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路】雷劈路(征文·小说)
四
娃娃满月后,李冬兰来到自家地里看看,顺便拔些豆子煮了吃。这个季节,乡下人就有这个好处,青白苦菜甜瓜豆子等各种新鲜蔬菜,地里都有。一个来月没有来地里,她有些不放心。还真是的,杂草丛生。她拔了一会儿杂草,忽听到身后有响动,一回头,是正在左顾右盼的大嫂,要不是大嫂,还以为是偷庄稼的人呢。
好长时间没有见到大嫂了,乍一见,李冬兰吃了一惊。她又比以前瘦了,银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像一堆枯草堆在头顶上似的。眼睛浑浊,黯淡无光。嘴唇干裂。手里捏着一把锄头,指甲尖黑漆漆的,指甲瘪瘪的。
她来到李冬兰跟前,低声问道:“娃娃好吧?”
“娃娃很好啊!大嫂。”李冬兰回答大嫂的问话。
“娃娃还小,要随时带在身边。就如现在,你就应该背着娃娃来,不要把娃娃放在家里。”大嫂说着,没有看李冬兰,眼睛却到处瞅,生怕钻出一只饿老虎。
“谢谢大嫂,我记住了。今早,我出门时,娃娃在家睡着呢,他爸在,没事的。”李冬兰是一个容易被感动的人,大嫂说话的言语是那么真诚。她十分理解大嫂,她的娃不就是自己没有经管好,被大哥带丢了的么!龙卷风不会常有,小心驶得万年船,大意不得,娃娃毕竟太小啊。大嫂这是现身说法,是好心。“大嫂,你要照顾好自己,身体要紧啊!”
大嫂正要再说,忽然看到路边有一人走过,一看是紫三爷,大嫂急急忙忙转身从旁边的小路上走了,留下李冬兰愣愣地站在那儿。怪了,大嫂是怕什么呢?
李冬兰这几天休息不好,娃娃把日子过反了,白天睡,晚上闹。她指着小家伙的鼻子说:“宝贝儿,妈妈生你难产,这会你又不与妈妈靠齐。该睡不睡,该玩不玩。你成心累妈妈,是不是?”小家伙才不管她说这么多,头靠过来找奶吮吸,喝足奶后,又甜甜睡去。
李冬兰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哭。她打了一个激灵,抱着怀里的孩子,站起身来,走出院子,四处看了看,除了顺着院墙疯狂生长的爬墙虎,和那棵默默无语的石榴树,并没有发现什么。
紫竹寨渐渐暗下来,有零星的灯光,散散落落的,像几颗闪动的萤火虫,飘忽不定。李冬兰回到屋子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她进里屋看到娃娃睡得呼呼的,口水流着,才安静下来。
临睡前,紫喜良回来说:“汪玲家的孩子死了。”
“死了?”李冬兰一听,大吃一惊,睡意全无,一下子坐了起来,拉亮电灯,去看睡在身边的娃娃,生怕睡着的娃娃也有个三长两短。
“看你大惊小怪的。”紫喜良看了李东兰一眼,翻了个身,又说,“前晚死了的。汪玲回娘家,她男人一人领着娃娃,煮四季豆吃,估计是中毒死的,被她男人丢到雷劈路去了。”
“汪玲今早回来了。哭着去雷劈路找娃娃的尸体,都两天了,哪里有?也许被野狗,或老鹰叼了,也说不定。她男人非常生气,紫三爷也不高兴,雷劈路女人是去不得的。这下完了,汪玲再生,很可能还会出事。”紫喜良不知又说了些什么,很快鼾声响起。
李冬兰再也睡不着,紧紧搂着娃娃。她怎么也想不明白,紫竹寨这个大寨子的娃娃,命运怎么这么不济,怎么会经常有娃娃死于非命。紫三爷不是说那个祠堂会保佑全寨人吗?连娃娃都保佑不了,还会保佑什么呀。李冬兰正胡思乱想着,外面狂风大作,窗子也被吹开了,窗帘拍打着木窗,“啪啪”作响。她看看身边的丈夫,睡得很死。她把娃娃用被子盖好,披衣起床,来到窗前。雨季里的雨真大,雨点子不断打在自己的脸上,外面下大雨。这时,一个闪电,让李冬兰吓了一大跳。她回头一看,娃娃睁着眼睛,手指头塞在嘴里,她才踏实下来,忙把窗子关严实。
李冬兰在地里忙着。“汪玲疯了。”大嫂走过来说,“这些日子,你领着娃娃,不清楚外面的事。汪玲确实疯了。”大嫂又说。
“真是背时倒运!伤心过度的。她那事发生在我身上,估计我会死掉的。”李冬兰说,眼里闪着泪花。
“乱说,冬兰,不会发生在你身上的!你不嫌穷,愿意嫁给喜良,来到这穷得要命的紫竹寨。婚后,对他这么好,出了名的贤妻。那次喜良重感冒,昏睡三天,你三天没有合眼,全寨人都知道。”大嫂听到李冬兰的话,吓了一跳,急急地安慰她说,“再说了,喜良已失去一个娃娃了,他一定会养大这个娃的。”
“什么?大嫂。你说喜良有过一个娃娃,已失去,怎么失去的?”李冬兰心头一沉,忙追问。
大嫂一听,自知说漏嘴,吓得脸色都变了,忙说:“我要回去做饭了。”
“大嫂,你说完再走。喜良结过婚,离了,这是他告诉过我的。”李冬兰拉住大嫂的衣服,不让她走,“但他没有说过,有过娃娃,还失去了。你告诉我怎么一回事,我不会对喜良说是你告诉过我的。我就说是寨民议论我无意间听到的。”
大嫂盯着李冬兰,突然一把拉住她,拉进旁边的苞谷地里,蹲下。稠密的苞谷秆雄壮地昂着头,那葱葱郁郁的墨绿色掩盖着一切。风吹过隙,沙沙作响。“哪里说的话,哪里丢,以后不要说起。我本来不想告诉你,让这些话随我进棺材的。别人是不可能告诉你的。”大嫂轻轻地说,语气却很坚决。
紫喜良第一次婚姻,是很仓促的。自从高速路从山肚子里穿过,改道不走紫竹寨,村子越来越穷。钱,成了这个寨子的命根子。只有在外打工的人才有几个钱。紫喜良也出去打工,去了两年,回来时,却带来一个女孩子,很瘦。回寨以后没几天,就举行了结婚仪式。瘦女孩变成了瘦女人,八个月后,瘦女人生了一个男娃娃,说是早产。娃娃三个月的时候,小两口领着在地里掰苞谷。瘦女人给孩子喂足奶水,放在苞谷杆上睡着,盖上背篼。两口子把掰下来的苞谷轮换着背回家。瘦女人背了一篮苞谷回家,做好饭,回到地里。却发现,娃娃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紫喜良说,他只顾掰苞谷,也没注意。瘦女人哭着到处找,一直未归家。一月后,从贵州打了一个电话回来,要求离婚。其实也不叫离婚,他们原本就没有领取过结婚证。
五
李冬兰很生气,丈夫竟然对她隐瞒这些事。但一想,叹了一口气。算了,不用生气的,娃娃丢失谁不痛心啊,他自然不愿意揭这个伤疤。难怪他这么迫切想要娃娃啊!
回到家后,李冬兰只说汪玲疯了。紫喜良正在编制一个提篮,头也不抬,说:“汪玲不值啊,可以再生一个嘛!”
李冬兰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以为生娃娃就如你编织提篮一样啊!所受的苦只有女人自己才清楚。如果我的娃娃失去了,我就去死,而不愿意疯。”紫喜良听了,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着李冬兰坚定刚烈的神色,他竟哆嗦了一下,手里拿着的提篮掉在地上。
时间真快,一晃又是一年刨洋芋的季节。李冬兰与紫喜良把地里的洋芋刨完,背回家里,放在楼上干凉着。李冬兰才松口气,不想,娃娃病倒了,高烧不退。这可急坏了她,急得哭了,连声说:“我的娃,你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妈妈一定不会活了。”紫喜良一听,埋怨道:“说什么话呀?哪个娃娃不会生病呢?”不知紫喜良从哪里弄了两副草药来,熬了放上红糖,淡甜淡甜的,喂给娃娃喝了,一天比一天有所好转。
李冬兰看到娃娃好了,好不开心。看到今天阳光正好,她抱出大木盆放在院子里,倒入清水,放进热水,调好温度,给娃娃洗澡。
“大嫂上吊死了!”紫喜良进来说,脸色惨白。
“啊?天啊!这是咋个啦?”李冬兰正在床上给娃娃喂奶,猛然听到这消息,吓了一跳,慌忙起来,用背篼背上娃娃,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大哥铁青着脸,眼睛红通通的,痴痴呆呆坐在门边,一声不吭,就像哑了一样。大嫂的尸体静静地平躺在停尸板上,身上盖着旧旧的有补丁的床单。寨民的议论声传来:“早上才看到她从雷劈路那个方向回来,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念些什么。哪个想得到,就这样吊死了呢?”李冬兰望着躺着的人,难过得要命,眼泪扑刷刷地流着,暗想:真是背时倒运!大嫂真是个可怜的女人,没有过上一天的好日子。也是,这下可以见到她那个不在世的娃娃了……
午后的太阳变得火辣辣的,晒得地里连蚂蚁也不见了。只有河水,还有一丝凉意。李冬兰背着儿子,在河边洗衣服。岸上的树枝倒映在水中,在河面上一闪一闪的。随着李冬兰的动作,层层波浪荡开来,树影也动了起来,荡起一个怪影,有些像大嫂,吓得李冬兰“哎呀”一声惊叫,站了起来。这才发觉一个蓬头垢面的脏女人站在旁边。
“汪玲,是你!真是背时倒运!怎么弄成这个样子?怪吓人的。”李冬兰认出汪玲,怎么瘦成这样,像几天没吃饭样的。
汪玲没有回答她,左跳一下右跳一下,又到处望望,然后跳到水里,看看李冬兰,又看看她身后背着的娃娃,哈哈哈大笑,片刻,又嚎啕大哭。
“唉,又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李冬兰叹了一口气,走上前几步,拉过汪玲。然后,弯腰,从口袋里拿出一块毛巾,在河水里涮了涮,拧干,给汪玲擦擦脸。刚擦干,汪玲脸上的泪水又滚落下来。李冬兰又举起毛巾,却被汪玲拉住,不让擦。汪玲“嘻嘻嘻”几声,又“呜呜呜”几声,把李冬兰手里的毛巾丢在地上,拉过手,又把她身后的娃娃的手轻轻拉过,放在李冬兰手掌心,紧紧捂住。突然,汪玲撒手,哭着跑了。
李冬兰捡起毛巾,望着瘦小的背影消失在河岸柳树后,心里沉沉的。想到刚才王玲的举动,不知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她是真疯还是假疯啊。
中秋节前夕。紫喜良说:“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今天是街子天,你去镇上买点月饼。我本来要去的,你看,我昨天做活,闪了腰。只有你去了。不要忘了买火腿月饼。”
一听到火腿月饼,李冬兰就想起以前在妈妈家,都是自己做。妈做的,味道可好了,不咸,不像买来的。妈说,火腿很咸,要用清水浸泡,时间泡长一些,去除咸味,蒸熟,然后切成豌豆丁般大小,再用蜂蜜、砂糖和猪油拌匀,腌制一段时间……自从李冬兰外出打工,成家至今,她就没有再做过,商店里多的是,自己做挺麻烦的。
镇上离紫竹寨不远,十来里路,半天就可以回来。李冬兰自生了娃娃,还未出过寨子。听紫喜良这么一说,也合她心思,正好买些女人家常用品,但想到家里没有多余的钱,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出门的时候,李冬兰要背上娃娃,却发现背篼被紫喜良洗了,挂在门外的粗线上。她只好叫紫喜良领着娃娃,说她很快就回来,如果娃娃哭了,就喂他点稀饭吃。紫喜良说好的,你放心,难道我一个大男人,还领不好一个娃娃。
出寨子来,李冬兰感到了一种清新的气味,应该是树林的味道。路两边,长满了牵牛花,茴香花,三角梅,一些蜂子在上面飞来飞去。“冬兰也去赶街子?”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哦,是三爷啊,是的,我去镇上买点东西。”李冬兰回头一看,是紫三爷,连忙回答,“三爷,你也去赶街子?”
“嗯,好久不出来了,人老了,走不动了。今天是去买点月饼。”紫三爷望着前面,慢腾腾道。
“真巧,我也要去买月饼。”李冬兰说。
“那好,就一起走吧,我老了,眼睛有些花了,你选哪家的月饼,我也选。”紫三爷说。
李冬兰说“好”,话音刚落,旁边有人影一闪,定睛一看,忙喊道:“汪玲!”
汪玲衣衫褴褛,穿着一双绿色高筒水鞋,头发用麻绳束在身后。汪玲直盯着李冬兰,似乎有话说,正要走过来,看到她旁边的人时,身子颤动了一下,嘴张了张,没说啥话,“咯咯咯地”傻笑了几声,闪进松树林里不见了。一阵风吹过,沙沙作响,像汪玲凄凉的哭声。
“可怜的女人,疯了,现只会说疯话。走吧,走路要紧。”紫三爷在旁边说道。
六
紫喜良在李冬兰出门后,舀了一碗稀饭,给儿子喂下,然后,抱上儿子,反手关上门,往寨子外面走去。他进入一条小巷,三拐两拐,走出寨子,走的是紫竹道,往西北边而去。路两旁,尽是紫竹。走了一段,他进入坡地小道。紫喜良抬头看看天,步子快了起来。因水分欠缺,地里苞谷杆不再那么密不透风,而是稀稀落落地可以看清地里的一切,苞谷叶泛黄,正在枯萎。那一绺一绺的苞谷缨子,犹如黄发垂髫。紫喜良知道,这些苞谷成熟了,可以收割了,就像他怀抱里的儿子一样,他可以享受了。
儿子的脑门、眼睛最像他,鼻子、下巴像李冬兰。李冬兰说:“儿子这么像你和我。”他笑道:“他就是我的种子在你的田里长大的嘛!”逗得李冬兰来抓他。李冬兰说笑了一阵,突然冒出来一句:“儿子要是有一个三长两短,像汪玲那样,我就去死,说到办到。”李冬兰的倔强是从小就出了名的,说一不二,就像答应嫁给他一样,尽管家里穷得丢进一个石头也打不到值钱的东西,却毫不后悔。紫喜良想到这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脚步慢了下来,似有千斤坠,有些迈不开。他想到紫三爷的侄儿歪眼,与自己一同出去打工,啥也不会干,常常借钱填肚子。后来歪眼回来找了一个女人结婚,两口子几乎是一年一个娃娃一年一个娃娃地生。现在,成了紫竹寨富裕人家,盖起了三层小楼房,买来了摩托车,日子过得很红火。紫喜良望了一眼怀中熟睡的儿子,抬头朝前望了望。山坡上的树叶,闪着闪着,成了花里胡哨的红票子。他一跺脚,拔腿,弯腰,继续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