。丈母娘的话像还魂丹，稳住了他的心神，感动得他恨不得趴下来给她老人家磕几个响头。他眉开眼笑地作别丈母娘，一溜风似的去了镇上，买了一大堆东西，赶回来伺候老婆养胎。
　　
　　 九
　　 阿莲在娘家住了几天，因惦记果园里快要上市的果子，就又回来了。她看见后院的果梯，就知道方正并没全拿她的话当耳边风。她丈夫有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感情，就像一个母亲待他那不成器的儿子一样，又爱又恨却又无可奈何。虽说两口子吵嘴打架伤感情，可打过骂过之后，日子不还要过么？老天爷也有阴沉着脸打雷闪电刮风下雨的时候，折腾发泄之后不也是恢复了平静么？尽管方正一身的臭毛病，但她却愿意容忍迁就，谁叫他是自己看中的男人，是自己两个娃的先人呢？
　　 方正见阿莲回了家，又出门做生意去了。前一阵子和朋友去广州深圳走了一趟，销售了几吨从本地收购的水果。又在那里倒腾了一些服装和电子产品，回来批发给本地的经销商，不但赚了钱，大开了眼界，还试出了能耐，觉得当个倒爷来钱挺快的。一年抓住商机辛苦几趟，剩下的就是悠闲享受的日子了。他想趁秋季苹果上市，再往南方销几吨货去。真正挣下钱了，干啥事胆子才正呢？离婚的事儿先放一阵子，总不能逼着挺着大肚子的阿莲去离婚吧！万一她给自己生个儿子呢？玉梅那儿还不知是个啥动静，一想到她那娇俏的模样，他就情火中烧，恨不能带上她一起远走高飞。现在只能先委屈她把肚子里的胎儿做掉，然后再做打算。也只有到外边闯荡，才可暂时放下眼前的儿女情长。
　　 玉梅见马良前几天还是霜打的样子，灰不溜秋地守在家里生闷气呢，今天出去了一趟，就跟充了电似的又精神焕发起来，晚上还特地熬了绿豆稀饭烙了饼，陪着笑脸请自己吃饭呢。她最讨厌的就是他讨好自己这张低三下四的嘴脸。她仍是郁闷的不吱声，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别生气了，好好吃些饭，别饿坏了身子。你不答应我去城里打工，我就没心情吃饭。她冷冷地说。打工的话再别提了，你得好好保养呢。马良心平气静地说。我心里烦，堵的慌，没食欲，玉梅见丈夫没有松口的意思，没好气地嚷道，忽然感觉一阵恶心，忙俯下身子干呕了起来。马良急忙倒了一杯凉开水递上来。玉梅一扬手打翻了杯子，只听咣当一声杯子落地，碎了。她的脸涨得通红。她懊丧的感觉到了体内这个生命给她带来的痛苦和折磨。马良瞧见玉梅反应这么厉害，一时不知该笑还是该气，忙蹲下身子捡拾碎了的玻璃渣。
　　 你都怀孕了，还能出去打工么？翠翠在城里打工被人拐跑了，连个音信都没有，你就没听说么？马良劝解道。玉梅听了这几句话，心一灰，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心里翻江倒海的一片喧嚣，一种被挫败的痛苦咬噬着她的神经，难道就该乖乖地听从命运的捉弄，跟自己不爱的人生孩子过日子么？不，不自由，毋宁死。一定要离婚，千万不能要这个孩子！她咬着嘴唇怔了一会儿，带着一种不甘屈服的激愤，冷笑了一声，说，我怀孕了，你称心了，终于有人给你传宗接代了！可你知道我是咋想的？她略缓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想怀孕，不想生娃，不想和你过下去了！我要离婚，我要自由。她一口气说完，竟不躲不避地仰起脸，挑衅似的盯着丈夫。
　　 马良听了玉梅的一番话后，犹若脑门上挨了一铁锤，眼前一黑。差点站立不住，脑子里一阵轰鸣。他本能的抱住脑袋蹲了下来。心头像是被一条绳索捆紧了，窒息肿胀的似乎要炸裂。最毒莫过妇人心。她还是嫌弃咱，看不起咱，心里没咱。自小他就是在世人的冷眼和捉弄中存在，习惯了没人爱，习惯了忍受，习惯了谦卑地做人。能娶上这么漂亮的妻子，是他做梦都没敢想的幸运，他以为命运终于为宽厚的自己落出了笑脸，让他享受到家的温暖，享受到疼爱一个人的幸福。可现在，女人的心说变就变了，对自己生硬的像一块铁。一想到自己又将沦为被人笑话的可怜虫，他的心就百爪挠心似的痛苦难受。眼看着要当爸的人了，命运却给了自己致命的一击，他真的是不甘心、不服气、不想放手啊！想着想着，他竟然难过得呜咽起来，喃喃地说，你，你倒是为啥要离婚吗？我不喜欢你，我不爱你，我不想过这种没有感情的日子！玉梅看着他那副窝囊的样子，嫌恶地嚷道。她忖度着马良会被自己激怒，会扑上来打她、质问他为啥要变心，是不是心里有人了？却没料到他会蹲在地上软弱的哭泣。
　　 马良看着玉梅斜睨着眼睛绝决的神情，绝望的心底猛然升腾起一个坚定的念头：她不给自己生下孩子，就休想离婚。想到这里，他不流眼泪了，不惊慌怨愤了，也不声怯气短地装孙子咧。他忽的一下站起来，瞪起眼，拿出平生的勇气来，冷硬的冲着玉梅说，你不想过了，我也不勉强，可你想要离婚，得答应我一个条件：给我把娃生下来！我要有个亲人，有个后人。玉梅没料到丈夫又拿肚子里的娃作为条件，又看他的语气中藏着不容违拗的硬气，一时怔怔地不知如何回答。看玉梅不应声，马良还以为妻子不同意，于是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又阴沉着脸说，咱好歹夫妻一场，我不想难为你，你也别想亏欠我。你得替我想想。你如果不同意，我也没脸活了，咱就一块儿去死。他咬牙撂下这句狠话，一转身出门去了。玉梅被他的气势吓住了，一股冷气顺着脊梁骨蔓延到了全身。
　　
　　 十
　　 秋天的田野里，处处呈现出丰收的景象。包谷硕大的棒子露出颗粒饱满的谷粒，黄豆荚丰满地撑不住咧开了嘴，果园里的空气，漫溢着醉人的果香。红玉、青香蕉、红富士等果子色泽鲜艳个大味甜，再过些日子就要采收。有果园的人家，早早都把木庵子放在果园里，各家的主妇们就叽叽嘎嘎地凑在果园里，看苹果做针线谝闲传。渐渐地，就有流言灌进阿莲的耳朵里。
　　 那天后晌，她因有事耽搁到果园去得晚了些，远远地就看见几个妇女凑着头嘁嘁喳喳地在挤眉弄眼的咬耳朵。丫丫趴在她肩上打盹儿，她就悄没声息地进了园子。只听道，那骚货肚子里的娃，拿不准是谁的呢！她早都勾搭上那一位了。有几次歇晌，都有人瞧见那货溜到狐媚子的家里去。可怜这一位还蒙在鼓里，在外边挣钱回来就只上供呢！只亏了她了，多能干要强的一个媳妇，却栽在那货手里挨骂受气的，迟早有好戏看呢！听说那狐狸精夜里都不让木匠碰她咧，只等着偷汉子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