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摆渡人(小说)
潘家俩兄弟也不是土生土长的赵家庄人,十几年前由于北面淮河发大水,他们的爸爸潘有财带着俩儿子搭了一条小划子漂到了这里。划子很小,大概就三块板的宽度,所以赵家庄就一直传说他们是三块板滂过来的。他们租种了赵家庄大地主赵学荣家的十几亩田,成了佃户,他们现在居住的房子就是这地主家的。
潘顺小去年成家了,老婆是后面邻庄孙家庄的,家里也是赵学荣家的佃户,名叫孙彩花。她是和潘顺小在一起下田干活时自己相好上的,她喜欢他老实能干,小小年纪干农活上上下下一把好手。孙彩花身材长相还算可以,就是瘦削了一点,可能是穷苦人家出生,营养没有跟上的缘故,一脸的雀斑让本来清秀的长相打了折扣。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孙彩花也是家里家外都拿得起放得下,潘有财很是满意。
可惜的是潘有财在儿子成家没几个月后就过世了,也许是前面一个人拉扯着两个儿子,吃苦太多身体亏空了。好在两个儿子一直跟着他风里来雨里去的,练就了吃苦耐劳的好品性,尤其是老大潘顺小更是学会了一身种田的好把式。现在政府又分了田,老大又成了家,一个流离失所的家总算安定了,潘有财死去时也是瞑目的。
二贵对这样的邻居,一开始不是很熟悉,有一次他发现自己放在门口的衣裳裤子不见了,他怀疑是不是邻居他们顺手牵羊给顺走了,“不就两件破军装,要的话讲一声呀,也用不着偷偷摸摸的。”
过了两天,孙彩花居然捧着衣服进来了,不但洗得干干净净的,还把破洞的地方补好了。想想自己竟然怀疑人家,二贵感觉有点惶恐,“哎呀,这那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洗两件衣裳,洗一件事是洗,洗两件也是洗。”
“这那行呀,我会洗衣裳的,在部队上都是自己洗的。”
“二贵哥,你就不要推辞了,不是你舍着命把地主打跑了,哪有我们穷人的日子,这点小事就当我感谢你了。”
“好吧,好的……”二贵一时嘴笨不知道要回答什么好了。
王二贵以前在海边盐场没种过田,后来到赵家庄放了几年羊子,就被抓从了军,直到复员退伍前他是不会种田的,更种不来水田。分田的时候也给他分了一点农具,什么犁呀耙的,他什么都不会使。
尽管庄上的干部看他一个人不会农活,就隔三差五地过来帮忙,但终究是给人帮忙,活计不会那么的细作。看着几亩上好的水田里稻子长得稀稀拉拉的不成样子,潘顺小说话了:“二贵哥,看你真不是种田的人,我们一起做吧,扶犁耕田的事我包了。”
孙彩花也在一旁帮腔:“二贵哥,我们早该这样了啊!”
王二贵老早就想开口相求帮忙,又担心潘顺小万一没这意思,关系搞尴尬了不好相处,毕竟是一个大门进出的,现在潘顺小主动开了口,真是求之不得。
有了潘家兄弟俩的帮助,他终于知道何时下秧、何时耙田、何时栽秧,什么时候需要上水,什么时候需要薅草理墒,最终出力气的活他也干得不多,潘家兄弟的手脚比他快得多。
二贵待人很热情,不论村庄里哪家有事,他总会主动帮忙,但凡是喜事,尤其是小孩满月呀过周呀,他总会送上一个红包。不过他也有不招人喜欢的地方,他很爱喝酒,酒量又不大,只要没人拦着,他是逢喝必醉。刚开始大家不知道,于是他就不停地醉了,醉了还不安分,一边巷头巷尾地转悠,一边还大呼小叫。
由于醉酒后舌头僵硬了,对这大呼小叫一开始大家都听不分明,后来终于听清了,他重三倒四地就两句话:“快来船!快摆渡!”
大家担心出事,只要听到那凄厉的喊声,马上就会顺着声音寻过去哄他快回去,不过王二贵脾气很犟,多数时候是被众人架回去的。
后来大家发现酒醉后的二贵很听孙彩花的话,她一句“二贵哥哥,船来了,我们去海边摆渡啊!”那声音温柔得就像绵白糖一样入口即化,王二贵也像听话的小孩子乖乖地往家走去。
大家很奇怪,为什么彩花的话语中多了“海边”两个字,孙彩花告诉大家,二贵曾经私下里告诉她,这两句话是他心中的痛。
原来王二贵几乎亲眼目睹过大贵牺牲的全过程。打金门的时候,大贵的部队作为先头部队乘船先过去了,二贵的部队作为第二梯队集结在这岸边,等待船从金门返回再摆渡他们。二贵亲耳听到了金门岛上枪炮声响起,先是激烈轰鸣,后来变得稀稀拉拉的,最终平寂了,整整三天三夜,连一片木板也没有从海上漂来,船都被炸毁在金门海滩上了。没船摆渡,大贵他们退不下来,二贵他们登不上去,二贵急得双脚跳呀,不停地大喊道:“快来船!快摆渡!”
因为他的不冷静,连长差点把他给嘣了。事后连长向他道歉,说不知道大贵就在海那边,还说那时候大家跟二贵一样,都急得两眼冒火。
四
一年后,彩花生了一个儿子,儿子乍一看跟二贵有几分相像。生完孩子的孙彩花,原本瘦削的身材变得丰满了一些,脸上的雀斑也淡了许多,比以前好看多了,于是有人开始嚼舌根子。
“这孩子不会是二贵的吧?看他们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不要瞎说,二贵那里负过伤的,不行啦!”有人反驳道。
“那是二贵没经历过女人,被撩过后说不定就行了。”
这些风言风语当然被潘顺小听进去了,平时看着老婆对着王二贵是二贵哥长二贵哥短的,作为老公心里没想法是不可能的,虽说王二贵那里负过伤了,可又有谁知道他还能不能行?毕竟还剩下一个的。
晚上,他看着老婆彩花把儿子哄睡着了,就直率地问道:“彩花,外面的那些传言你都听到了?”
“听到了!”孙彩花头也不抬,回答得干干脆脆。
“那你咋想?”潘顺小小心翼翼地追问。
“你再好好看看这孩子像谁多一点?”孙彩花有点火了,狠狠地骂了一句:“傻瓜!神经病!”然后闷头睡觉去了。
潘顺小愣了一会,就着灯光对着儿子细细地看了好半天,感觉还是像自己多一些。
第二天,孙彩花郑重其事地对潘顺小说:“既然外面这么风言风语,我偏要做给那些乱嚼舌根子的人看看,我要跟二贵哥提提,让儿子认他为干爸,不是随便说说的那种,需要有媒有证。”
潘顺小一听,感觉老婆的想法实在大胆,“外面都这么传了,你还要认个干亲,不是给人家话柄啊!”
“怪不得大家说你有点迂有点呆,这种事你越是躲躲闪闪,越是会被乱讲闲话。身正不怕影子歪,再任由他们乱讲下去,我们跟二贵哥就没法交往了啊!”
潘顺小一下子感到老婆确实比他处事精明许多,点点头就同意了,可担心王二贵不能同意,“不知道二贵的想法是什呢?”
王二贵从军多年养成了大大咧咧的性格,对那些传言根本就不在乎,所以当孙彩花提出有意让儿子认他做干爸时,开心得合不拢嘴。
认亲的仪式很隆重,由于他们都是单门独姓,不能按照常规让本家族长做媒证,二贵就出面请了庄上的干部担当了这个角色。
事情确实按照孙彩花预料的那样,仪式之后,那些闲言碎语慢慢地就少了,最后几乎没人再提起过,这样他们真的成了一家人。
又是一年过去了,潘家老二福小也结婚成家了,家庭矛盾也就多了起来。以前福小没结婚,家里是嫂子当家,他只要回来有个热饭热菜就可以了,平时也没什么开销。结婚之后,人情往来这方方面面的开销就大了,每次还是从嫂子那里拔筹儿,福小老婆就不开心了,吵着分家。
分家是从分灶开始的,潘福小在不大的天井院子里搭了一个灶披间,可是俩年轻人又不是经常开伙煮饭,还是时不时地在哥嫂这里蹭饭,孙彩花看不下去了,偶尔会讲上几句。尤其是潘福小家有了孩子,潘顺小又生了第二个之后,家里的经济状况陡然紧张起来,这样的冲突越来越多了。潘顺小忍不住了,拉住弟弟说:“弟兄们总有分家独立门户的一天,我看分就分个彻底,你搬出去吧。”
福小一听,眼珠一转,说:“要搬可以,这三间瓦房我要拆走一半,你还要贴我搭房的工钱。”
“你住的那一间拆走可以,这堂屋你拆一半,剩下没梁没柱的,还能叫房子吗?”潘顺小也火了,“你婚是我替你结的,结婚后说是分家了,你在我这里打伙吃了多少,我没要过你一分钱。这样吧,你的那一间拆走,我再贴你点钱。”
“我们是亲兄弟,我吃你几口饭你倒记住了,隔壁王二贵一个外人,也经常在你这里打伙,你记住没?”
“你不晓得,二贵哥是吃得少贴得多的,不相信你去问你嫂子。”潘顺小解释道。
“算了吧,我去问她,她和他好得像一个人,怪不得庄上有人背后议论,说你们合用一个婆娘。”
“你放屁!”潘顺小气得太阳穴上青筋暴突,一巴掌狠狠地打在了潘福小的脸上。
潘福小的脾气可不像老大那样温和老实,他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之后,一下子狂怒起来,搬出墙角的梯子就上了房,揭了西屋的瓦往东屋猛砸过去,嘴里还不停地喊着:“不过了!大家都不过了!”
王二贵刚刚从外面进来,看见潘福小如此狂躁,他顺着梯子上去了,抱着潘福小就把他从房顶上摔了下来。
潘福小的老婆在下面看着二贵要把她男人摔下了房顶,吓得大叫道:“不得了,要死人啦!要死人啦!”赶紧跑出去找庄上的干部去了。
其实,王二贵不是莽汉,他是看见房檐下有个稻草堆子,潘福小被他一下子摔到了稻草堆上,然后又顺着草堆滑了下来,毫发无损。
王二贵他也跳到草堆上滑了下来。到底是当过兵的,身手敏捷,他在地上站得停停当当的,潘福小还瘫在地上没有起来,二贵一把把他拉起摁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喊道:“你疯了,真的不想过了,上房揭瓦了?快说说到底怎么回事?”
毕竟有着老革命的资格在,又是伤残荣誉军人又是烈属,不单是潘家弟兄俩,赵家庄上的人多少都对二贵有点畏惧的。兄弟俩一看二贵光火了,也就平静了下来,你一句我一句的把事情讲了,两个人都隐去了合用婆娘那句话。
“弟兄俩总归是要自立门户的,福小的那间房你自己拆了去,堂屋是合用的,房上的瓦归福小揭了去,另盖房子需要的木匠瓦匠工钱由顺小付了,其他的小工就不要请,我们一起帮忙。”王二贵平时就是笨嘴拙舌的,所以做这调解也是没有任何废话,句句直捣主题。
潘福小一听,这方案很公平,想想以前弟兄俩在一起吃过的苦和哥哥对他的好,马上就一口答应了。这边潘顺小还支支吾吾地感到自己是不是贴得多了,二贵一句话:“你没有我替你先垫上。”他也就没了声音。
等福小老婆把村长喊来时,事情已经解决了,村长有点惊讶,拍拍二贵的肩膀,说:“怎么解决的?平时讲个话都不会的。”
福小一家搬出去了,他另外砌了两间半是砖头半是土坯的瓦屋。顺小家里的仅有的一点余钱也贴给福小了,二贵拿出自己的一点积蓄,帮着顺小把拆剩下的三间残屋用土坯麦秆草续上,这个院子又恢复了和谐平静。
五
王二贵的这些故事发生在我知事之前,是我那老外公后来告诉我的。等我知事后,王二贵已经四五十岁了,我们一帮小伢子们都叫他二贵大大(方言,伯伯)。村里小学新来的校长看王二贵那么喜欢孩子,就让他做了学校的课外辅导员,想让他给孩子们讲讲革命故事。
王二贵答应得倒是勤快,可一旦讲起来就要了大家的命了,他讲来讲去不外乎两个,而且都是不着头不着尾的。
一个是关于打兴化的,“兴化城那个城墙高啊,打兴化需要老高的梯子,人顺着梯子爬上去,手才一搭上城垛,城墙上就有人拿着大砍刀,一刀一个地剁手呀,喀地一声手就掉下来了……”边说还边用手掌比着砍刀的样子。
我被吓得一愣一愣的,看看自己的手腕,心里在想,“这手没了咋吃饭穿衣裳呀!这手没了咋扶犁耕田呀!”
二贵说到这里会叹一口气,接着继续说道:“兴化城下剁下的手要动箩抬呀,这要剁多少手呃!”
讲来讲去,愣是没听出来,到底是新四军打的兴化还是守的兴化?兴化城到底打下来没有?
有时候可能是二贵也感到讲剁手太瘆人了,就给我们讲打金门的事。
“第一波人送上去了,船却搁浅在海滩上,都被炸飞了,没船摆渡,上去的人一个也没退回来,也再没有一个人送上去,大贵就这样战死了。”
“他不会游泳回来吗?”水乡的孩子都会游泳,于是就想当然地问。
“海无边呀,你们以为大海就像我们家门口的小河呀,说游就游,何况大贵他也不会游水的。”
大贵不会游水,二贵也不会的。他刚刚到赵家庄时水面上的活计是一样不会,撑船、划船、罱泥、拿舵、驾船等等,后来这些终于都学会了一些,但游水就是一直没学会。因为不会游水,他差点没了命,还捎带出了一回洋相。
那是一个大夏天的晚上,大家图河风凉快,喜欢在桥上乘凉,一张凉席铺在了没有栏杆的窄窄桥面上,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孩睡得迷糊,一翻身扑通一声掉到河里去了,就在大家的惊叫声中,也在桥上乘凉的王二贵竟然第一个跳到了河里,不会游水的他扑腾了几下,总算抱住了桥桩。大家救了小孩后,又把他给拉了上来。
问好作者老师,遥祝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