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还楞在原地。
　　 树林里传来一声声巨大地咆哮，许多小六没见过的怪物张牙舞爪向她跑来。小六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这世界巨大的凶险，等到危险即将来临之际，潜意识里求生的本能被激起，挥动双手飞到空中，躲过了那几只庞大的身体。
　　 那怪兽有两只大大的眼睛，露出两根硕大的獠牙，身高有三个大人那么高，黑乌乌的皮肤就想跌进臭水沟的人们，也像人一样站立，还有一处与人有很大不同的就是屁股后面，有一条长长的尾巴。
　　 越来越多的怪物聚集在小六下面，起先他们木讷地看来看去，然后交头接耳，过后又一起将身体前倾，好像是动物世界里面狼群捕猎之时做出令人惊悚的行为，小六就被吓得忽地飞跑了。
　　 等小六再次回头看的时候，才发现怪物们并没有追来，而是慢慢地离去，留下一长串的背影消失在树林里。
　　 老爷爷们他们从河流下面爬了出来，小六惊奇，凑进前去一看，原来整个河床都是空的，下面显得很大很大。
　　 “幸好他们没有攻击我们。”怀抱孩子的妇女依然是一脸的担忧。
　　 “小姑娘，你是怎么飞的，现在可以教教我们吗？”老爷爷道：“那些怪物好凶残，也很可恶，如若我们都恢复了飞的本能，那么就什么不用怕了。”
　　 小六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好奇地道：“那是什么怪物？”
　　 “什么怪物？”老爷爷看了看众人，众人又摇了摇头，“它们是野兽，是野兽。”
　　 “野兽？野兽和怪物有什么区别？”小六心里想道，忽然她就明白了，野兽比怪物更加凶残，更加野蛮，说明这个怪物真的很坏，比可恶的……可恶的……
　　 小六认真地遐想，可是怎么也想不出来一个可恶的什么来，但最后还是想了起来，她说道：“比可恶的镰刀还坏！”
　　 众人不明白小六在说什么。而小六却很清楚，镰刀不是一把镰刀，而是一个人，再准确一点，就是拿镰刀的一个坏爷爷。
　　 镰刀爷爷很坏，长相丑陋，让人惊恐。镰刀爷爷最喜欢的事就是捉弄小孩，他笑起来的时候仿佛天地即将闭合，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块巨石呼呼地滚来，尤其是当他抓到小孩的时候，露出那口黄牙，就已将小孩吓得魂都丢了，要镇村子里的王婆子叫魂才能回归本体。
　　 魂是什么？小六想，魂是生命，因此魂没了，人也就没了。镰刀坏爷爷就将她的魂吓丢过一次，也叫过王婆子叫魂，所以她才安然无事。所以那怪物怎么比得上镰刀坏爷爷呢？
　　 不可能！
　　 “小姑娘，你在想什么？”那位老爷爷打乱了她的思绪，其实她想过镰刀爷爷后，又想起了镰刀爷爷的反面，就是另一位月亮婆婆。她突然有点讨厌这个老爷爷。
　　 “小姑娘，教我们飞吧。”老爷爷道：“你是上天派来的使者，注定是来解救我们的，教我们飞吧。”
　　 “飞？”小六瞪着他道：“其实我原先也是不会飞的，我从山上掉下来就突然就会飞了，你们有没有掉下来呢？”
　　 “山？”
　　 “从山上掉下来，那还不摔死了。”有个大人说道。
　　 “对，再说我们也不敢去山那边，那边全是怪物，还不吃了我们。”
　　 “山那边是怪物？”小六疑惑地道。
　　 “对，那群怪物就住在山那边。”那个大人又指向树林那边。
　　 “我们可以晚上去。”小六惊喜地道。
　　 “对，我们可以晚上去。”老爷爷附和着，“只要我们学会飞，就什么也不用怕了。”
　　 众人沉默。
　　 一轮弯月没有按时出现，而是在小六的失望当中，突然被射向天空。小六想起了月亮婆婆。
　　 月亮婆婆步履缓慢，可是小六总能在一个固定的时间看见她出现在半山腰上，而之前她却刚刚走在山脚。
　　 月亮婆婆是抚慰小六心灵唯一的良药，每当她失落心情不好的时候，月亮婆婆都会细心地安慰她。她和镰刀坏爷爷不同，她褶皱的脸庞全是慈爱，有一次在月亮婆婆上山的时候，她不经意间跑了上去，抓住她的手想跟她一起上山，可是被远处追来的母亲给拽了回去，并打了她一顿，没有任何缘由。
　　 但是在母亲走后，外婆就从来不会打她骂她，而是抱着她坐在门前，看着月亮婆婆一步一步地上山，然后在短暂的视线遮隐之后突然出现在半山腰。
　　 她问月亮婆婆是什么人，为什么每天都要上山，外婆不答，只是说：“生活每天都要继续，六儿以后会明白的。”
　　 “以后？”小六道：“以后是什么时候？”
　　 “就是六儿长大的时候。”
　　 “长大的时候，像妈妈一样大么？”
　　 “是的。”外婆笑道。
　　 “可是妈妈明显不喜欢她！”六儿哭了，长大是多么可怕的一件事，也就是从那时起，小六就已经明白，人长大之后喜欢的事物都会改变。
　　 月亮射在空中，可是小六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因为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月亮婆婆了，也就是自从她搬到小镇上之后，就再也没见过月亮婆婆了。
　　 小六在老爷爷们的带领下，趁着夜色低隐，万籁俱寂之际，悄悄窜进树林，偷偷地上了山，一如刚来到小镇上时小朱带她爬山一样，也是在夜晚躲过人群。
　　 到了山顶，却没有悬崖，众人一筹莫展，这也无法跳啊。
　　 “这树很高，能不能爬到树上跳。”有人小声建议道。
　　 “这不行吧。”老爷爷也有点着急了。
　　 小六看了看周围，道：“应该可以，这么高的树，说不定真的可以呢。”
　　 “好，那试试。”
　　 于是众人选了一个胆大一点，让他爬到树上，作势一跳，但众人还没明白，就只听见嘭地一声，第一次学飞便已失败告终。
　　 那人站了起来，众人询问怎么样，有什么感觉？
　　 那人有点惊喜地道：“我挥了好几次手，感觉要飞了起来，可是就着地了。”
　　 众人受此鼓舞，许多的人都准备爬到树上，老爷爷急忙道：“别着急，一个个来，先让他多试几次，学会飞，再来下一个。”
　　 于是那人又爬上了树，结果还是嘭的一声。
　　 小六不再去看他们，因为她突然在树林里低隐的月光之中，看见了一对黄红相间的翅膀，是那只蝴蝶，带她来的蝴蝶，于是小六急忙要跟过去，身后又传来一声“嘭”的声响。
　　 “愚蠢的大人。”小六笑道。
　　 那蝴蝶没有飞远，好像在一直等待小六。等小六到了近前，又往前飞去。一路跟着，在树林里穿来穿去，直到一处悬崖面前。蝴蝶绕她飞了一圈，便飞向前方，小六见此，于是挥动双手，从悬崖上飞了过去。
　　 这里的夜色还是很漂亮的，虽然只有原始的色彩，但是那种静谧的神秘感让小六的心窝很是舒适。她抬头仰望月亮婆婆，月亮婆婆好像在对她微笑。这时蝴蝶突然向下俯冲，她也跟着俯冲，那种刺激使她心动不已。
　　 不久，蝴蝶飞进树林停了下来，于是她也飞了下去，再一次地站在土地上。可是通过细微的月色，在她周围，树林隐藏之外，却是许许多多可怕的眼睛。是怪物，小六被吓了一跳，她想赶快飞离这里，等她即将挥动双手的时候，突然感觉身后有昏黄的灯光亮起，她回头，只见是一个洞穴，洞穴里面点燃了许多蜡烛。
　　 她惊奇，向前走去，然后低下头，往洞内望去，只见是两排点燃的蜡烛，这情景好像在什么时候见过，突然她想了起来，转过身惊恐地大叫。
　　
　　 三、
　　 尖叫声慢慢地停止，有人捂住了她的嘴巴，眼泪却在她的眼眶涕泗横流。
　　 捂住她嘴巴的正是小朱，而现在小六却不敢回头。小朱好像很懂她似的，道：“不要回头，听，静静地听。”
　　 “什么？”小六心里惊恐地想，“听，听什么？”她都不知道自己的心会不会突然停止跳动。
　　 可她的心却慢慢静了下来。
　　 慢慢地，有个声音响了起来，轻轻地，细细碎碎的，像是脚步声。在树林外走进来一个硕大的怪物，小六的眼睛仿佛要瞪了出来。
　　 那怪物俯身，小六被吓得想要后退，可是被小朱挡住后路。但可怕并没有发生，在怪物的身上，首先伸下一根拐杖，然后慢慢下来一个年老的婆婆。小六认得她，她正是小朱的奶奶。
　　 小朱奶奶拄着拐杖站在小六面前，笑道：“所有的可怕都来自于想象。”然后又轻轻地抚摸她的头道：“试着闭上眼睛，对，就是这样，这个世界是不是变得安静了。没有树林，没有怪物，没有我、他、你，甚至这夜晚，这天地。”
　　 小六闭上了眼睛，在她面前的仿佛只剩下细微的风，她便不再害怕。等再次睁开眼睛之时，发现已到了洞穴之中，洞穴里依然点燃了十六根蜡烛。
　　 诡异的气氛怎么会变得这么祥和，可小六依旧害怕小朱的手，她怕他再次拔出蜡烛，害怕那条黑乌乌的尾巴。
　　 小朱行事诡异，总是给她讲些稀奇古怪的事，比如说人死后会变成鬼，在世间游荡。当他说起他的梦想时，也和常人不同，他的梦想就是以后当着驱鬼的道士，会诸多道术。
　　 对于道士，小朱说晚上就会是他的天堂，他会召唤许多鬼来，来个四鬼抬轿，想去哪就去哪。这里数最厉害的就是八鬼抬轿，小朱说他现在做不到这个级别，但是在以后一定会做到。
　　 八鬼抬娇召唤来的不是平常的鬼，是那些厉鬼。首先他要用极其厉害的道术收服他们，然后弄为己用。现在，她想问一问小朱，他有没有做到这个级别。
　　 小朱看着她，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笑嘻嘻地道：“我现在已经能够做到六鬼抬轿了，你要不要试试，我们去外面玩玩。”
　　 “不！”小六立马拒绝道，她可不像看见那些鬼，再说小朱根植于她内心的恐惧已经无法消散，更何况她会在天空中飞，坐什么六鬼抬轿。
　　 “还是不要了。”小朱奶奶道：“你就不要吓着小六了。”
　　 “好。”小朱狡黠地说。
　　 夜晚仿佛很是漫长，小六从未此刻一般期待过天明。
　　 “你慌张什么？”小朱在她嘴边道。
　　 小六疑惑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突然站起身来说：“我要走了。”
　　 “不要！”小朱拉住她的手，“不要走。”
　　 “不行，我得走了。”
　　 “不要，我都好久没看到你了，为什么一来就要走。”小朱低头弱弱地道：“为何一直在躲我。”
　　 “没有。”小六说：“我没有躲你。”
　　 “那为什么那天晚上我叫你你不出来，还说没有躲我。”
　　 哪天晚上？小六有点恍惚，原来是那天，在夜半时分，在她的窗外，小六叫她一起玩耍。
　　 “那天很晚了。”小六撒谎道，她的手被小朱紧紧地拽住。
　　 “不要走。”小朱突然盯着她，“我不让你走！”
　　 “不行。”小六害怕地哭了起来，她看向小朱奶奶，小朱奶奶笑嘻嘻地盯着她，“不行，我饿了！我要回家吃饭。”
　　 小六的声音带着哭腔，小朱便松开了他的手，“好吧，那走吧！”说罢，便往洞外走。
　　 到了洞外，小朱叫来了四个大怪物，四个大怪物抬着一顶娇子，他回过头来看着小六，“让他们送送你。”
　　 还没等小六说出口，小朱就把小六抱起一跳，放进了娇子中。只听得呼呼的声响，娇子如履平地的在树林里穿越。小六想从娇子里跳出来，然后去找她飞来这里的山崖，她的同学和老师还在山上呢，不知道他们走没走。
　　 娇子外却是风声鹤唳，小六有点紧张。
　　 小朱曾经说过，湘西的赶尸派往往就在这样的夜里独行，她也从电视里看到过，那场面曾惊恐的使她好几晚都没睡着觉，就怕从窗户外面突然进来一个僵尸，她将这想法告诉了爸爸妈妈，爸爸告诉她别疑神疑鬼，妈妈说这么小就这么多事，这世间哪有鬼怪，赶快睡觉去。
　　 那时如果外婆在就好了。外婆肯定会搂着她讲讲她在大草原上当知青的事，也会给她讲马儿赛跑，夕阳西下云彩会形成多少种形状，什么形状最好看最迷人。
　　 有时候还会讲讲外公。在小六的映像里，外婆很少谈及外公，第一次是在外婆的自言自语当中，第二次就是抱着她看月亮婆婆上山的时候，给她讲外公从陕西回来的情景，而第三次，好像已经没有第三次了。
　　 小六坐在轿子里，越来越感到发闷，尽管外面风声鹤唳，但她还是从里面跳了出来，挥动手臂。到了空中，她感觉她的身后毛毛的，总是感觉很是阴森，等她回头一看，只见是小朱坐在一张凳子上，凳子下面有两根木棍，在空中飘着，吓得她“啊”得一声大叫，就从空中掉了下去。
　　
　　 四、
　　 小六的脑海里充满了嗡嗡嗡的声音。
　　 小六以为从那么高的空中摔下，肯定会失去好多魂，到时妈妈就算叫来王婆子也没用，那自己会不会死？
　　 她不想死，也不想抓住小朱伸下来的一只手。就在这种迫切的情况下，小六“嘭”得一声掉在地上，都比那些愚蠢的大人掉下来的声音大的多。
　　 嗡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叽叽喳喳，有什么东西在触碰她的身体，她紧张地大叫，忽地坐起身来，然后就势一滚，她怕现在来的是比镰刀坏爷爷还会的大怪物。
　　 果然是一只大怪物，她将她抱起就往前方急窜。她想挣脱开来，可毫无办法，于是她想起外婆曾经讲过好多小动物吃食物的形态，最后像小老鼠啃玉米一样在那只手臂上咬了起来，那只胳膊还是纹丝未动。
　　 大怪物将她抱到了一个她感觉有点熟悉的地方，放在一个什么软踏踏的东西上面，不像土地一样坚硬。周围又是嗡嗡嗡地声响，又或是叽叽喳喳的声音。
　　 她挣扎着站了起来，挥动双手想从这里飞出去，可总是有胳膊制止她的行为，最后她疯狂地大叫：“放开我，我要飞。”
　　 叽叽喳喳地声音消失了，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让沉默占了主导位置。没过多久，丝丝地低语便响了起来。
　　 “他们是不是在考虑怎么来吃我。”小六想道，小朱也说过，小孩的肉最好吃了，那些孤魂野怪最喜欢吃的就是小孩子了。不过，外婆曾经也说过，这世间没有鬼怪，只有天使，你看月亮婆婆就是你的天使。
　　 天使都是年轻的女孩，小六反驳外婆。
　　 “不，天使是人的信念，是使你感到欢乐的源泉。”
　　 小六坐了下来，被怪物拉住她的手臂，而一个怪物的手却在动她的眼睛。她的眼前变得很是漆黑，久而久之，突然一丝光芒亮起，紧接着天地就开始明亮起来。
　　 映在她眼前的正是王婆子，她很是纳闷，王婆子怎么来到镇上了，又怎么出现在她的面前。除王婆子外，屋子全站满了人，她的父母、老师，还有左邻右舍，而门外，却是她的同学，除去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人是她的外婆。
　　 “外婆呢？”她问哭泣的母亲。
　　 母亲疑惑地看着她，又看看丈夫，看看王婆子。
　　 “六儿，别着急，过几天我们去看她。”小六的父亲抚摸着她的头发。
　　 人群逐渐散去，王婆子也悄声地在母亲耳边说了一句话，便离开了。小六躺在床上，心中还在想最开始的那只蝴蝶，它飞到哪里去了。
　　 它飞走了，不知道那些学飞的大人们有没有学会飞，小朱在以后还会不会来找她，他应该失望了吧。她也知道，再过不久，她的父母肯定会让她赶快吃饭，吃完再写作业，然后睡觉。
　　 他们的世界里仿佛没有她，除了在外婆的心中，也除了外婆，也没人愿意倾听她的声音。也没人肯对她讲小鸟为什么要飞那么高，月季为何有好几种颜色，工厂里机器坏掉了会不会给时间放个假，妈妈为何做不出外婆那么好吃的饭菜。
　　 那再更不用说缠在小朱手上黑乌乌的尾巴是什么东西，也会不会是外婆曾经说过的，生活每天都要继续，长大才会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