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路】路在何方(征文·小说)
一对相互依偎着走过来的情人吸引了梁晓婷的目光。男的阳刚帅气,女的清丽漂亮。男的推着购物车,女的笑眯眯的,挎着他的胳膊,头不时在他肩上蹭一下,男的笑着摆过头轻声与女的耳语。在干果柜前,女孩一下挑了榛子、松子、杏仁等好几样干果。男的笑着说,小馋猫,再多挑点,每样都尝尝,女的故意撒着娇,说谁是馋猫,你才是呢!说着抗了他一膀子,嚓嚓嚓,迈动那双穿着高高的松糕鞋的脚自顾往前走。男的诶诶诶地叫着追过去……
梁晓婷呆看着,不觉又胡思乱想起来。这样的画面多么让人熟悉,然而,谁又知道保质期有多久呢?就像自己跟郑胜利,五年的拍拖,仅仅才维持了三年不到的婚姻。就像一样食品制作的时间漫长,工序讲究,满以为保质期会很长,谁知到头来才仅仅是制作过程的一半。其间的枝枝叶叶,苦辣酸甜,谁又能说得清楚呢?
暂时没有顾客,梁晓婷的思绪不由自主地一滑,又滑到了儿子郑浩然那儿。儿子,我的乖乖,他现在在哪儿呢?谁在带他呢?那天,郑胜利在梁晓婷父母家,从梁晓婷手里接过儿子,临出门时恶狠狠地说,梁晓婷,你别嚣张,我要让你后悔,你这辈子也别想再见到儿子了!梁晓婷使劲儿噙着的泪水早已肆意在脸上横流,没等梁晓婷反应过来,郑胜利又来了一句,我要卖了他!等梁晓婷反应过来,追出去,电梯门正好在关,她只来得及说了两个字:你敢!然而,有什么不敢的呢?人憋到走投无路时,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郑胜利这几年不好好上班、打工挣钱,天天做着发大财梦,成天倒腾这生意那生意的,却不知道自己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非但没有挣到钱,反而把借亲戚的钱都赔进去了。如今,把儿子郑浩然给他,他那个家庭状况是没人帮着带孩子的,他自己又不可能带着个孩子去打工,说不定真会像他说的那样把儿子卖了也未可知。想到这儿,一种彻骨的悲凉从心底窜上来,漫过整个胸膛,直直把眼中那早已流过不知多少,恐怕剩得并不多的眼泪再次催得汹涌而出,梁晓婷赶紧用双手捂住脸,大颗的泪滴还是从指缝里滴落。
扪心自问,自己并不是个爱慕虚荣的女人,也不是个吃不得苦的女人,可是,怎么就成这样了呢?与郑胜利的日子,自己也是努力过的呀,也是努力过的呀!她在心里委屈地说。
六
从儿子郑浩然半夜生病送医院起,这个因经济拮据的家庭就开始矛盾不断,硝烟四起了。
那天夜里,儿子郑浩然突发高烧,嗷嗷啼哭不止,夫妻俩把家里仅有的三百元钱全部带上去医院看急诊。通过一些列检查,医生说孩子得的是小儿肺炎,需住院观察治疗。夫妻俩当场就傻眼了,两个人脑子里同时出现一个字:钱?
梁晓婷先是指望着郑胜利想办法,看他几个电话打过,眉头锁得越来越紧,就知道他的亲戚朋友都已经怕他,他借不到钱了。梁晓婷只好向自己的父母求助,父亲梁冬前些年做建筑生意,这几年随着建筑业的一路下滑,已经把先前挣的那些钱赔进去得差不多了,家里也仅能顾温饱而已,但是一听到外孙生病住院,还是赶紧送过来五千元。
儿子出院那天,梁晓婷跟郑胜利商量,胜利,你看咱还是安分去工地打工吧,别天天折腾了,眼看着这几年做生意的各个行业都不景气,那些做了多年生意的大户有的都倒闭了,何况咱小打小闹,又刚开始学,怎么能一下挣到钱呢?
郑胜利像受了侮辱一样,脸一下红了,梗着脖子嚷嚷,啊,你就以为我只配当个建筑工的呀,我还就不信那个邪了,我倒要看看我郑胜利不去打小工会不会活了。
梁晓婷压住即将窜出去的火苗子,尽量把声音调成平时的柔和状,说,你看,我不是说你笨,没能力,这不是眼前这样的大气候嘛,你看在这个小县城哪个行业景气,还不都冷清得让人心慌吗?你先暂时去工地,不一定非得干小工,你手那么巧,脑子也活络,或许能找个轻巧省力的活儿呢。
郑胜利虽然没有再跟梁晓婷争辩,但他心里边到底还是不服气,照样看着那个从别人手里盘来的半死不活的水店。看着每天那微薄的进账,他也急,但他就是烦去工地打工。那种弯腰弓脊、汗流浃背、灰头土脸经典的建筑工形象让他难以想象自己成为其中的一员。
郑胜利拿不到家里钱,梁晓婷就得作难,总不能让儿子饿得嗷嗷叫吧,总不能因欠水电费让停水停电吧?她便一次次向父亲求助。那次,看着父亲欲言又止的神情,梁晓婷就知道,父亲也有难处,无法再帮她填补这个无底洞了。而郑胜利依然枕在他不着实际的黄粱美梦上不愿醒来。硝烟,就是这样悄悄在这个家弥漫起来的。
七
梁晓婷进得大厅的时候,不知谁带头惊呼了一声:哇,咱们的班花梁晓婷来了!同学们纷纷把目光投向了她。梁晓婷不觉脸红了,忙问大家好。席间,坐在她对面的几个女同学不时侧目看看她,再小声咬一下耳朵,她们的举动让梁晓婷莫名地感到心慌,不知自己到底怎么了,不由自主地打量自己:一件束腰小坎肩,外搭一袭奶白色麻质长裙,尽管这还是刚结婚时买的,但是好像也没什么不妥呀!再看那几位女同学,衣着确实都讲究、光鲜,耳朵上、脖子上、手指、手腕上皆是明晃晃的真金白银名表,而自己除了一双结婚时买的白金耳坠以外,其他地方都是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不比倒没什么,一比真把自己比得像从解放前穿越过来的似的。梁晓婷感觉周遭的目光都如箭簇一样,纷纷射向自己,忽然就有种想找个地缝钻进去的感觉。快嘴的李娇娇口无遮拦地说,梁晓婷啊梁晓婷,你看你一结婚生子怎么就变得这么邋遢了,来参加同学聚会呢衣服也不讲究一下,是不是郑胜利不让你打扮,怕被谁抢走你呀!几个同学也跟着起哄,就是就是,我们晓婷可是咱们的班花诶!当初有多少同学对她虎视眈眈,如今,我可听说,那几个虽然都在各个领域小有成就,可都还是单身的诶!要是我们晓婷穿得名牌贵气,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真被他们缠住也未可知。同学们你一言,我一句,围绕着梁晓婷的衣着打扮猜测着她的婚姻状况,梁晓婷强装出一幅笑脸,只任同学们闹,也不插言。
等到酒至半酣,大家开始摇摇晃晃地互相敬酒。刘帅越过好几个桌子直接来到梁晓婷跟前,把酒伸到她跟前,说,来,梁晓婷,我心目中的女神,干一杯,梁晓婷慌慌地连忙举杯同他干了。刘帅当初也是梁晓婷追求者中的一员,据说现在经营着一家什么公司,可算是同学中较成功的一位了。那几个女同学用看似诙谐,实则嫉妒的语气说,哎呀喂,刘帅同学,你也忒偏心了吧,越过我们直接去跟梁晓婷干杯,我们登不上你的眼睫毛还是怎么的?刘帅嘻嘻笑着,哪里哪里,这不就要跟你们干的嘛!嘴里应着那几位女同学,眼睛却看着梁晓婷,时过七八年,那目光还一如当年追梁晓婷时那么炙热。当初,梁晓婷的全部心思都在郑胜利身上,一点也没被他深情款款的目光所感动,总是生硬地拒绝他一起看电影、吃饭等的请求。刘帅看普通男生的小伎俩无法攫取美女的心,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比如用手一笔一划地写长达数十页的情书,天天去梁晓婷家门口“撞”她,每到梁晓婷有事,他都能及时上演一出“英雄救美”的戏剧……最终还是没能捕获梁晓婷的芳心。梁晓婷看刘帅潇洒地与大家碰杯,幽默地与众人谈笑,一幅春风得意的成功人士范儿。想想郑胜利的窝囊、没有担当劲儿,心中不觉涌出一股难言的滋味来,当初,怎么就没正眼看看这个男人呢?
那天,当郑胜利自己也觉得那个水店入不敷出时,才主动跟梁晓婷商量关了门另想办法。他问梁晓婷怎么办,梁晓婷还是先前那样劝他打工,他虽然一万个不情愿,但又实在没有出路,就前往山西一个亲戚开的工地打工去了。郑胜利就是这样一个人,好高骛远,不着实际,没本事,还不想吃苦。看着眼前的刘帅,梁晓婷不觉又把郑胜利在心里掂量了几掂量,越发觉出自己当初的选择是多么的错误。退一万步说,就算不选择刘帅,从那么多追求者中顺手拎一个来,也胜过他不知多少倍。
正在梁晓婷胡思乱想时,电话响了,是郑胜利。梁晓婷离开桌子到一个角落里接了。刚一接通,郑胜利就说,我要回家。梁晓婷都懒得问他为什么了,他顾自在那边说,太累了,一天十三四个小时,我受不了……梁晓婷的耳朵里一阵嗡嗡嗡声,下面的话她一句也没有听到。她只觉得到处都黑了,天黑了,地黑了,四周黑了,她无处可容身了。她强撑着往桌子那边走,摇摇晃晃的像踩在棉花上,短短的十多步路,她却走了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走到那儿,匆匆跟同学们打了招呼,说母亲打来电话孩子哭闹,得赶紧回家。一桌子,包括邻桌的同学纷纷站起来相送,李娇娇又咋咋呼呼地说,我说梁晓婷诶,你说你那么急着去结什么婚嘛,你说结就结呗,还急着要个孩子拖累着,真是,也不知道好好享受享受青春……诶,我说李娇娇同学,请打住好不好,人家这才是正常的呢,老公孩子热炕头,尽享天伦,有啥不好!你说是不,晓婷?元艺茹截住李娇娇的话说。梁晓婷使劲儿挤出一丝笑,却更像哭的符号,传递出无奈、压抑、无路可逃的信息。
八
用弹尽粮绝来形容那段日子一点也不为过。郑胜利从工地回来后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活儿,只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的打点零工,根本无法保证家里的日常开销。日子实在难以为继,梁晓婷就天天带着儿子住在娘家。
那晚上,郑胜利醉醺醺地敲开梁晓婷娘家门,站在门口,红着眼睛说,走,回家。梁晓婷说回家喝西北风啊,回什么家!你走不走?郑胜利摆开不跟他回去誓不罢休的架势。梁晓婷扭身往客厅走,郑胜利跟进来,继续说,抱上旦旦,走,回去!边说边向卧室走去,一双大手猛地抱起已然熟睡的儿子郑浩然,带着某种粗粝、凶狠的猛烈。郑浩然被他弄醒,哇地一声哭了。惊起另一个卧室的梁晓婷母亲,母亲说,哦,我当怎么回事,是胜利呀。郑胜利叫了声妈,说,我来接晓婷他们了。梁母说孩子已经睡熟了,你看猛一下弄醒,哭得满头满脸的汗,还是明天再回去吧,你也住一晚。郑胜利喷着浓重的酒气说,不,今天非要让他们回去。这样子成天不回家,还像个家吗?
就在刚才,郑胜利跟一帮从小玩大的哥们在一起喝酒。喝着喝着喝多了,大家仗着酒劲儿,胡吹海侃。各自说起自家妻儿,说起养家糊口的不易,说起自家的“那个小娘们”,
哼,她敢嫌咱挣钱少,老子撸不死她!
你敢撸人家?你动人家一根手指头试试,还不跟你闹翻天,又是离婚又是死呀活呀的。
离就离,谁怕谁,谁离了谁还不活了!
郑胜利听着他们胡吹,不搭言,只管咕咚咕咚仰着脖子往嘴里猛灌酒。
跟他邻座的郭威夺下他手里的酒瓶子,说哥你不能这样啊,有啥想不开的跟咱兄弟们说说,这样猛灌能解决什么问题嘛!郑胜利忽然拍着桌子哭起来,说他妈的,老子没本事啊!连老婆儿子都养不了,两三个月了一直住在娘家,叫人家也不回,说回家得饿死,你说我过的这叫什么日子啊!从外边干活回来,想着孩儿老婆,热乎乎的饭菜,谁想他妈的天天冷屋冷灶冷被窝,你说我有多窝囊啊!
哎呀,哥这倒真是可怜,想当初哥你可不是这样啊!又是班长又是我们小孩王的,怎么就落到这步田地了呢?
他的话更激起了郑胜利的心事,越发觉得自己委屈,空有才华没有机遇,越发哭得一滩糊涂。
最后,一哥们出主意让他到他一个亲戚的公司上班,说工资不是太高,但是维持温饱还是不成问题的。大家就劝他回去后就去岳母家把嫂子接回来。去的时候,他想到时候,一定要软软的,好好跟梁晓婷和岳母说,然而,让人猝料不及的是,等一到梁晓婷家,他就不由之主地把心中那股委屈发泄出来了。想着自己也是天天想着挣钱,一刻也没闲着,你梁晓婷凭什么,凭什么这样对我,当初老子还不是因为你的蛊惑,想着天天要与你不分离,把好好的士官丢了,如今才落到这步田地,你他妈还瞧不起老子了,凭什么你!
看拗不过郑胜利,梁母便劝说梁晓婷抱着儿子跟郑胜利回家了。回家后那个景象,后来梁晓婷一直不敢去回忆,就在那天夜里,两人彻底把仅存的一点感情打跑了。
两三个月没有沾女人边的郑胜利,带着不依不饶的狠劲儿要梁晓婷,梁晓婷的心里却一直想着郑胜利工作挣钱的事,一点也不配合,甚至还拣世上最难听、最让一个男人羞辱的话骂他。当梁晓婷那句“你是猪呀,光知道大腿根儿那点事,除了那个,你还会做甚?钱挣不来,家养不了!”
郑胜利感觉一股灭顶之火呼咙一声就把自己给点着了,他抡起胳膊,咬着牙,恶狠狠地说,你个小娘们,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你是猪!光知道大腿根儿那点事!怎么……那个啦字还没出口,啪一声,郑胜利的巴掌就把它挡在梁晓婷嘴里了。接着又是啪啪啪的,劈头盖脸地打过去,像一头发怒的雄狮。
梁晓婷反应过来就去撕咬郑胜利,然而,她哪里能够得着高大威猛的郑胜利呢,直到郑胜利自己打累了才停手。而这时梁晓婷的脸已经完全肿起来了,眼睛那儿仅剩一条缝了。
直到这时,两个人都悲哀地发现,之前所有的努力已经都作废了,摆在他们眼前的路,只剩一条了:离婚。
九
离那个交接点越来越近,郑胜利的心跳得也越来越厉害了。他再次抱起郑浩然,使劲儿亲吻着他柔嫩的脸颊,郑浩然被他束缚得不自在,大声嚷嚷着让放下他。郑胜利心说,宝贝儿呀,一会儿爸爸就再也抱不了你了,这辈子咱们父子都无法相见了呀,你就乖一点,让爸爸再好好抱抱你吧!
那对外省夫妇终于出现了,郑胜利的心开始狂跳,他觉得那颗心简直要蹦出胸膛了。
当他们把一张存有十万元的支票交给郑胜利,从郑胜利怀里抱过孩子那一刻,郑胜利就感觉自己被掏空了,成了一张在风中摇摇晃晃的纸人,没有灵魂,没有思想,甚至没有了意识,他觉得自己就要随风飘走了。
郑浩然挥舞着小手,哭喊着,爸爸爸爸……
就在他们进到车里,车子即将绝尘而去时,郑胜利才仿佛刚刚醒来过一样,发疯似的举着那张支票,冲向车子的方向,嘴里喊着:我的儿子,我的儿子,给你们钱,我不要钱了,我要儿子,我要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