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大姑(散文)
我第一次见到大姑是在父亲去世六年之后。以前虽未曾谋面,但对于她我至少在情感上是不陌生的,毕竟她是父亲的大姐。父亲在世时也曾多次说起过她。
关于大姑的故事,我知道得并不少。大姑那样的年纪有一双天足,那是很打眼的。那时,人们的审美标准是畸形的,特欣赏小脚。新媳妇进门,围观的人首先注意的是新人的那双脚是否合乎三寸金莲之标准。谁家姑娘有一双大脚,那绝对是因为家教不严。据说,祖母也曾给大姑缠过足,但大姑阳奉阴违,白天缠,晚上放。后来,索性不缠了。等祖母发现的时候,大姑的脚已成天足。祖母叹气说,这样的大脚怎么好嫁人。大姑不解,不是说脚大江山稳么?我就喜欢大脚,走路快,做事也利索。那是说男人,你看看哪家姑娘像你这样?!我又不是坐绣楼的小姐,不用干活。人家真要嫌我脚大,我还不嫁他呢?好在我的大姑父不嫌弃大姑的天足。
大姑比父亲年长二十岁,她十八岁就嫁人了。大姑父是一位手艺不错的皮匠,为人老实善良。大姑纺纱织布,大姑父走村串巷做手艺,日子清贫而稳定。
大姑的邻居常拿她的天足说事,讥笑她,说她娘家是穷家小户,没教养。大姑哪受得了这样的气。我脚大碍你什么事了?你吃饱了撑的。吵吵闹闹的事时有发生。有一次,大表兄跟邻居的孩子发生口角,邻居打了大表兄,还夹枪带棒地骂大姑。大姑一气之下冲到邻居家,与邻居夫妻俩揪打在一处。大姑父从外面回来,恰好看见了这一幕。他扬着手里的皮匠刀吓唬邻居,快放手,再不放手,我杀了你。邻居男人比大姑父高一个头,他哪里会把身材矮小的大姑父放在眼里。来呀,来呀,臭矮子,我借你十个胆,你也不敢杀我。邻居男人一步步向大姑父紧逼。大姑父一边退一边喊,你别过来,你别过来。拿刀的手抖个不停。邻居男人欺身过去,当胸给了大姑父一拳。大姑父在躲闪中,手中的刀不小心刺进了他的身体。邻居男人嗡的一声倒在地上,大姑父手里的刀也掉在了地上,他惊慌失措地喊,杀人了!杀人了!转身就朝后山跑。
大姑带着几个孩子连夜逃回了娘家。大姑父惶惶不可终日,他不敢打听邻居的情况,又担心要吃官司。大姑说不能连累娘家。于是,在娘家躲了几天后,就远走他乡了。其实,邻居男人当时并无性命之忧,但因为没能及时送医,所以,在拖了三个月后就死掉了。
在异域他乡,日子比在老家时艰难多了。大姑父进了一家鞋厂,大姑进了一家纱厂。薪水很是微薄,几个孩子缺衣少食。大表兄回忆起那时的情形,说人家穿套鞋,他们穿凉鞋。我不解,他笑着说,专捡人家不要的呗。
大姑聪敏过人,她没进过学堂,她并不抱怨祖父。出生在这样的人家,父亲不送女儿给人当童养媳已是不易了,她还哪敢奢望上学呢。家里日子苦,几个兄弟为逃壮丁才上学。大姑进纱厂时已经快四十了,厂里办了识字扫盲班。活了几十年了,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怎么说也是件让人遗憾的事。大姑异常珍惜这样的机会,她当初只是想会写自己的名字,能识各种票证,没想到大姑后来能读书看报,还能记账、写信。
大姑父始终因误伤邻居而不安,久而久之,竟一病不起,撇下大姑跟四个孩子去了。大姑没有哭,她只是说是自己害了大姑父,要不是她跟邻居打架,大姑父怎么会误伤人呢。她开始吃斋念佛,她说她要赎罪。她在街道热心助人,吃苦耐劳,在纱厂工作十多年,一直都是勤勤恳恳的,多次被评为厂里的先进,大姑的照片还上过厂里的墙报。大表兄曾给我们说过,那份骄傲溢于言表。家里的脸盆、茶杯、床单很多东西都是她的奖品。
闲不住的大姑退休后在居委会帮忙,做义务宣传员,宣传防火防盗,宣传预防疾病。也有人家临时有事,把小孩托给她照看的。
表兄表姐相继成家,大姑那根紧绷的弦也该松弛了。无奈,二表兄跟表嫂闹离婚,大姑一面苦口婆心劝阻,一面请二表兄的组织出面调解。最后,二表兄的婚姻还是解体了。大姑说,这都是报应。她从一个热热闹闹的老太太变成了一个少言寡语的人。她常坐在门口发呆,晚上失眠也多。二表兄一再跟她说他离婚是他们夫妻的事跟她无关,她还是郁郁寡欢。
后来,三表兄因为跟人打架坐了班房,大姑的精神就更不济了。她天天烧香念叨,说菩萨要惩罚就惩罚我吧,千万别惩罚我的孩子,他们是无辜的。三表嫂在三表兄服刑期间曾跟一个男人有染,发现了蛛丝马迹的大姑就天天守着,她对三表嫂说三儿会回来的,你不能不顾脸面。三表嫂故意拿语言刺激她,你有本事看着我,怎么不看好你儿子?!受了刺激的大姑疯掉了。但她对三表嫂的看守一点也没放松,她常坐在门前,一直到深夜。三表嫂逃回了娘家。直到三表兄服刑回来,三表嫂才回了家。有人说,要不是大姑那么看着,三表嫂肯定跟人跑掉了。
有一回,大姑失踪了。二表兄找到她的时候,她正跟一群孩子闹。孩子们叫她疯婆子,她说她没疯,只是想在外面玩玩,玩累了就回家。二表兄带她回家,她说我又不是犯人,怎么还要受人管制?!你保卫科长只管你厂里的事。吵着闹着不肯回家。
在二表兄家呆了半个月,她吵着说要回娘家,她说她想四舅爷了(我父亲)。那时,我父亲已经过世很久了。父亲过世的时候,她发病住院,没有谁告诉她我父亲的事。二表兄以为她的疯劲又上来了,想一曲是一曲,也就不予理会。没想到,下班回家时大姑就不见了。
三天后,二表兄在我家里见到了大姑。他很奇怪,大姑疯疯癫癫的是怎么找回来的。看二表兄惊讶的表情,大姑骄傲地说,我下了车就问侏儒山,到了侏儒山我就问石山堡。原来,大姑潜意识里始终还记着这两个地名。二表兄由衷地说,妈,您太能干了。是啊,七十多岁的高龄了,还神智不清的,居然可以找到回家的路。
大姑在我家住了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里,她很安静,对我们也很好。我从没想过她是患有疯癫之症的人,只是偶尔从她的只言片语中感受她思维的跳跃有异于常人。记得有一次她跟我母亲说,四舅娘,你听白布庄上的鸡又在叫了,那里要出大官了。临走的时候,大姑送给母亲四十斤省粮票和十元钱,你留着吧,今后会有用途的。你家这几个小的将来会有出息的,你等着享福吧。母亲只是笑笑。要是我不死,过几年,我还会回来的。没想到,大姑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2014.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