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些时日，蔺石匠锻好了三盘磨，几根錾子被磨秃了，要去镇子上淬淬火，林寡妇说：“别去了，老日打到镇子上了，杀了好多人。”
　　 蔺石匠说：“俺只去打打錾子，又不招惹他们，怕个啥？”
　　 蔺石匠没见过老日，正想见一见，第二天一大早，蔺石匠便背着褡裢去了山外的镇子。蔺石匠把錾子送到镇子北边李铁匠的铁匠铺，就去了镇子里边。镇子上买卖的人少了很多，却多了许多老日。那些老日，穿的跟西峡口的保安团和国军不一样，走路也不一样，很规矩，一队一队的，哪怕只有三五个人，根本不像林寡妇说的，到处杀人放火。只是有一点令蔺石匠反感，说话叽里呱啦，驴叫不是驴叫，马叫不是马叫，一点也听不懂！蔺石匠溜达到中午，在羊肉馆要了一碗羊汤一个烧饼，圪僦在街边吃了喝了，估摸着錾子也该淬好了，便往铁匠铺走。
　　 蔺石匠走到铺子外，就听见女人的呼救和啼哭声，以为是李铁匠又在打婆娘，只管往褡裢里装錾子。蔺石匠装好，屋里的女人仍在呼救和啼哭。蔺石匠唤了几声李铁匠，不见应，觉着不对劲儿，赶忙去屋里看。蔺石匠跒进门，便被吓愣怔了：李石匠握着一把小铁锤，躺倒在血泊中。这时候，里屋又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呼救，蔺石匠一下子灵性过来，弯腰拽过李铁匠手中的锤子，冲了进去，只见一个脱光了的男人正骑在李铁匠女人身上，叽里呱啦说着什么。说时迟，那时快，蔺石匠一个箭步冲上去，一锤夯下，“炮嚓！”那男人的脑瓜子便开了瓢，身子一歪，死了。蔺石匠再看时，才知道自己杀死的是个老日，忙吩咐李铁匠女人赶紧收拾东西出去躲避，自己把褡裢往肩膀一搭，也赶紧逃离了现场，一口气跑回了流西河。
　　 蔺石匠把夯死老日的事说了，林寡妇说：“该杀！多杀几个才解气！”
　　 蔺石匠说：“俺有点害怕，是不是得出去躲躲？”
　　 林寡妇说：“咱这深山老林，老日找不到这，安心打你的磨！”
　　 蔺石匠惴惴地去了芦山寨。十几天过去了，流西河风平浪静，皂角树风平浪静，林寡妇天天来送吃的，从没间断，昨天来时，还往蔺石匠怀里塞了一双新鞋，蔺石匠没把持住，紧紧地抱了林寡妇，差一点就在杵地庵里把林寡妇给办了。起初，林寡妇一点没反对，让蔺石匠抱了老长一会儿，蔺石匠刚要抽裤带，林寡妇一把抓住蔺石匠的手，死活不允，说：“你把六盘磨打好了，让各庄抬回去，俺风风光光把你娶回屋，你想咋办，俺都依你，现在你敢胡来，俺就跟你翻脸！”蔺石匠只好松了手。今儿个是咋了？日头都偏西了，还不见来。蔺石匠心里有些发毛，干活儿也专不下心，几次都打偏了锤，有一次还砸到了手上，起了一个紫血泡。
　　 转眼，太阳落山了，天渐渐暗下来了，蔺石匠收拾好工具，回到杵地庵里，吃了些干粮，躺倒在草铺上。今儿个是咋了？这个问题又蹦了出来。是自己昨天犯浑，惹她生气了？不像！若真生了气，昨天就发作了，哪还会说恁多话？是生病了？是谁生病了呢？是她？是狗蛋儿？还是她老娘？蔺石匠决定回庄子瞅瞅。蔺石匠把錾子和锤一件一件塞进褡裢，搭上肩膀就往庄子走。
　　 山路崎岖，蔺石匠急急地一跳一跳地走，时不时，还小跑一阵儿。
　　 月亮还没有升起来，崎岖的小路，影影绰绰，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儿，在路边的草丛里鸣叫着，不时还有一两声狼嗥或猫头鹰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蔺石匠把锻磨锤取出来，紧握在手上，给自己壮了壮胆，继续一跳一跳地走。蔺石匠正走着，听见前面有动静，头发立马格扎格扎地竖了起来，手里的锤子握得愈发地紧。渐渐走近了，便看见一片黑影。是狼群？是野猪？山里的野猪是成群的，不敢招惹，惹毛了，比狼还厉害。蔺石匠停住了脚步，学着流西河人轰野兽的样子，大声地吆喝：“啊哦—！啊哦—！啊哦—！”蔺石匠这边一吆喝，那边便有人问：“谁？！”
　　 “我，蔺石匠！”蔺石匠紧跑几步过去，见是老老少少一旗子人，便问：“你们这么多人猫这儿干啥？”
　　 一个年轻人“呼隆！”站起来，抓住蔺石匠领口，恶狠狠地质问道：“你说干啥？就是你龟孙把老日招来了，还问俺们猫这儿干啥！”
　　 这时候，更多的人站了起来，不知是谁说：“揍他！”众人便噼里啪啦打了起来。蔺石匠无缘无故被群殴，打得急了，舞起手中的锻磨锤，吼道：“干嘛打人？再打俺就不客气啦！”蔺石匠这么一吼，都住了手。黑暗中，一双双怨恨的眼睛子弹一样向蔺石匠射着。良久的沉默之后，一位老者问：“你在铁匠铺杀了一个老日？”
　　 蔺石匠说：“老日杀了李铁匠，还在欺负他婆娘！”
　　 老者说：“老日该杀！你不该回皂角树！”
　　 蔺石匠说：“还没打够六盘磨，俺哪儿都不去！”
　　 老者说：“你害老林家绝户了？”
　　 蔺石匠说：“啥？你说啥？俺害老林家绝户了？”
　　 那老者就把白天的事情说了。
　　 半下午的时候，皂角树突然来了五个老日，屁股后还跟着个狗腿子，会叽里呱啦说老日话，见人就问林家住哪儿。流西河人热情，便指了路。谁知，几个老日到了林家，问蔺石匠的下落，林寡妇不说，就拉着林寡妇满屋子找翻。几个老日没找到，见林寡妇年轻漂亮，就扯了衣裳，摁在床上。林寡妇的老娘见闺女遭此凌辱，动弹不得，便破口大骂，一个老上来一连扎了几刀，扎死在床上。狗蛋见几个老日摁自己母亲，拉扯不过，用嘴去咬，也被一刀捅死在地。
　　 几个老日轮番发泄完兽欲，把林寡妇光着身子绑在院里的杏树上，拿荆条子抽，一条子一道血印子，没多会儿，就成了一个血人。庄子上的人过来理论，不是被撞一脚，就是被砸一枪托。柴贵发是庄子里有名的胆大人，刚还了一脚，就被老日捅了一刺刀，血水跟后山的泉眼一样，汩汩地往外流。众人见状欲跟老日拼命，还没到近前，就被一枪一个，撂麦个子一样撂倒三个，吓得其他人四散而去。几个老日还不罢休，端着枪满庄子跑，见人就捅，捅不着就开枪，庄里人只好都跑了出来。
　　 蔺石匠听了，牙咬得吱吱响，对着人群问：“老日杀到咱庄了，谁愿跟俺杀老日？”
　　 人群鸦雀无声，只有不远处的虫鸣依然。良久，那位老者说：“俺老了，你们年轻人的火性跑哪儿了，跟蔺石匠去吧！死球了，也就是碗大一个疤，再过二十年，照样是条好汉！”
　　 “去就去！怕个球！”
　　 “俺也去！”
　　 “算俺一个！”
　　 不多会儿，蔺石匠跟前站了五六个壮小伙。蔺石匠指着两个年轻人说：“你俩去芦山寨，叫宋大刀带人来增援。”
　　 一个小伙说：“宋大刀是土匪，能帮咱？”
　　 蔺石匠递上锻磨锤说：“拿上这个，就说是俺请他，一准会来！”
　　 另一个说：“即使来，也到明晌午了，老日早跑了。”
　　 “你俩只管去请。”送走二人，蔺石匠把钢錾子发给剩下的几个小伙，说：“我们回庄！”
　　 月亮已升上东山顶，山路清晰了许多。蔺石匠带着几个壮小伙，悄悄摸进了庄子，悄悄靠近了林家。林家只有三间草房，没有厢屋，也没有院墙，蔺石匠背在墙角，观察院里的动静。只有一个老日，抱着枪，靠着门帮，恹恹欲睡。林寡妇还在杏树上绑着，耷拉着脑袋，长长的头发垂在胸前，白的身子，黑的血印，被刨开的小腹，滴溜着的肠子，黑黑白白，在月光下依稀可见。院子里横七竖八躺着几具尸体，蔺石匠看见了狗蛋儿，小身子卷缩着，躺在一具大人尸体旁，那个大人可能是他的外婆。两人一定是从屋里抬出来，扔在那儿的。整个院子惨不忍睹，令蔺石匠怒火喷涌！但他忍下了。
　　 蔺石匠观察清楚，退了回来，与几个人合计了一番，说：“几个老日正在屋里睡觉，我们先干掉门口那个，然后用火攻，把房子点了，烧死几个龟孙！”
　　 大家听了，都说好，一个却说：“林家年前才缮的新草，烧了多可惜！”
　　 另一个说：“人都没了，要房子啥用，烧！”
　　 蔺石匠吩咐大家分头去找火柴和草柴，自己留下来继续观察动静。不一会儿，门口的老日换了人，原来那个进了屋子。又过了一会儿，四个人回来说，村口稻场上有麦秸，干崩崩的，捆几捆儿，就行，却没找到一根火柴。这很正常，整个流西河没有几家有火柴，大都是靠埋火炭儿引火。就是做好饭，扒扒灶里的小灰，也就是书上说的草不灰，把火炭儿埋好，做下一顿饭时，爮出来，包在干草柴里吹，不一会儿，就会着起火苗儿。蔺石匠说：“你们四个分一下工，仨人去捆麦秸，捆好了就背过来；一个去找火炭儿，找到了，再埋好，等用时再去拿。”
　　 鸡快叫头遍了，换出来的老日，也靠着门帮睡着了。蔺石匠捡起一个小石头扔过去，那老日一点反应也没有，便挥手示意大家跟着自己上。几个人猫着腰，悄悄趋近，深怕弄出一点声响。按照事先分工，两个人把守窗口，两个人跟蔺石匠去门口。到达门口，蔺石匠示意两人看住门，自己挥起大锤，狠劲砸下去，“炮嚓！”那老日的脑袋便开了瓢！
　　 杀死了门外的老日，蔺石匠示意几个迅速去背麦秸和取火炭儿，自己麻利地挂上门钌铞儿，用棍子别紧。三个人抱来麦秸，在房子四角堆放好。这时候，去取火炭儿的，也跑了回来。火炭儿是用麦秸包着的，由于跑得快，火苗儿已经着了起来。几个人早各攥一把麦秸等着，忙上前引着，同时把四角麦秸点着。顷刻之间，火苗蹿起，火舌舔向屋檐，噼噼啪啪作响。此时，屋内老日被惊醒，叽里呱啦乱叫着过来开门。门早别得死死的，哪里开得了，便过去砸窗子。流西河的窗子，窗棂做得结实，老日用枪托砸了一阵子，方才砸断一根。这时候，屋顶已经着开，一些地方开始往下塌陷，老日叽里呱啦叫得更凶了。少顷，窗子砸开，一个老日钻了出来，刚跳下，就被一阵儿乱棍打倒在地。屋里的老日见状，呯呯叭叭往外打枪，一个个背在前檐坎下，哪里打得住。老日见枪打不住，就扔出一枚手雷，轰！接着又扔一枚，轰！几个人躲闪不及，炸伤两个。老日趁机又钻出一个，端着枪就是一阵儿乱刺，情急之下，蔺石匠把大锤猛掷过去，一锤砸在老日腰上，那老日一侧歪，身后就抡过来一杠子，身子一歪，栽在地上，紧接着又是一通乱棍，很快毙了命。再看身后，又一个老日已爬上窗台，此时，屋顶“轰隆”一声塌落了，屋里几个被葬身火海。爬上窗台的那个老日，满身是火地跳下来，只顾扑打身上的火，早被几个乱棍打倒在地。
　　 一不做，二不休。第二天，蔺石匠他们几个与芦山寨的土匪会合，便到山外打老日去了。
　　 几年后，在西峡口当干部的蔺石匠，来了一趟皂角树，带人去芦山寨抬回一扇没锻好的石磨，亲自打磨好，刻了字，立在了林寡妇的坟头。这时候，人们才知道，林寡妇是组织派回来收编芦山寨土匪的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