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县长受理了张西泉的诉状。一天上午开庭审理，张西泉正在县衙堂前跪着，衙役传王文化到庭，当张西泉看到王文化一手捧着水烟袋，一手提着长袍大步走来时，立即“嗷”的一声，钻进张县长的案子底下，还颤抖不停。张县长震怒，说你王保长平时欺压百姓，由此可见一斑。遂令衙役将王文化按倒在地，不问青红皂白，先打了二十大棒。然后捆作一团，丢在一间阁楼的地下室里。而张西泉当晚住在楼上。楼板是木质的，缝隙很大，张西泉趴在缝隙上看到了死狗样的王文化，便解开裤子，对着王文化的脸面撒了一泡骚哄哄的尿水。张西泉不仅赢了官司，还把输掉的田地收回一部分。
　　 从那时起，张王两家就就明争暗斗。民国末年，张王两姓为争夺“冠名权”打过一次群架。王姓人搬来了邻村王营子的一彪人马，张姓不甘示弱，请来了邻乡张楼村的青壮年。这一架直打得昏天黑地，伤人无数。直到解放后，王文化的后人被划成了富农，张西泉的后人划成了上中农。这两种成份的人在当时受到歧视和限制，是虎你得卧那儿，是龙你得盘那儿。这个自然村也中庸为张王庄村。
　　 王玉霞接张王庄村支部书记，偶然中有其必然。她娘家不在张王庄，而在邻村王营子。王玉霞初中二年级辍学，14岁开始放驴。18岁入党并任王营子大队团支书，主抓夜校扫盲。她与中学教师张英厚结婚后，弃官从商，在中学大门西侧开了一个小店，卖小百货。八三年的夏天，公社忽然重视妇女工作，每个大队须得配一名女干部。有着干部经历的王玉霞就当上了张王庄村妇女主任。一直做到1985年的夏天。
　　 这一年的盛夏，一连下了几天豪雨，大堤内塘满湖漫，大堤外白茫茫一片，洪水携带树叶、麦草，都爬上大堤半腰了。村三大主干书记、主任和会计来大堤上应个卯，安排王玉霞带着小队队长在大堤上巡逻，然后就跑村书记家里打麻将。那时，麻将刚在农村兴起，诱惑性极大。中午，又在书记家大吃二喝，一个个喝得红脖子紫脸。乡书记跟县防汛指挥部的领导来到大堤上，竟然只有一个满身泥水的黑脸儿妇女主任领着几个小队长在大堤上转悠。县领导发火了，让乡书记找人，结果带来了三个东倒西歪丢人现眼的红脸汉子。加上张王庄村的各项工作没有一项不落后的，计划生育指标完不成，公粮和乡提留收不上来。乡党委书记当即免去了张王庄村三主干的职务，张王庄村从此瘫痪。
　　 洪水下去后，乡政府任命妇女主任王玉霞做了书记兼村主任。推荐人发表的推荐词说：王玉霞，娘家姓王，婆家姓张，而张王庄村绝大部分都姓王、姓张。且本人是年轻的老党员。
　　 在农村，能做村书记、主任的，一半靠能力，一半靠势力。乡党委这才让她挑起了重担。这一年，王玉霞31岁。
　　
　　 三
　　 走出宽宽的街道，王玉霞拐向村村通柏油路。这条长1.5公里的柏油路是村子唯一的一条硬化路。它一头连着邓集乡街道，一头通到村子尽头的村部和小学校。
　　 村道与街道连接处停着一辆一汽大众黑色轿车，司机靠在车门上抽烟。王玉霞的堂侄子张越在一组的土地上走来走去，像用步子丈量长度。路两边依旧种着麦子，青黄的麦苗还没有完全覆盖灰白的土地。从一组到六组，依次往北铺展。越往北，麦苗显得越发稠密，越发青翠。路两边，是县住建局敲定的新村规划建设用地。但目前还没有一户来这里建房。王玉霞明白，新村规划建设用地一直无人建房，是与她的两条原则有关的。一是来此建房的农户，需缴纳两万元押金，在搬迁后的一个月内，把老宅推平，整理成农田，由村委会验收合格后，押金退回；二是住户自行联系施工队，不允许开发商建房倒卖。在王玉霞看来，所有的开发商都是一比一的赚。一座两间三层的小楼，15万就能建起来，可要从开发商手里购买，少说也得30万。她不能让老百姓住上楼房就返贫。也就是说，不能让老百姓变成住楼房的穷光蛋。
　　 张王庄村的老百姓都有宽大的宅院，宽敞的平房或两层楼房。都不愿意到新村规划处重建；有些农户倒是有重建的愿望，但他们又怕推平整理老宅费事儿。这也是新村规划了七八年，没有人建房的原因所在。
　　 张越似乎看见了她，从麦地里走上柏油路，还跺了两下脚。王玉霞先问：“大清早，干啥呢？”
　　 张越的脸红着，像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样：“随便走走，锻炼锻炼。”
　　 王玉霞：“锻炼还坐车呀？那车是等你的吧？”
　　 张越：“是，不是。”王玉霞没听清“是”还是“不是”。“俺婶儿咋来恁早呢？”
　　 王玉霞：“还不是你爸叫我来的吗？催我去见曾书记；可刚才找了曾书记，辞职申请却没交掉。”
　　 张越完全清醒过来，着急地说：“那，那怎么办呢，俺婶儿？”
　　 王玉霞：“白（别）急，急也没用。下一步我找邓乡长，让她帮说说话。你自己呢，也再让你哥想想办法。毕竟他是人大主任的秘书，能说上话的。”
　　 “俺爸没让你给代礼吗？”张越问。
　　 王玉霞：“要送你们自己送！我代礼像什么话？”
　　 张越一脸忧愁的样子，说了声“好吧”，就转身往回走。王玉霞一直目送他钻进小车，消失在街道参差的楼房中。
　　 王玉霞向西拐弯的时候，完全是不自觉的。看看老宅，不在此行的计划中。而她经常是不自觉地就去了她住了近30年的老宅。
　　 老宅是她的眷恋，也是她的伤痛。老宅还有六间起脊房，前三间小房，后三间主房。老宅是她一土一木，一砖一瓦建起来的。她对这片老宅充满了感情，但她最终还是选择了逃离。在老宅她经历了四年最阴暗时光。那天夜里12点，一个捏着鼻子说话的人，羞辱了她，也吓坏了她。之后，由午夜惊魂到午夜失眠，像鬼魂附体一样，怎么也挣不脱。那个喊她姑的人，完全是声东击西、张冠李戴，她当时就想到了。这个令她迷茫了30年的家伙，像“三座大山”一样沉重地压迫着她。如果，她知道了他是谁，她会毫不犹豫地拿把锋利的菜刀劈了他！这件事，她没有跟丈夫说，怕引起丈夫的怀疑和不安。有时午夜突然惊起，然后失眠，她只说做了一个恶梦。丈夫张英厚也是经常做恶梦，同病相怜，便不追问。
　　 两个女儿参加工作之后，她就开始一分一毛地攒钱。2011年，她攒够了一套中等户型的钱，正犹豫着买不买房的问题，又出现了王辉、张万良的挤兑。近60年的人生，30年的村干部，她不否认农民是纯朴的，憨厚的，诚实的。但这通常是在没有利益纷争的前提下才成立的，而有了严重的利益纷争，就不是那回事儿了。门里人为了个人利益跟她耍无赖，缠死鬼为了那点低保跟她死磕，三个下台干部跟她对抗，王辉、张万良跟她反目，特别是那个捏着鼻子喊姑的人，都让她深刻感受到蝇头小利下的现代农民的本质。所以，她选择了逃离。如果辞职成功，她从此也许会永久地离开张王庄村。
　　 选举结束，她果断地在县城买了一套108平米的房子，花了21万，她成了住进县城某小区的穷光蛋。好在她和老张都有点工资，生活不是问题。
　　 老宅前面是邻居老郭的住宅，现在已经没人居住了，两间低矮的土墙瓦顶房东倒西歪。她搬到城里后，老宅交给了二弟张英田。二弟两口子在上海打工，子女都跟着去了，所以，老宅长期上锁，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得以敞开房门。不过，王玉霞的“大姑娘”（张英厚的大妹），拿有一把钥匙。有时她想到堂屋里看看梁上的燕窝，就去找大姑娘要了钥匙，坐在燕窝底下，想那天午夜的事儿，猜想那人到底是谁？
　　 住了将近30年的老屋，屋顶有些漏了，前墙也裂开了拇指宽的缝隙。屋内的燕窝里早没了呢喃的燕子。可当初是有的，还不止一个，是一大家子。两只成年燕子，带三只小燕。以后每个失眠的午夜，她都是点亮油灯，看着只露一颗小脑袋的燕子发呆。二弟搬进来之后，把留在门头上方的小洞堵上了，燕子再也飞不进来了。燕窝便成了一处名副其实的空巢。
　　 王玉霞刚走近老宅，忽然听到一声喊老姑。她看了看四周，有几个中老年妇人在地里栽猫爪草。这大概是秋末冬初一项重要农事了。据说，现在的富人都喜欢上了猫爪草，用它泡茶喝，煮粥吃，说是可以疏通心脑血管，降低高血压、高血脂、高血糖的指数。这种需求无形中抬高了市场价格。现在一斤猫爪草可以卖到70—90元了，一亩地就是一两万元。猫爪草便成为新兴的产业，村里已经成立中药材合作社了，合作社的主任就是王文化的孙子，王辉的父亲王德成。
　　 不远处的水塘边，村长王辉和村会计张万良正在撒网捕鱼。王辉提着渔网，张万良提着竹筐。王玉霞判断，老姑的喊声可能发自王辉，但王辉在这个村里有很多姑，王玉霞不知道他喊哪个姑。张王庄的王姓与王营子的王姓是一家，追根溯源，张王庄王家祖先和王营子王家祖先是亲兄弟。所以，王营子王姓和张王庄王姓在辈分上不乱。但王辉已经很长时间没跟她喊老姑了，自从本届选举之后，她跟王辉喊村长，王辉跟她叫书记，相敬如宾。
　　 王玉霞继续走路，“老姑”，王辉又喊了一声，她还是没答应。接着，张万良喊了一声：“大嫂！”。这次王玉霞知道是喊她了。她驻足站立那儿，看着村长王辉跟会计张万良提着撒网和竹筐向她走来。
　　 村里人都说王辉是个好人。但他有个不尴不尬的外号叫“老面”。村里大人小孩，都跟他有缘。所以，在历届选举中，王玉霞都没有他的票多。但王辉没有野心，多少年来就是只当村会计，不当村长、书记，对王玉霞没有任何威胁。张万良跟王辉关系特别好，胜过结拜兄弟。按辈份，张万良跟王玉霞叫大嫂，以前也是嫂子、兄弟相称，选举之后，变成了书记、营长相称了。
　　 等他俩走近了，王玉霞问：“你们是叫我吗？这么早打鱼干啥哩？”
　　 王辉说：“我合计着跟万良一起去看看你，带两条鱼给你吃。”
　　 王玉霞晕了。刚才喊老姑，这会儿又说送鱼。吃错药了还是头脑进水了？“半晌不夜的，送什么鱼？”
　　 王辉说：“昨天看电视，专家说老年人吃鱼，对肝好、对眼好、对心脑血管好。这才想着给你两条鱼。没想到，你过来了。”
　　 王玉霞说：“鱼就算了，自个儿留着吃吧。现在市场上也不贵。我想吃自己就买了。”
　　 张万良插话说：“街上卖的都是饲料鱼，不好吃。”
　　 王辉说：“我这塘里没喂一次饲料。纯绿色养殖。”
　　 王玉霞想起缠死鬼说的事儿，问王辉：“哎，最近上边给咱们村救济款跟低保指标没？”
　　 王辉：“没有呀！有，乡里能不跟你说？”
　　 “是呀，我也奇怪！可缠死鬼咋说张越给她发钱了呢？”
　　 “奥，我正要跟老姑反映哩！”王辉说，“张越准备开发一组那片耕地。他拿他大爷，三叔、四叔的地，跟缠死鬼和王文海换。他骗了缠死鬼儿子的电话号码，说他妈病重，正在住院，把人家儿子诳来了。还把张扑（赴）从县城叫来，老兄弟四个，加上张越、张扑，齐刷刷到场，逼人家一亩换一亩，每亩补贴人家500块，把两家的30亩好地都换去了。还签了协议。”
　　 “妈的！我说咋给人家一百块钱哩，原来想要电话号码。”
　　 “老姑你当30年书记，没让人在咱村搞开发。张越还没有当书记呢，就准备开发30亩地了！胃口大不大？”
　　 “胃口再大，我不给他签字，他敢盖房子？”
　　 张万良插话：“你不当书记了呢？你还管得了吗？人家上边有人，县乡两关打通了，村里大权他掌着，想咋弄咋弄。将来这条路两边还不都是他的房产！”
　　 王玉霞：“决不允许在这条路上建商品房！更不允许外地人在这里买房居住！我不干支部书记了，你们也要坚持这个原则。”
　　 王辉：“原则都是人定的。张越当书记了，还不再定一个原则。”
　　 张万良：“他那一窝巴子兄弟，一个比一个红（蛮横），谁敢坚持原则？”
　　 王玉霞：“人多咋啦？人多能直吃人，横屙人？我这些年跟他们斗来斗去的，他们没把我吃了？再说了，张越这孩子老实，跟张英虎的几个儿子不一样。”
　　 王辉“哧”地笑了一下：“张越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在上海打工，刚开始还好，可没两年，就不干正事了，领着本地几个二流子，说是为农民工维权，其实是讹人家老板。有一个报案了，派出所把他抓起来，关了半个月。混不下去了，他才回来的。临走时，跟俺小弟说，‘我回家接俺婶儿的班，书记、村长我一肩挑了’。”
　　 沉默了一会儿。王玉霞：“可张越手里没钱，他找他‘脸’开发呀？”
　　 王辉：“张扑（赴）有钱。前几年他的饭店没少赚钱。今年政府官员管严了，生意冷淡了，他才想着来咱们村搞开发。有钱人一天没钱赚，心里就着急哩！”
　　 王玉霞挨过张赴两巴掌，她虽然不是小鸡肚肠的人，但也不是肚子里能撑船的宰相。多少年来，她与张赴基本上没有来往。所以，提到张赴，她就皱眉：“张越跟张扑（赴）未必是一路货！”
　　 “论私心，可能比张扑（赴）更厉害。老姑，你看看这个。”王辉说着，从上衣左侧口袋里掏出一张印有村委会名称的稿纸，递给王玉霞：“是你安排张越把全村住危房的村民名单上报乡政府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