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作家】 两姓村庄(小说)
王玉霞:“是啊,上星期,政府办给我打电话,要我报住危房的名单,每家可能补助五千到八千元。我把这事儿交给张越了,要求他原则上每个村民组都照顾到,摸清了,让你签个字,送政府办。然后,搁村部门口公示。怎么,有问题?”
王辉:“你看看就明白了。他根本没有跟我打招呼,自己签了字送去的。昨天,我去政府办办事儿,办公室主任说,名单上没有书记、村长签字,让我补签。我一看,傻了。”
王玉霞看那份“张王庄村村民危房名单”,六户人家,依次是:
户主:张王氏,人口:7人,危房3间;
户主:王文海,人口:7人,危房3间;
户主:张英虎,人口:7人。危房3间;
户主:张英彪,人口:5人。危房3间;
户主:张英骏,人口:5人。危房3间;
户主:吕书珍,人口:5人。危房3间。
王辉:“他把他大爷、三叔、四叔上报倒也罢了,还把他妈也上报!他为啥给缠死鬼、王文海也弄成危房户?就是换了人家的地,还不想自个儿掏钱补贴,拿国家的危房补助相抵,真敢想呀!”
吕书珍就是张越的母亲,他们家住在中学家属楼一单元二楼,135平米的套房。六户人家,没一家住危房的。王玉霞不气反笑:“乖孩子,真不愧是张英龙的儿子!比他婶子我胆大多了。”
王辉:“老姑,我说句不好听的话,你信任他,他未必信任你。迟早他给你捅个大篓子。”
王玉霞讥讽地:“那么我信任谁呢?我还有可信任的人吗?”
王辉的长脸红到脖子。叹气说:“老姑呀,其实上次选举俺们几个真不是针对你的,俺们是怕你把支部书记交给了张越。”
张万良:“没错。”
本次两委换届,是2011年底的事儿。从1985年夏天担任代理村支书到2011年,王玉霞经历了八次村党支部的换届选举,每次她都能顺利当选。所以,对于三年一次的支部选举,她从来不当回事儿。可这一次突然发生宫廷政变。在选举三人支部委员时,她意外地落到第三名还是并列:村支部委员兼会计王辉13票,支委兼治安主任张万良12票,王玉霞与副村长兼计生专干李淑芳都是9票。按王玉霞的意思,让李淑芳退出支部竞选。李淑芳是村委会必选的女干部,当不当支委无所谓。李淑芳当时也同意了。但王辉和张万良坚决不同意。还说:“李淑芳退,俺们都退。”
都退出选举,实际上就是集体罢选。原来,她从村民中精心挑选的同事们一起反水,要把她从支部书记兼村长的位置上拉下马了。说句心里话,王玉霞真不想当这个支部书记了。一个月800块钱,城里刷盘子也不止这几个钱。钱是小事儿,人情是大事儿。现在的村干部在老百姓的眼里越来越不值钱了。大集体的时候,老百姓见到村干部,哪个不是恭恭敬敬的?红白喜事有人请坐上席,就连杀头猪宰条羊也要请村干部啃骨头喝汤。现在,外出打工的农民手里有两个了,不找你办事儿,见了面连句话也懒得跟你说了。住在城里,一个礼拜至少要回来两次,这来来回回的车票一个月就是160元,一年一两千元。那点工资都扔路上了。但此时落选了,多没面子呀!还有,干了30年,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不能叫阴沟里翻船是吧?所以,王玉霞当即决定要争!一定要争回来!
王玉霞知道,她当前面临的最大敌人是王辉。这个王辉,跟她合作了二十多年,一向只当会计,不当村长、书记,没有任何野心。八五年因防汛下台的三个老干部,从来不投王玉霞的票,他们深深地忌恨着王玉霞,好像他们下台是王玉霞一手制造的。所以,每次选举,王玉霞都没有王辉的票多,但王辉会及时地宣布退出竞争,老老实实地做一村之“秘书长”。如今,这位“老面”强悍了,公然要跟王玉霞唱对台戏了。他的意见是,由李淑芳和王玉霞两人当场pk,选出一人进入支部。他的用心十分明显,是要把王玉霞挡在支部大门之外。
人算不如天算。这一届选举有一新规:现场投票结束后,可以接受远在外地打工的党员电话投票。电话投票也就一个小时,过期不候。王玉霞立即想起了大堂兄张英虎的二儿子张起。张起在佛山打工,前年五月入党,去年六月转正,具备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王玉霞不知道他的手机号码,她立即打电话给张英厚,让丈夫尽快联系到张起。张英厚偏偏也没有二侄子的电话号码,就把电话打给大堂兄张英虎,但大堂兄的手机停机,只好打给二堂兄张英龙,要张起的电话号码。二堂兄问清了缘由,提出如果王玉霞再次当选,要同意他的二儿子张越进村当干部。事情紧急,张英厚没有多想就答应了二堂兄。二堂兄联系了张起,说明了来龙去脉,张起也给面子,五分钟后,电话里给王玉霞投了复活票。
王玉霞进入村支委班子并不算完,支部书记离她还很遥远。她明白,王辉与张万良、还有李淑芳已经搞到一起去了。至于他们为什么搞到一起,王玉霞琢磨了半天,怎么想也没有想到张越头上去。她认为她与王辉的问题,就是她把王辉掌管的村委会公章给缴械了。王辉身为一村之会计,他为人民服务事无巨细。谁家扯条电线,换个灯泡,修个手扶,或打麻将缺一手,都会来找他。甚至,谁家来客人了,需要吃鲜鱼,他就掂着网帮人家打鱼。身上糊的水是水泥是泥。这样为人民服务当然不是坏事儿,问题是,那些超生的也来找他。本来村里有规定,超生人家,若办理公安户口,须得缴纳罚款,村里才能出具证明。但王辉不管什么规定,只要有人让他开证明,他坚决照办。人家有了所谓公安户口后,再想收他们的超生费就比登天还难了。县乡分给的征收社会抚养费指标,张王庄村总是完不成任务,又不能等着挨批评,只好分摊给各位村干部,村干部拿自己的工资垫。王玉霞就一气之下,把王辉手里的公章给没收了。
至于张万良,更让王玉霞闹心了。张万良有个老舅,在县电业局安装大队做队长,他就成为安装大队的雇员,整天骑着摩托,到县城或乡下竖电线杆,架高压电线,挣比村干工资多几倍的薪酬。村里开会他基本不参加。王玉霞多次对驻村干部杨宝顺说:“年龄大了,不想闹事儿,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换作十年前,我早把他撤职了。”
后来,经过曾书记做王辉的工作,并让王玉霞让出村长一职,由王辉担任,王辉的会计让给张万良,两个人这才侧过身子,让王玉霞过关,担任2012——2014届的张王庄村支部书记。
那些日子,王玉霞真想不通。脑袋想疼了还想不通。王文化的后人被欺负了二三十年,在养成“老面”性格的同时,怎么还“小人”了呢?富农子弟的帽子被摘掉不久,人们鄙视的目光还残余在脊梁上,王玉霞就看上了王德成。王德成丢掉村主任之后,王玉霞没等煮沸一锅开水,就把村会计给了王德成的儿子。王辉倒是比他爹还要勤劳,为王玉霞分担了不少琐碎事务,也给她带来了诸多麻烦。收回王辉手里的公章实在出于无奈。事实证明,收回公章,村里的超生子女社会抚养费有着落了,工作搞上去了,村干部的工资有保障了,乡里返还的一部分回扣,虽然鼓不起腰包,酒肉两顿还是没问题的。这对大家都有好处吧?你就是不满,有意见,也该当面提呀,犯不着背后下黑手、出狠招吧!像有多大的冤仇似的。
想着,想着,王玉霞的呼吸沉重起来,胃里也积极响应着,“嗝儿,嗝儿”地嗳气。尽力平静了一会儿,王玉霞说:“咱们马上去村部,一户一户地梳理,找出真正的困难户,然后公示。你这两条鱼带俺娘那儿,午饭就在老三家里吃吧!”
四
三个人在村部排查了半晌午,最后每个村民小组找出一个严重危房户。然后,由王辉将名单写在一张白纸上,张贴在村部门前政务公开栏里公示。做完这些,三个人拉开桌子,开始斗地主。刚起完牌,王玉霞的手机铃声响起,是驻村干部杨宝顺打来的。
王玉霞叫了一声:“顺子。”
“回城吗?我捎着您。”杨宝顺说。
“不回了。正有事儿。”
“听说您要辞职?”
“是的。你知道了?”
“曾书记跟我说了,他让我再劝劝您,继续干。说你不为村里着想,也该为自己想想。现在上级对支部书记退休没个具体规定,养老还是个问题,曾书记建议再干一届,等新规定下来,退休金有定论了再退不迟。”
杨宝顺在张王庄村呆了五六年,对村里每一个干部都很了解。他说张越不成熟,恐生乱子;王辉“老面”,拿不住人;张万良身在曹营心在汉;李淑芳得过且过混日子。
王玉霞紧紧地把手机捂在耳朵上,仍怕声音泄露出来。
“顺子,回头见面再说好吧?现在正玩牌呢!”
杨宝顺说了一句“好的”,就挂了电话。
打了两圈,张英宽来喊他们吃饭,三个人扔掉扑克,离开村部,往张英宽家里去。经过张王庄村小学时,小学已经放学了,人去楼空,隔着钢筋焊接的大门,王玉霞看了看院内,狐疑地:“我咋看着这院子不对劲儿呀?”
王辉:“宽敞了是吧?”
王玉霞:“不单是宽敞了,好像少了什么。”
王辉:“那18间起脊房被扒掉了,当然宽敞了。”
王玉霞:“这个王炳顺!眼里越来越没有咱们村干部了。过去,村里管着,放个屁都来请示报告,现在属于局里管了,连扒房子这样的大事儿也敢背着俺们干。这18间教室,是俺们村集资盖的,花了三万多,搁现在就是三十多万。他怎么说扒就扒呀?我给他打电话。”说着掏包里的手机。王辉问:“老姑,扒房子你不知道?”
王玉霞:“知道屁!”
王辉:“不是王炳顺扒的,是张越。”
王玉霞惊问:“怎么又是他?你咋不管呢?”
王辉:“我以为是你叫张越扒的。管他还不遭二脸那。”
张万良:“遭二脸还是好的哩!不高兴了还绝你哩!今年秋里,咱乡水稻发生了穗颈瘟,农业局免费分给咱们村50瓶稻瘟灵,村长安排我和他负责分给种地大户,咱俩把50瓶农药领出来放药店门口,我去街上找人,让他看着。等我找来了十几个种水稻多的农户,一堆农药全被赶闲集的顺走了。我还没说他两句,他带着弦子(粗口)说,妈的,你管得真宽,谁用不是用。你一个小治安主任还想管老子。我说我好歹是你叔,啥老子老子的?你猜他咋说的?他说,你那张姓是水货,我还是你叔哩!”
王玉霞笑道:“你们老张家干脆推倒重来算了,黄鳝泥鳅一般长,乌龟王八一样团。”
张万良回道:“那你能占到啥便宜呢,嫂子?”
王辉接着说:“张越连我这村长都不放眼里,何况你一个治安主任。前几天我主持报各组水稻损失情况,村干部、六大员都到齐了,他还不来。大家都等着种麦子,就把各组损失大户定下来了。这时他来了,说你们弄的不算。我说你迟到俩小时,谁愿意在这儿等?都走半天了。他说,等我当了书记,看我咋治你们。’”
王玉霞:“我这辈子还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呢!他敢这样说?”
张英宽:“是这样说的,我也在场。”
王玉霞骂了一句“日他妈”,然后回到正题上:“他扒那些破砖烂瓦干啥用?”
张英宽:“都卖给四组五组盖猪圈、垒鸡棚、打地坪了。总共卖了八千,付俺们工钱一千。净剩七千块。”
王玉霞:“今后不管他张越干什么,你们都得给我打电话,白(别)以为我跟他是啥亲头热脑子,有屁憋在肚子里!”又说张英宽:“你也是,他叫你扒你就扒呀?咋不给我打个电话呢!真是的。”
张英宽:“我也以为是你安排的哩!”
张万良:“村里的财产,谁想扒就扒,想卖就卖,那还得了?”
15间教室,3间教师办公室,是王玉霞亲自组织人马建起来的。为盖这些房子,不知跑了多少路,费了多少口舌和心血。一天,累病了,头晕,在卫生院里打吊瓶,校长王炳顺来找她,说二组没有人出工,王玉霞没等说完,就自己拔掉针头,把半瓶加了药的注射液当凉水喝进肚里,跟王炳顺一起走了。房子盖起来了,整个人瘦了一圈。这所小学,当初五个班级二百多人,现在只剩下三个班级,五十多个人了。上级拨款盖了一栋两层小楼,一层是一、二年级,二层三年级和教师办公室。王玉霞站那儿看看校园和两层教学楼,从心里漫上来一腔愁绪,钻进鼻孔是酸的,跑到眼里是热的。
张英宽:“迟早要扒掉的。张越扒了,给村里省个事儿。”
张万良:“他这是磕一个头,放两个屁,行善没得作恶多。”
王玉霞:“已经扒掉了,还说啥呢?能叫他把钱交出来吗?”
大家听出王玉霞的话音,便不再说什么了,都沉默着往前走。
自从王玉霞搬到城里之后,没有重要的事儿她一般不回来。乡里开会,或者上级来检查工作的,她就打的赶来,完事儿了,她要么坐班车,要么搭杨宝顺的私家车回城,一般不需亲力亲为的事情,她都是让张越或者杨宝顺干。张越敢于私自扒掉老教室,她也是有些责任的。
几个人来到张英宽家。王玉霞82岁的婆婆佝偻着腰出来迎接。王玉霞便握了婆婆老树皮样的手,问寒问暖。婆婆姓田,也是个政治人物,五八年大跃进时入的党。文革时期当过几年妇女队长。经历了如火如荼的幸福岁月,当年坚强而挺拔的身板转眼间衰在了坎坷的日子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