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 无声“黑白”
我问:“出啥事儿?”
黑姨说:“你俩不是外人,我也就不瞒你们了。”我很奇怪黑姨说出这样的话。我是你外甥,可以不是“外人”,但张二爷是什么人?与你没有半点儿关系,怎么也不是“外人”了呢?二爷被当做不是“外人”,当然很高兴,且黑姨钻进他的被窝里,把他兴奋得满脸放出灿烂的笑容,就像一只没有擦干净玻璃罩的马灯黑里透着光明。连说几个“是是是”。
雪后晴天,原本苍白的太阳照在雪地上,竟有些刺眼。从我们打谷场到黑湖边缘的梯田都被大雪覆盖,形成了一个白皑皑的盆地。黑湖上面已经结冻,湖面在太阳底下泛着青色。大雁们不见了踪影,只有零星的野鸭子在冰面上卧着。不是偶尔扭扭屁股摆动着的弯曲的脖子,你会以为它们是冰湖上的动物雕像。
饲养室房顶上有厚厚的积雪,几根檩条弯的更加厉害了。二爷说:“我去找东西把积雪扒下来。”说完独自走了。我心里直发笑,你两眼一抹黑,哪找工具去?
出乎我的意料,二爷不仅找来了扒雪的工具,还把黑姨带来了。他们商量着把一只破箩子绑在竹竿上,来清理积雪。由于竹竿的长度不够,屋脊上边的雪够不着,二爷把饲养室里唯一的一条凳子搬出来了。这条凳子的一只腿松动了,总是放不稳。黑姨就用两只手把住凳子进行“维稳”,二爷站在凳子上扒雪。松软的雪被一下一下地扒下来了,积雪摔在地上,溅起粉尘似的雪沫,像炸弹爆炸释放的烟雾。他们从屋子南头往北头扒着,几趟过后,二爷跳下板凳,黑姨把板凳往北挪,二爷再上去扒,他们做得很细致,配合很默契。
将要扒完的时候,二爷将竹竿一头的箩子努力往上送,身子前扑,重心失衡,两只脚离开板凳跌下来。但在跌倒的一霎那,二爷抱住了黑姨,黑姨同时也抱住了二爷。黑姨在下二爷在上,双双跌倒在雪地上,他们的嘴唇与嘴唇相接触、鼻子与鼻子相接触、额头与额头相接触,就像电影上常见的那种状况。看似不经意间实际上是刻意所为。
我对二爷用这种方式亲吻黑姨非常厌恶。他们的肤色和个头虽然差不多,但黑姨是纯洁的,二爷是肮脏的;黑姨是一朵黑牡丹,二爷就是一堆黑狗屎;黑姨是一只黑天鹅,二爷就是一只黑老鸹!他们就像锅底灰与荞麦面,同样都是黑色的,但荞麦面养人,锅底灰碍事儿。
他们好不容易从地上爬起来,互相拍打着对方身上的雪粉并且“嘻嘻”地笑着。他们好像被这个事故搞得很兴奋,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幸福中颤抖,他们的头颅在阳光中辉煌地摆动着,眼睛里满是快乐的光波。他们商量着要把饲养室后边的屋脊也清理干净。看样子这一摔不仅没有终止他们的工作,反而让他们感到了摔跤的幸福摸样,他们还想继续摔下去。我走过去,拾起地上的竹竿和箩子,说:“用不着。我一个人干就可以了。”我赌气地爬到屋山墙旁边的榆树上,攀上一个伸展到屋脊上的枝桠,我张望着那个被白雪覆盖了一半的鸟窝,把一只喜鹊惊飞。然后我骑在屋脊上就像骑着一匹巨大的白马,我从上至下地很费力地推着屋脊上的雪,把工作做得井井有条。但我在干活的时候,二爷和黑姨竟然跑饲养室里去了。一会儿就传出曲胡欢乐的“喜阳调”。
我很是生气,把箩子狠狠地砸在屋脊上。“咚咚咚”,“咚咚咚”。屋檐下长长的冰挂被震落到地上。黑姨跑出来冲我喊:“老外你轻点,落了我一头灰挂!”我不理睬,依然沉重地砸着屋脊。、黑姨叫道:“老外,我们家还指望这个箩子箩面呢!你摔坏了咋办呀?”、二爷也跟着出来了,他说:“爷儿们下来,给我伴奏。”
我说:“不伴!”
二爷说:“那你去买豆腐,我们中午吃凉拌豆腐。”
我说:“不吃!”
黑姨笑道:“寒碜,那你总得下来呀!”
我说:“不下!”
二爷和黑姨并不在乎我的态度,依然跑饲养室里快乐着。我依旧“咚咚咚”地砸着屋脊,我盼望长长的灰挂落到二爷的头上,然后像蛛网一样兜住他的脑袋,把他吊在过梁上。
二爷边拉边唱,我边砸屋脊边推着积雪。此时,太阳已接近正午了。我看见齐麻子的二儿子齐建军吹着口哨来到饲养室门口,那家伙很远就问:“黑姨在这儿吗老外同志?”
我大声说:“不知道!”其实,我是在通知屋里人。
屋里的琴声果然停了,黑姨走出来,齐建军埋怨地说:“到处找你,你咋跑这个鬼地方了呢?”
黑姨说:“寒碜!我到哪里关你什么事?”
齐建军说:“我有好东西给你!”说着掏出一块银光闪闪的手表:“天津产的手表,120元一块,送给你!”
我看到黑姨的嘴角轻蔑地一挑,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不敢接受!”齐建军强行拽着黑姨的手,把手表套在黑姨的手腕上,摇头晃脑地说:“看看,漂亮吧?”
黑姨挣脱了,用右手把手表脱掉,摔在雪地上,愤然说:“寒碜!你们害了我姐,还想来害我吗?”
齐建军急忙拾起来,心疼地用衣摆擦拭着,说:“我哥是我哥,我是我。不能混为一谈吧?”
黑姨说:“你们老齐家没有一个好东西!”
齐建军说:“瞧你这话说的!俺爹当队长,大家都有吃有喝了,咋对不起你啦?”
黑姨说:“给口饭吃,都该给你家当牛当马呀?再说了,老百姓有口吃的,你家就该吃生产队小伙房的‘专供’,过着神仙的日子?”
二麻子说:“你哥是生产队小伙房的厨师,你嫂子是采买,你们家不也沾着光了?”
黑姨说:“他是他,我是我,你别搞混了!”
齐老二刚要说什么,黑姨叫道,“你还不走?我等着听戏呢!”
二麻子说:“嘻嘻,我跟你一起听!”说着,走近黑姨欲拉她的手腕。
我抓起一块雪团捏紧,“噗”地砸在齐建军的脑袋上,雪团立即跌得粉碎,四处散开。像爆炸了一颗手雷。齐建军四处寻找着雪团飞去的方向,他看见我坏坏地笑,便指着我骂:“寒蛋!狗......”此时,阳光照射在积雪上的强光反射给他,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但随即而来的第二个喷嚏遇到了障碍,留在鼻腔里东冲西撞久久不肯出来。他便仰起窖藏白菜似的脸,眯缝着稍显浮肿的眼,张着血红的幽深的嘴巴,寻求阳光的幸福刺激。这副模样与发情的公驴闻到母驴的尿臊味时的模样毫无二致。
齐建军如愿以偿地喷嚏完毕,他挑衅地指着我说:“瘦猴子老外你给我下来!”
我也强硬地说:“齐老二,你上来!”
他说:“你下来!”
我说:“你上来!”我们一来一往地斗了几个回合的嘴,黑姨像只猫似的悄然无声地溜走了。
我大笑道:“齐老二,黑姨走了,你还在这里干什么?不会打算偷走我们的黄牛吧?”齐建军用手指指我,马上去追黑姨了。我用竹竿支撑着雪地,从房顶上一跃而下。
二爷看来很高兴。中午不仅做了净白米干饭,还亲自去豆腐坊买来了一斤豆腐,再次做了凉拌豆腐。
六
积雪融化完毕,已经接近年关了。我爹推着独轮车给我们送来了两个月的口粮——60斤小米60斤大米。还带来了一斤猪肉二斤粉条给我们过年。爹说:“全生产队的救济粮中只有300多斤大米,原本计划每人一斤大米过年的。但最后队长提议给了你们60斤,其余的都分给了五保户和病人了。”爹说这话的意思是生产队对我们俩很关心。我们俩呢,当然得把牛们饲养好。
我爹也给我舅舅带去了一麻袋白萝卜和白菜,舅舅给了我们家五升大米。第二天,我爹走的时候,我突然很想家,想妈妈和弟弟妹妹们,鼻子一酸,眼泪流下来了。
除夕之夜,太阳刚刚落下去,我舅舅就让表弟黑蛋来接我去他家过年。我想起二爷孤零零的一个人过年,就拒绝了。
这里过除夕比我们淮北要晚得多。他们这里有句俗话叫做“犁面星正南,烧纸过年”。犁面星就是形状像一张犁子的星团,如果它移到正南方,那就是子夜了。虽然他们过除夕并没有这么晚,但通常要到犁面星正南了才睡觉,叫做守岁。我和二爷的年夜晚是大米干饭,菜是猪肉烩粉条。我们每人吃了两大碗。吃过饭,黄营子才响起第一声鞭炮。接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便满村庄炸响了。鞭炮声中,有狗在兴致勃勃地吠叫,好像热烈欢呼一般。
除夕之夜,很少有人走动的,人们都呆在自己家里“守岁”,老婆婆称为“守皮袄”。意思是说,年三十晚上坚持“守岁”的人来年都有皮袄穿。我和二爷当然是不用守岁的,二爷建议我们两个合奏一段曲剧过门,我知道他是想吸引戏迷们来做听众,这样他就有各种牌子的烟卷抽了。如果我猜的不错,他可能主要是为了吸引黑姨的到来。我嘲讽地说:“你今晚还是拉给牛们听吧。我睡觉去了。”二爷无趣,也把自己脱光钻被窝里了。
正月初十的晚上,黑姨带着白姨和几个小姐妹一起来了。不大一会儿,又来了一批男男女女,还有位抱孩子的青年妇女。生产队里有一位“耕读小学”教师也在座。他煞有介事地摸着婴儿的脑门,赞扬说:“这孩子将来必定聪明,给我做干儿怎么样?我供他读书!”
李老头说:“给我做干孙子,我教他读《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信阳近,息县远......’”
耕读教师说:“你这个老不正经的!什么‘信阳近、息县远’呀?是‘性相近、习相远’!”
年轻妈妈对教师说:“你也念错了!应该是‘人之初,性本善,狗咬先生蛋,不是我瞧着,撕地稀巴烂’......”
“耕读”教师笑着拧了一把年轻妈妈的大腿,说:“去你的骚货!”众人一阵大笑。
待大家坐定,我二爷唱了一段《包公辞朝》,我依然敲着葫芦瓢:
自幼耕读在山乡,
老臣我熟知庄稼行。
春种夏耘汗湿土,
为得、为得秋收和冬藏。
正月里来喜洋洋啊,
人庆佳节换新装。
过了初一过十五,
大闹啊,大闹元宵喜欲狂。
家家都把花灯放,
各色的彩灯满村庄......
正唱的起劲儿,麻子齐队长来了。他劈头盖脸地训斥二爷:“谁允许你唱封建那一套的?一个外地人,我们看在社会主义大家庭的份上,让你们来这里保牛,你可倒好,宣传起封建迷信来了!听说还迷住了一个大姑娘!我警告你,再唱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立马赶走!”又对众人扫一圈,说:“都给我散了!散了!明天出工甩塘泥!都他妈闲里蛋疼了!”
众人敢怒不敢言,一边小声嘟噜着,一边纷纷逃离饲养室。
受到这次打击,二爷不敢拉曲胡,更不敢唱了。我甚觉无聊,吃了饭就去找表弟黑蛋玩。
黑蛋比我小一岁,正上小学六年级,暑假以后就该上中学了。他是一个小歌迷,喜欢唱革命歌曲:“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但今晚黑蛋不唱革命歌曲了,他一遍一遍地念白:
黄营子,姓太杂,
赵钱孙李十几家。
豆腐坊,老刘家,
打油的,是赵家,
代销点,老郑家,
卫生员,是李家,
磨碾坊,老刘家,
他们都会拍“一把”。
掌实权,是齐家,
黄营子,他天下。
农业离了老黄家,
社员全都吃粑粑。
我听了大笑,说:“谁编的?挺顺口的。”
黑蛋说:“我编的。”
我说:“你真能,我比你大,却编不出来。”
黑蛋说:“哥你上过初中吗?”
我说:“升初中那年,正好文化大革命,不让升学了,还说不准考试了,以后升学要靠同学推荐。我在班里学习成绩是第一,可就是人缘不好。一气之下,就回家放牛了。”
黑蛋说:“哥你赶明儿来咱这儿,咱俩一块儿上,我好有个伴儿!”
我说:“对上学没兴趣了,还是挣工分实在。”
黑蛋问:“你那生产队几个干部?吃小伙房吗?”
我说:“四个。生产队怎么可能有小伙房?”
黑蛋说:“俺这六个干部。队长天天吃小伙房,喝老百姓的血。”
我说:“舅舅当个民兵排长,也是官呀!”
黑蛋说:“黄姓一大帮人,就俺爸一个小官。”
我说:“不是还有黄金良吗?生产队小伙房里当厨师。”
黑蛋说:“俺爸说了,他是个叛徒,拿两个美貌妹子当资本,抱齐麻子的大腿!”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黑蛋问:“用曲胡可以拉革命歌曲吗?”
我说:“当然可以。”
黑蛋便要求去饲养室,用曲胡学着拉歌曲。我答应了。他说回家拿曲谱来,让我先回饲养室做准备工作。
七
我一个人回饲养室,刚到打谷场,就看见一个灰色的身影从饲养室的窗下一闪而过。我想,是不是有人来听戏呀?饲养室里没有灯光,二爷也不知道是睡觉了还是溜达去了。我来到饲养室的窗外,忽然听见了一个奇异的声音。这声音我从来也没有听到过,既像疼痛时痛苦呻吟,又像奇痒处被挠到的舒心叹息。
我屏住呼吸认真地听着。声音虽然很细,但在静谧的晚上仍然如雷贯耳。我终于听出来了。这是黑姨的轻声呻唤和二爷的粗重呼吸!刹那间,我的头皮收紧,血脉暴涨,骨骼啪啪作响!黑姨,我那黑而美貌的姨!你怎么能跟二爷这种泥做的人鬼混呢?二爷你这个无耻的混蛋,你跟黑姨才接触几天呀?你他妈就把她给睡了!我从12岁就爱上了黑姨,都三四年了我连黑姨的嘴巴都没有亲过!我愤怒地捶打着潮湿冰凉的土地,我想冲进去把这两个狗男女揪起来!但是,我还是克制了我自己,一旦我冲进去,伤害的不仅是二爷这个混蛋,更伤害了我的黑姨。想到这里,尽管黄色的情绪像火苗子一样要从我的嘴巴里喷出来,我还是努力地一口口咽着唾液杀灭这强烈的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