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过去了，姚维温那句颇具“言简意赅”意味的着急话，成了经典，成了侯先锋他们师兄弟们见面时一句互相打趣的问候语：你就没有打年青时候过过？
　　 四、一条人命只值350元人民币
　　 自古以来，改天换地的事情里，没有哪一桩能避开流血牺牲。安阳西部属于严重干旱地区，千百年来，当地老百姓吃尽干旱带给的苦。当安阳人决定贯彻毛主席“水利是农业的命脉”号召时，当安阳人立志“一定要把漳河水引上高山，彻底改变家乡面貌”时，他们就意识到了流血与牺牲，但他们还是向崇山峻岭挥起了锤子、凿子。据统计，在修建跃进渠整个过程中，共有108条生命倒在了崇山峻岭间……
　　 路小三是侯先锋的同行师兄，安阳县都里公社人。在一次测量任务中，在鹿山铁路涵洞处，正当路小三的师兄弟们查看测量器的时候，就发现看不到路小三人影儿了。大家连忙朝洞里喊话，问路小三是不是进洞里了？洞里人回答：没在洞里。沟沟壕壕哪也看不到路小三影子，就一眨眼的功夫，莫非他插翅飞到天上去了？一种不祥，令师兄弟们几人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们仔细辨认路小三刚才站过的地方，就发现地上有一片虚土！唉呀，这里刚刚塌下一圮土，路小三一定是埋在土层下边了！想到这里，在场的师兄弟们和所有的民工连声呼喊着路小三名字就哭了。
　　 当大家扒开埋了二十多厘米厚的土层后，他们看到一个血肉模糊的路小三，那哪里还是一个男人的身体，简直就是一张被擀面杖擀得特别平实的肉饼啊！并肩作战的兄弟就这样不留片言只语地走了，只留下一个无比惨烈的场景供活着的亲友们日夜怀念。以致四十年过去了，当侯先锋回忆起这个画面时，仍旧忍不住热泪挂满双颊。指挥部将路小三以身殉公的事迹上报县里后，县里按当时规定，补偿给路小三家人350元人民币。路小三的家人里有他父母，有他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孩子，他一条命只为一家老小换来350块钱。有人算过一笔账，改革开放前的一分钱相当于改革开放后的一百元钱，照这样计算，350元补偿款折合现在人民币三万五千元，可这样的数字仍旧不能养活一个六口之家一年的时间哪！一个家庭里的顶梁柱没了，多少个“350元”才能抚平这个家庭的伤痛呢？
　　 应该流泪，不应流泪——当时我们的国家太贫穷了，补偿350元已经相当不容易了。据侯先生回忆，跃进渠突击队的张玉生牺牲了，指挥部的人也牺牲了好几个，国家给他们的补偿统一为350元人民币。这里有个故事，侯先锋差点也化成350元人民币……
　　 在参加“支工洞突击队”那会儿，侯先锋的师兄王尔青也在其中，两人一起负责点炮。侯先锋上高中时跑过田径，身板结实，行动利索；相比之下，王尔青显得有些笨拙，跑起路来总落在侯先锋后边。那时候搞爆破，点炮使用导火线，不像现在使用电子管。有一次，洞里需要同时点燃七眼炮，侯先锋说：“师兄，你点了三根导火线尽管往外跑，剩下的四根我来点。”王尔青相信师弟的速度，当真点燃三根后就往洞外跑。侯先锋接着点燃剩下的四根，然后转身迅速向洞外跑。正跑着，冷不防就被什么给绊倒了，当他意识到身体下压着别人的后背时，他慌忙辨认后背是谁？天哪，“绊脚石”原来是师兄王尔青啊！
　　 当年打隧道钻洞，它不是一次成型的那种，它是先打通，洞体方向没差错了，才根据所需尺寸二次成型。王尔青个子高，慌里慌张往外跑时，头部撞在没成型的洞顶崖石上昏迷了，如果不是戴着安全帽，或许他当场就没命了。侯先锋个子矮点，躲过了撞头的危险，却没躲过王尔青昏迷不醒的身体。
　　 人在紧要关头，身体里会迸发出一种超常的力量。侯先锋就是这样的。当时情形，既要抢在七眼炮炸响之前跑出洞外，又不能丢下昏迷不醒的王尔青独自保命。生死关头，侯先锋猛地抓起王尔青的胳膊搭上自己肩头，然后尽力朝洞外跑，边跑边使劲喊“快来人”。洞外的人听到喊声，知道洞里发生了紧急情况，便纷纷跑进洞里接应。当他们全部跑出洞外，躲到洞侧的瞬间，洞里的七眼炮相继发出爆破声响，被爆碎的石块像极速的流星射出洞口，所到之处，地面被砸出深坑，石头被敲掉棱角，那些来不及躲闪的草木虫鸟啊，哼都不哼一声就做了鬼。
　　 我们没见过打隧道时的爆破场景，但至少在影视剧里看过炸弹将人马崩上半空的镜头，其实，那些人马未必都是炸弹给崩上半空的，有一部分是炸弹爆炸时产生的强大气流给冲击到半空的。战场上炸弹产生的气流是以漫游状向四处散发，而山洞中炸药爆破时产生的气流只能选择洞口一个方向散发，那种速度与强度，足可以让来不及躲闪的人们魂飞魄散，以自己血肉之躯上演一场天女散花。四十年后的今天，侯先生再忆当年事，他无不感慨地说：“说句老实话，我都差点牺牲在那个支工洞里。”
　　 逝者已逝，生者坚强。跃进渠至今仍在发挥着作用，福泽安阳一方，老百姓都说：跃进渠不是人修出来的，那是一百元一百元的钱铺出来的。当笔者含泪听完侯先生讲述当年修渠中发生的这些故事后，好想补充老百姓说的这句话，那就是：跃进渠是一卷卷350元中国人民币给连接起来的！
　　 五、书香门第多人才
　　
　　 侯先锋的家是中医世家。据侯先生回忆，到他这一代，家里已传四代中医。进入新社会以后，他的家里逐渐摘去了“中医”的牌匾，但是家里人从事治病救人的工作者始终没断：他有个弟弟当医生，有个侄子当医生，有个儿媳当医生……
　　 其实，侯先锋的家在旧社会属于“书香门第”，而且家人都喜欢学习修建水库大坝这方面的东西。在一本发黄的日记本里，侯先锋抄写了好多公式，包括渠道设计、断面设计、钢筋计算、桥梁计算、系数表、函数值、涵洞受力等等。他上学时代，技术书比较少，而他属于勤奋好学的学生，加之老师们偏爱，他从老师用的技术书里抄到很多知识，相对掌握的本领也很多，是这些“很多”让他在修建跃进渠期间，成为测绘员中间的佼佼者。
　　 记得某年，已在“鸡毛飞上天”的南崔庄任教的弟弟突然想考安阳大学，备考期间却被一道桥面透视图习题给难住了。弟弟知道哥哥是这方面的专家，就找到侯先峰讨教。那一年，安阳大学的考试试题里还真有这道透视图考题，全部考生里只有两个人做对了这道题，其中就有侯先锋的弟弟。
　　 侯先锋的三个弟弟中，一个在县医院当大夫，一个在卫生局当领导，一个在国税局当领导。他的两个儿子，一个在国税局工作，一个在机床厂当高级技师。他的侄子们各有各的工作，都是吃“国家饭”的。
　　 前些年，农村人烧窑造瓦时竟把侯先锋家的祖坟给挖出来了，他的老老爷爷（相当于爷爷的爷爷）的棺材在掉落地上的一瞬间崩了一个口口，人们朝口口里观望的时候，就发现里边的“人”毛发皮肤完好，身上穿戴的大清顶戴花翎全部完好。消息传到安阳县文化局，局里来了文物专家，在对比了棺材头上清晰可辨的鎏金大字和朝服朝靴后，断定这位老老爷爷生前曾出任过大清朝的国子监一职，相当于我们现在的国家教育部监考官。侯先锋很小很小的时候，爷爷曾告诉他：“还有你那老老爷爷时，汤阴宜沟来了三个老头，他们说侯老先生已经四年没去收租子了，三百多顷地的租子呀！”看来，侯先锋的老老爷爷不去宜沟收租子的原因，是因为他到朝中做官去了吧？
　　 时隔几代，侯先锋的二爷爷是长征老干部，当时在延安跟邓小平同志在一个窑洞工作，是中央执法部部长，解放后调到辽宁省委工作。“文革”开始后，二爷爷不想让反动派给带高帽子，就找机会跑回了安阳。当时的安阳军管会在甜水井街给他安排了个两层小楼独居院，他便在那里住到晚年。晚年生病住院后，侯先锋每天跑前跑后伺候老人，那时节，国家刚刚实行火葬政策。侯先锋的父亲轻轻告诉家人：“准备棺材吧，他回来咱家里了，就按咱家里规矩办后事。”二爷爷当时已经不会说话，听到这话后，使劲拍着床面，连连摇头，眼里泪水直流。侯先锋的父亲实在忍不下心，说：“叔叔，就按你的意思火葬吧。”刚刚兴起的火葬场，一切都是免费的，包括免费接送送殡人。当然，侯先锋的二爷爷不为贪图这份便宜才要求火葬，他想以自己共产党人的身份为家人做一个以身作则的榜样。
　　 书香门第何止多人才？书香门第更是多忠孝啊！
　　 当笔者赞叹侯先生家里祖坟一定占了好风水时，侯先生说：“从我这一代开始，家里人没有不是大学生的，没有不是重点学校的。不是风水庇荫，关键是我家环境好，孩子们学习上的事情，从不让大人去管。他们会主动去相互激励、相互超越……”侯先生的话没错，家庭环境对孩子的影响是无形且巨大的，要不，古代怎会有“孟母三迁”的故事？以侯先生家庭环境为鉴，如果现代人都能为自家孩子营造一个和谐安定、奋发图强的家庭环境，这不仅是为孩子好、为家庭好，更是为整个社会和谐共处好！
　　 六、跃进渠水清且长
　　 据侯先生讲，跃进渠比红旗渠开工时间早，比红旗渠收工时间晚。虽然它的工程比红旗渠艰巨、工程量比红旗渠大得多；虽然它在悬崖峭壁上凿开的隧道涵洞比红旗渠多、架设的桥梁和渡槽比红旗渠多得没影儿；虽然它的投资是红旗渠无法比拟的……但是，就因为它收工晚了一些时日，世人只知道林县红旗渠的鼎鼎大名，却很少知道它的名子。
　　 如果让世人记住一个名字，可以选口口相传的方式，可以选石碑雕刻的方式，可以选笔墨纸砚记录的方式……方式可以很多很多，但是跃进渠它不需要这些，那些横亘于崇山峻岭间雄伟壮观的渡槽桥梁，那些悬挂在陡峭山壁上曲径通幽的隧道涵洞，那一渠日夜向前奔流不息的漳河水……它们无不在以无言的姿态向世人昭示着“跃进渠”这个凝聚了所有修建者心血的美丽名字！
　　 飞速发展的时代，让我们现代人如同坐在一列呼啸疾驰的动车上，睁眼闭眼间，好多人好多事便化成甩向车尾的烟尘。在跃进渠上，那一座座雄姿英发的建筑物傲立着坚强不屈的安阳魂；那一道道畅通无阻的槽与渠流淌着无私奉献的安阳精神！魂与精神是不会化作烟尘的，所以，站在跃进渠畔，任意翻动四十年前的工地画面，都会有一个感人形象跳入你眼帘……
　　 年轻的技术员吴绍贤在严把质量关上也是赫赫有名的，和混凝土时，不翻够十遍绝对不用！工地上没电没水，没有搅拌机，民工们只能从水库里拉来水，凭一双打茧的手握紧铁锹和泥。水泥、石子和沙对好比例后，浇上一定数量的水，这时，安排好的二十个人脸对着脸站两排，一人手里一张铁锹，两人算一组。第一组的两人翻一遍水泥石子，第二组的两人再翻一遍；第二组翻完一遍，第三组再翻一遍……十个组翻够十遍后，吴绍贤验过泥的均匀度和粘度了，混凝土这才能浇灌在槽模里。
　　 吴绍贤患有严重的肺结核病，这种病搁现在根本就不算个病，用些针剂、服些丸粒啥的都能治好，但在四十年前，它就是个索命的病，很多人因为它而丢妻别子撒手人寰。修建跃进渠的艰苦岁月里，工地上没有医护人员，吴绍贤完全可以借着有病的理由堂而皇之地离开工地，住进医院，享受公费治疗和医护照顾。然而他没有。他买了药，买了注射器和针剂。服药可以随时随地，但注射针剂就得选择空闲了，而且是办公室里没别人的时候：关上屋门，褪下裤腰，露出臀部，歪头歪腰，擦酒精棉球，自己举起注射器扎向自己的肌体……那情景，不是医生，胜似医生，扎错地方浑不怕！
　　 现代人说，生命健康是第一位的，没了生命，那些名啊利啊的，统统归零。所以，现代人动辄寻医问药，担惊害怕，生怕名和利还在迎风飘扬，生命却欲落花流水；即使医生挥着手说“你没事，山高水长着呢”，那也不放心，心里揣着个小蹦兔，蹦着跳着就匍匐在长寿老人脚下了；待归来，早午晚谨按偏方上密示，忌口戒食啊，保肝护肺啊，滋阴补肾啊……如果这样的现代人站在吴绍贤面前，他们的脸皮不知要被羞愧撑破几层？他们的身心不知要为惊诧震撼几番？
　　 短短一小时的采访时间很快过去了。临告别时，侯先生取出一个走了色的长方形布装纸盒子让笔者看。盒子上面有两行发白的烫金字，上一行是：矢量重对数双面计算尺；下一行是：上海四达尺厂出品。抽开盒子，一把装在白色塑料袋里的标满刻度的计算尺呈现在笔者手心。这样的尺子，别说用过，笔者连见都没见过。看出笔者的迷茫，侯先生一脸自豪兼崇敬地解释：“连设计带施工渠首大坝的技术员姚维温是我的老师，这是姚老师送给我的计算尺。在当时那种艰苦条件下，这样的工具尺很难买到，所以很宝贵，我们就是用这么简单的尺子计算工程上的各种数据的。你们现代人看不懂它，也用不着，想找个数据上电脑就都解决了。”
　　 是啊，现代人自从有了电脑，大脑和四肢越来越懒散，几乎要进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之时代了。越是这样的时代，人们越有必要去跃进渠走一走，看一看，转一转；人们越有必要重振跃进渠精艰苦创业、无私奉献精神，并让这种精神伴随跃进渠渠水流向遥远的未来、流向美好的终极！
　　
　　 2017.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