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向向伸手拉住了郭美舒的手，他陶醉地看着郭美舒，说，我的眼里只有你，和你比起来，你是一棵柳树，别的都是地上长的草。
　　 郭美舒抽回了自己的手，对杨向向说，你好好开车。
　　 杨向向满脸是笑地把车开走了。
　　 林校长给她二人介绍认识的那天晚上，杨向向送郭美舒回家，在郭美舒的家门口，当杨向向突然抱住她的时候，她听到了杨向向嗵嗵的心跳，隔着一层薄毛衣还那么清晰地传进郭美舒的耳鼓，感受着杨向向突突弹跳的肌肉是怎样像鼓锤一样拼命敲击自己的心房，郭美舒像看着别人的故事一样看着杨向向看着自己。
　　 第一次被一个男孩儿抱得这么紧，郭美舒内心居然跟水一样清凉，就连杨向向手忙脚乱在她身上乱摸在她脸上乱亲的时候，她也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心跳。郭美舒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不激动，她急忙推开杨向向，跑回了家里。
　　 她不知道，那一天，杨向向在她们家门口那棵垂柳下一直站到半夜，直到后半夜天开始下雨了，他才恋恋不舍地离去。
　　 杨向向的爸爸矮胖胖的，他的妈妈瘦瘦高高的，见到杨向向爸妈的第一瞬间郭美舒就想，这两个老人将来一定是自己和杨向向的翻版啊，杨向向也是个子不高，给人矮胖的感觉，其实他比他爸高多了，只是他的身型也是胖乎乎的，所以，就给人圆乎乎的感觉。在见到杨向向妈妈的时候，郭美舒心中暗想，看起来女人到了一定年纪还是胖一些好看，有慈祥福态的感觉，女人岁数大了要是太瘦了就不好看了，面色黑陶陶的，看上去人也像没份量，不像有福的样。
　　 杨向向给郭美舒介绍了自己的父母，郭美舒规规矩矩地行了礼问了好，杨向向的爸爸高兴得红光满面的，这可是他托了一圈人情面子才求林校长介绍来的儿媳妇啊，今天正式来家里见家长，他当然感觉非同一般。杨向向的母亲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她的目光像电子扫描仪似的上下左右检验着郭美舒，郭美舒向她礼貌地笑笑，站在杨向向的身后，杨向向像显宝似的，把郭美舒拽出来，双手捧给他的父母，捧到这个家里。
　　 看到杨向向母亲的那一瞬，郭美舒就想，将来自己老了的时候，千万别让自己这么瘦，看来，一个瘦老太太给人的感觉是不太舒服的。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笑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杨向向的父母一个劲地让郭美舒吃菜，那一桌子好菜都是杨向向爸爸下厨房做的，他母亲给打下手，郭美舒要去帮忙，被杨向向的爸爸给赶开了，杨向向也去拉着郭美舒，他母亲也说让郭美舒去和向向说话吧，郭美舒感觉好不自在，两个年青人什么不干，到让两个老的在厨房忙下忙下。杨向向说，别不好意思什么，他们老的给咱们做吃的可开心呢。郭美舒瞪了杨向向一眼，哪有这道理啊？郭美舒的话把杨向向推向了快乐的顶峰，他一把抓住了郭美舒，把郭美舒拽进自己的怀里，一直到外面喊吃饭了才松开手。
　　 他们很快就结婚了，本来郭美舒是不愿意这么快这么早就结婚的，怎奈杨向向一刻也不愿意离开郭美舒，与其不结婚在一起同居，还不如给个名份，名正言顺地就在一起吧，前面有杨向向这样紧追不舍后面有自己娘家妈坚决同意，她郭美舒能跑哪去？别挣了，弄得谁谁都不愿意，扭鼻子歪嘴地何必呢？
　　 结婚之后，郭美舒过上了什么心也不用操心的安逸日子，她只负责上班教学，回到家茶是热的，饭是熟的，就连水果都是洗好的。在这个家里，她只有走路是活儿，别的事，一概有公婆和丈夫做得周周到到。她妈妈感叹，闺女啊，你真是掉福堆里去了。一想到自己婚姻里受的这些累遭的这些难，郭妈妈就激动不已。
　　 婚后的郭美舒很快就怀孕了，这是惊天的好事，杨家更把她看护得好好的，恨不得连风也别让郭美舒见了，天天上班必须得杨向向开车接送，宁可货不送了钱不赚了，也得把郭美舒先送到学校和接回家。
　　 郭美舒是有心的人，杨家这样对待她，她能不满心感激吗？
　　 时间一晃就转过大半年了，五一放假的时候，正是郭美舒怀孕六个月，杨向向和家里商量要趁着郭美舒放假带郭美舒出去玩一玩，散散心，心情好，生的孩子也会聪明漂亮的，这道理如今的人都知道，别说年青人懂，就连老年人的思想也转变过来了，一切以下一代为中心。
　　 两个年青人要出去玩，两个老人极力支持，他们大家坐在一起研究去什么地方合适，去城里，人太多了，车也太多了，空气不好，对胎儿发育不利，山里的风景虽好，但是，路不平，不适合郭美舒行走。内陆的人最想往没见过的大海，去看看海吧，海滨气候温和，地势平缓，适宜孕妇活动。
　　 他们决定去旅顺口。
　　 软卧火车一路平稳前行，越走越桃红柳绿，两个人说说笑笑，二十几个小时的功夫，他们就从还能见到残冰败雪的北大荒到了生机勃勃的辽东半岛旅顺口。
　　 节假日出游本来就是人挤人，但是，杨向向不怕多花钱，他带着郭美舒找到离海最近的星都大酒店，定下面朝大海的房间，拉开窗帘辽阔的大海就扑面而来，夜晚躺在床上，也能听到海浪拍击堤岸发出的哗哗声，听上去非常舒服，杨向向闭着眼睛伏在郭美舒的肚腹上，他对郭美舒说，这窗外的海浪声就跟你肚子里儿子踢打声一样一样的，醉人……
　　 郭美舒摸着肚子，幸福得跟软糖一样。
　　 然而在旅顺口的第三天，他们的观光车意外地被一辆外地的大货车撞上了，等郭美舒从医院里醒过来的时候，杨向向已经躺在了冰冷的太平间了。
　　 郭美舒接受不了这样的现实，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经历了这么多生死变故，郭美舒的肚子里的孩子还那样紧紧地贴着她的心肝，给她爱的波动，这让她感动不已，郭美舒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肚子，仿佛抱着杨向向圆乎乎的脑瓜。郭美舒后悔杨向向在的时候，她从没这样紧紧地好好抱过杨向向，她怎么也想不到，杨向向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自己。
　　 她天天以泪洗面，伤心得浑身无力。
　　 这个打击对于杨家二老来说，简直跟天塌了一样，杨爸爸的脸上失去了红润的光泽，杨妈妈不用说，更瘦了，一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就跟一块布挂在衣服架上一样，如果看不见她喘气，就跟家里立着个纸人一样，一点生气也没有。
　　 没了杨向向，杨家的生意不做了，别说生意不做了，他们连饭也不做了，杨妈妈跟郭美舒说，你回娘家吃饭去吧，我伺候不了你了。杨妈妈说这些的时候，杨爸爸低着头，声也不肯吱一下，他开始抽烟了，屋子里永远缭绕着一层白茫茫的雾一样的白烟。郭美舒说，向向没了，可是咱们的日子还得过啊，我还怀着他的孩子呢，以后饭就由我来做吧，等把孩子生下来……
　　 杨妈妈看看杨爸爸又看看泪人一样的郭美舒，她嘴动了动，没有说话。
　　 没了杨向向的接送，大着肚子的郭美舒每天走路上下班，同事们都摇头叹息，郭美舒一下成了小镇人议论的中心，郭美舒在前面走，有人就在身后议论，他们这个看出了郭美舒脸上长着克夫相，那个又看出了郭美舒长着刺风腿，一个女人长着这样的长腿，一看就不是个福相。让郭美舒想不到的是沈笑笑对她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她常常把郭美舒让到自己的车上，拐个弯送郭美舒一程。
　　 郭美舒的心一下子就被沈笑笑融化了，她为从前得意的时候曾经笑话过沈笑笑的穿衣打扮羞愧和难过。
　　 杨家很快就把生意转让给了别人，房子等财产也在短时间内变卖了，他们决定离开这里，回老家去，他们临走的时候郭美舒说，孩子生了之后我去老家找你们吧！
　　 杨妈妈流着眼泪对郭美舒说，这孩子你愿意生就生吧，别来找我们，我们家不要这孩子。郭美舒说妈怎么说这样的话啊，这可是向向在这个世上留下的骨血。杨妈妈突然发怒，她举着两只鸡爪一样瘦长的手冲着郭美舒咆哮，我儿子都保不住，要孙子有什么用？
　　 郭美舒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下来，她转头又看杨爸爸，曾经圆润的杨爸爸瘦得完全脱了相，他脸色灰暗，手里掐着一支烟，不看郭美舒的眼睛，只管低着头一个劲抽烟，抽光了一支，又接上第二支，跟从前郭美舒刚进杨家门时看到的那个和蔼胖老头完全判若两人。
　　 杨家老两口卖光了家产走了，回老家了，郭美舒只好回到娘家和老妈住在一起，说起孩子，郭美舒坚决要生下来。郭妈妈含着泪苦劝，人家杨家都不要，你还要这孩子干什么啊？将来，你不想再找人家了？你准备守这孩子过一辈子吗？郭美舒抱着肚子哭着跟妈妈说，妈妈这是我的孩子啊！是向向留在世上的骨血。郭妈妈也哭了，她痛苦地说，妈妈是过来人，妈妈什么不知道啊，当年，妈不就是这么守着你走过来的吗！郭美舒看着妈妈的眼睛说，妈，那你后悔吗？郭妈妈说，守着你妈不后悔，但是，就因为妈妈曾经这么过了一生，知道这样的日子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妈才不能再让你也跟我一样，过这样的日子了啊！
　　 郭美舒张着被泪水浸肿的双眼，努力地看着妈妈，妈妈才五十多岁，但是，曾经那么美丽的妈妈却满脸皱纹，头发也几近全白，看着妈妈消瘦的肩膀，悲戚的面孔，郭美舒哭倒在床上。
　　 冰凉的钢针扎进郭美舒的身体，郭美舒的心像被摘走了似地万分痛楚。母子连心，无论用怎么样科学的手段，当人为地把这个胎儿从郭美舒的身体上强行剥离的时候，胎儿好像意识到了等待他的命运，他紧紧地牢牢地抓着母亲的身体不肯离去，孩子就快要长大了，就快要来到这个世界上了，但是，却又被无情地打回了黑暗，小生命怎么肯甘心？
　　 经过六十个小时的痛楚挣扎，最后，头晕目眩的郭美舒轻着身子一个人从手术室里出来了，她把她的孩子她的血肉独个儿留在了那个不容他见天日的世界里，她想像着血肉模糊面目不清的孩子去找他爸爸的情景，她的眼前闪过了杨向向看着她的目光，那目光里再也没有疼爱，只有无尽的悲怨。
　　 郭美舒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她妈妈赶紧来扶住了她，娘俩个抱着哭在了一起。
　　 尽管休了一段时间病假，郭美舒还是脸色腊黄眼皮浮肿着，她像换了个人似的，来学校上班的时候，大家几乎要不认识她了。
　　 沈笑笑第一个看见她，她跑过来搂住了郭美舒的腰。
　　 郭美舒的腰更纤细了，一副薄不胜衣的样子。
　　 重新站在三尺讲台，郭美舒感觉恍如隔世，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说话也结结巴巴，常常讲着课就站着发呆了。
　　 学校考虑到郭美舒老师的现状，给她调了工作，让她暂时去了后勤。
　　 郭美舒调去后勤之后，很多人都替郭老师惋惜，一个曾经热情那么高那么喜欢和孩子在一起的老师，放下教学工作，真是可惜了。
　　 调到后勤的郭美舒当起了图书管理员，原来学校有一个图书馆，半开放式的，门房的老刘头代管着，大门基本不开，自打郭美舒调到了这里之后，环境被她打扫得干净漂亮。图书馆成了学生们课余最爱去的地方。
　　
　　 二
　　 图书馆坐落在学校后身，是一个单独的小院，墙边有几棵柳树，小院红砖铺成的，自成一体。
　　 来后勤工作之前，郭美舒是个天真烂漫的姑娘，开朗热情得跟一朵盛开的梨花一样，她根本也不知道学校除了教学之外还会有这一方天地，她来学校的时间本来就短，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这个学校的整个面貌，就去恋爱结婚了。
　　 郭美舒对书有种天然的亲近，整天面对图书，她的心情平静了许多。接手了图书馆之后，她有条不紊地整理了所有的图书，把它们一一列了纲目，细致地擦净了灰尘，那一排排被郭美舒重新整理归队的书籍在这个宽敞的屋子里散发出来温和的宝光。
　　 时间不长，优雅的环境就成了学生们的最爱，不仅学生们爱来，连教职员工们没事了也喜欢到这里坐一会儿。
　　 郭美舒在靠窗的位置摆放了一排课桌改成的坐椅和书桌，上面铺了压在仓库底下不知多少年了的旧台布，桌上的还有几盆人工假花，那些特意造型成山野里随手采来的小野花，让人坐在旁边有着非常清新的感觉，那些细嫩的小花瓣看上去好像还沾着清晨新鲜的露珠。
　　 沈笑笑做校财务工作，她闲的时候就跑来帮郭美舒，洗洗刷刷热情蛮高地干这干那，她还挺爱说话的，跟郭美舒说些家长里短校里校外的新鲜事，郭美舒觉着，沈笑笑一点也不讨厌，相反，她到是觉得这沈笑笑胖胖的样子很可亲。
　　 林双革是学校司机。
　　 学校有两台车，一个小车，领导出门坐的，还有一个小半截车，跑点学校业务，教职员工分个福利了什么的也都是由林双革负责给送到家去。两台车就林双革一个司机，林双革忙起来也是挺忙的，没事的时候，林双革就在后勤待命。
　　 自打郭美舒来了图书馆之后，林双革大部分时间就都泡在图书馆了，充当郭美舒的使役，帮着郭美舒干这干那。郭美舒的到来让这个几年来一直死寂的图书馆变成了学校里最风生水起的一块宝地，几个年青人每天聚在这里，笑声不断。有的时候他们中午不回家，就买来菜，在图书馆里郭美舒小小的休息室里支上小电炉子煮火锅，沈笑笑买来菜，林双革动手弄电器，郭美舒提供餐具，小小的空间被他们弄得香味四溢，很是馋人。
　　 以前，郭美舒没有注意到学校还有这些人，那天林双革把车停在图书馆门前推开门走进图书馆的时候，郭美舒抬起头，楞楞地看着他，以为他是外面来找人走错了地方。那个时候，郭美舒正给图书归类归档，每天都会把那些沉重的图书搬上搬下好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