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变迁】追寻进步的阶梯(征文小说)
我一直没有睡着,仔细聆听着窗外清晰的女声。听到李兰心说话,我道:“替她姐姐回忆过去吧。”
李兰心起床了,她去客厅喝水。看她起床,我也开始起床,准备吸一支烟。李兰心回到床上的时候,愤怒地说:“无知。白痴。”
看来李兰心在说她们。于是我说:“你不能这样说话。”
“我说了又怎样,你说这样能带来什么。”李兰心通红的眼睛看着我,她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让我不能睡觉。”
那一夜,李兰心彻底无眠,联想翩翩,她是对于我们的选择彻底后悔了。后悔的对象中肯定包含朗诵家和舞蹈家。她已经完全忘记曾经和姐妹俩的交往,忽略了她们是水果摊位的顾客。这成为李兰心情绪的一次总爆发。她对姐妹从希望转变为愤怒,她的焦点已经准确转移。
我安慰她说:“你再回去看看那只乌鸦好了。”
单元房外,绵延的小山丘上,河流的交际地带,确实有鸟类出现。深夜,在模糊不清的只有雷电偶尔经过的黑暗中,可能有鹬鸟、白鹭。它们作为颤栗的鸟类,染着一身白色的羽毛,像木炭燃尽后,终于带来一丝坠落的白光,不断地在人类居住的边缘出现。没有乌鸦,只有亮点。我们的世界只有坠落的亮点。
“我不想成为乌鸦。”
“总会成为乌鸦的。”
“我不想这样,谁也不想。”
“人总会这样的。”
……
继这次妹妹代替姐姐朗诵家朗诵,我和李兰心说完话后,过去好几天,李兰心都没有跟我说话。我更是很少回家,我们差不多闹到要分居的地步。
在以前居住的小镇上,这样的生活从来没有过。我们本来是抱着希望从镇上来到城市的。
这几乎是李兰心对我的情绪总爆发。我蓦然发现,我们的生活其实一直随朗诵家和舞蹈家而改变。那些天,我想起姐妹俩的生活,同时也感觉到一丝人生的破灭。我仍然只能没日没夜地喝酒,还是跟那群所谓的艺术家,所谓的志同道合的猪朋狗友。
作为男人,我和同样是艺术家的姐妹俩太不同了。
我开始把我新拍的片子命名为“颤栗”系列,我用颤栗手法拍了一系列作品。那些天,李兰心从水果摊位回来,总是带着恼怒的情绪。待她酣然入睡后,我轻手轻脚地出现在黑暗里,打开相机,咔擦咔擦,用一系列手法拍对面屋子中的女人——那个开始骨瘦如柴的女人,也拍妹妹——那个曾经婀娜多姿但日渐憔悴的女人。两个女人都在黑暗的对岸,在绿绒的窗帘背后,她们成为一幅可以创作的背景,她们用声音和脆弱的旋转姿势,给我的镜头画上一个像是坠落光点的符号——一个大大的问号。
确实是问号。在相同的时间维度上、在时间的转盘上,发生同质性的改变。虽然她们是姐妹,虽然她们前半生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她们还改变了我。这算是我对举目无亲的城市的一种报复吗?
真没想到,因为我的隐秘观察,因为我的喝酒技术,我的照片意外获得了国外的摄影奖。
摄影圈里,这几年已经有“艺术家”相继出事,不是发生车祸,就是转行破产,还有走穴被判刑。这一切渐渐令我开始绝望,出于对李兰心的逃避,我把奖金都花费在了和同是艺术家的猪朋狗友的聚会上。自从来到小城,我的情绪也像得到引爆。我们作为艺术家只有重新回去找同群的人,对于追寻进步和自由的阶梯这一点来说,哪怕都是堕落者也无妨。我们别无去处,于是大家更无所顾忌。
又一次聚会,大家又谈起传说中的女人——朗诵家。朗诵家在落魄的艺术家眼里有说不完的话题。她是漂亮的女人、与众不同的女人,谈起朗诵家和她的妹妹舞蹈家是命中注定的话题。
“艺术家?你真拍她们?唉,女人。其实大家都他妈脆弱。”
“艺术家,你认不认为大家都是女人?”
继获奖后,他们开始叫我“艺术家”了。
“你说她还活着?她是大家追过的女人。没想到你成为我们中间最伟大的艺术家,狗日的。”
“见鬼了!世界真是狗日的。”
“用她以前电台里朗诵的句子:命运毁坏幸运的人。哈,命运毁坏幸运的人,毁坏的是我,不是她,也不是你,狗日的!”
“是不?”
“你问我?你应该问问那些追求过的女人!”
“哈哈,朗诵家,大摄影家,她妹妹,现在大家也都知道。其实,男人和女人是一样的人,一样的命运……她妹妹也是一个人。”
“你说,她‘阿门’什么呢?”
……
艺术家们要我这个“获奖者”做总结,我握着啤酒瓶,吸一口烟,悠悠地说:“在别人身上,只能看到我们自己。”
舞蹈家的咏叹调激烈持续,直到我家的风波近于尾声。李兰心决定搬回镇上去,我们的孩子在镇中学上初二,李兰心以孩子上学为由,说要回去。冬天,李兰心真的回去了,她的水果摊也就关门大吉了。她直到回镇了才打电话告诉我这事。她稍安慰我几句说:“等春天再看吧,看看吧。”
同时,她抛给我一个问题。她说:“我们来到城市,到底改变了什么?”
这竟然让我答不出。看来,梦想在李兰心的心里彻底破产。继她决定不想当城市“乌鸦”后,我每周回镇上看她一次。冬天过去,李兰心还是坚持己见,以冰封的河流为例:“这最少能让我的思维冷冻,也不用被邻居们的噪音打扰。”
我像所有平凡的人一样不准备争辩。不过,李兰心作为一个小商贩能说出这样的话,倒让我刮目相看。
那段时间,我除了接单拍片、继续拍摄“颤栗”系列,就是去找摄影界的朋友喝酒吃饭。谈论的问题从艺术家演变为宗教和技术手法,同时我异常害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我的独居生活像朗诵家和舞蹈家在我们楼对面的生活一样平淡无奇,这样的日子整整持续了一个年头。持续到第二年的时候,我再也拗不过李兰心,她用家庭实际情况和女人的优势打败了我。当我决定关闭摄影工作室,重新回去和李兰心一起生活的时候,冬天又来到了。
这年冬天与以往一样,腊月乍一开始,这个北纬三十度的小城便下起很多雪,下了三天三夜。这么冷的天,当我准备深夜离开这里回去镇上时,我又碰到姐姐朗诵家。
坐在轮椅上的朗诵家,她在几棵盖满雪的玉兰树的中间。在月光和雪的倾泻里。她身后不再是她的妹妹,而是一个陌生的男人。这是一个陌生得让我感到熟悉的男人,熟悉得让我想起朗诵家曾经度过的所有日子。男人戴黑色的墨镜,头发油亮后拢,面目不清。他将近五十来岁,穿着条纹裤,像一个有音乐气质的男人。
看他们的样子也许刚从医院出来,也或许他们正好在雪地里的月光底下散步。我看到他们的时候,朗诵家用手帕揩拭眼泪,准确地说她在啜泣。
见到我,朗诵家抬起头友好地说:“你好呵,天气冷呵。”
我本来没准备叫她。我问道:“是啊,好久不见,身体保持得怎样?”
她身后的男人像沉默的冰山忽然开口:“身体保持得马马虎虎,就是不能再开口多说话。”
我说:“哦。”
“其实挺好的。李兰心呢?”
“我不知道,我可能今天晚上回镇里去。你妹妹呢。”
“你问我妹妹……”她眼眶里有些泪珠。她是一个不善动情的女人,可能她的泪珠只是偶尔闪现。后面戴墨镜的男人没有看到她的眼泪:“别说了,我们上楼吧,心怡。”
“她在住院,她身体不好。”她偏要说:“谁也没想到会这样。”
“真不信啊。”
“我妹妹那么要强,她和我一样。”
“哦。那么……”
“在抢救,也许今天就回来。”她终于哭出声,“也许……”
她哭得很剧烈,让单元房周边的雪都发生了一些松动。男人又开始说话:“别说话了。我们上楼吧。”
我“哦”了一声,看着他们融入雪里。
“朋友,人就是这样,你要好好过。”
这是朗诵家留下的话。我本来想再多问问她妹妹舞蹈家的情况,但他们已经走开了。她的轮椅平滑地离我走去,好像要前往遥远的月球。
不久后,她的房间便亮起灯光,随后响起音乐。雪花从单元房周围一直飘到城市之外。我们的命运原来和姐妹俩绑定在一起,想到这点,我突然失去了力量。那一瞬间,我坐倒在雪地上。我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