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后的傍晚，周凡独自坐在田埂。看着渐渐沉下去的日落，他的心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拽着，让他感到微微发疼。他又禁不住想起那天萍丫头说的那句“彦华哥想知道西藏的天长啥样？”
　　 “同样的天，西藏的天有撒不一样的嘛！”周凡嘟囔着，顺手拔起田埂的一根草，随意地把玩着。
　　 这时，他听到右边的玉米地里传来男女哼哼唧唧的声音。“哼！狗男女！”周凡轻轻地、恶狠狠地嘟囔着，但随即闪进玉米地里。这种事，还是不要撞见的好，不然他们一尴尬，他也舒服不到哪里去。
　　 过了一会儿，哼哼唧唧的声音没有了。走出两个身影，一高一低。两人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像两只叫花子。周凡看着两个人的背影，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他觉得胸中有口气憋着，压得他的胸腔疼！头痛的快要炸裂！眼前的这对男女，不是别人，正是让他魂牵梦绕的张彦华和三年未见的妹妹萍丫头。看着张彦华对萍丫头一颦一笑，周凡感到有把尖刀正一片一片剜着他的心，他用牙使劲咬着自己的胳膊，以免让悲痛肆无忌惮地冲出来。
　　 张彦华和萍丫头慢慢地淹没在黄昏里，他的心也被一根线扯得很远很远。
　　 这个夏天，他选择了离家最远的海南大学。潮湿的海风渐渐吹淡周凡的疼痛，他的脸上也有了丝丝笑意。他知道，有些东西想抓也抓不着，该离去的终究会离去。
　　 一天，他正在校园里背书，手机突然响了。
　　 “萍丫头有了！”老娘在电话一头轻轻地说着，没有喜悦，亦没有悲伤。
　　 “有……有啥？”周凡有点懵圈，疑惑地问。
　　 “有娃了！张家那小子张彦华的！”母亲略微愤恨地说道。
　　 周凡感觉大脑一片空白。半响，他才缓过神来。
　　 “那就结呗！”周凡捂着心口，淡淡地说着。
　　
　　 三
　　 周凡躺在乡医院，不说话，只是愣怔地扭头望着窗外大杨树上啼叫的鸟。他想，我活得还不如一只鸟呢！鸟饿了、伤心了，会啼叫，会哭，我却不能！
　　 他还记得，萍丫头结婚那天，他作为兄长，忙前忙后。偶尔瞥一眼穿梭于席间敬酒的张彦华和萍丫头，心里空落落的，但不疼，他想，是该放下的时候了。
　　 临近傍晚，忙碌暂时告一段落，他呆坐在自家院子的小板凳上休息，脑海里窜出张彦华曾经告诉过他的话“这酒真他妈不是东西！灌到你肚子里，撕你的肠子，扯你的血管。”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以前只是拿着酒杯抿几口罢了，今天一定要好好感受一下这撕扯肠子的东西。
　　 说干就干，他揣着两瓶二锅头，径直走进偏房。踢踏掉脚上的鞋子，就蹦到炕上，把酒“咚”的放到炕桌上。仰起脖子，猛地往嗓子里灌了一口。顿时，他觉得浑身的毛孔都直立起来！辛辣的液体滑过嗓子，犹如铁烙过一般。他把酒含在嘴里，不敢下咽。过了几秒钟，一狠心，张开嗓子，酒“咕嘟”跑到肚子里。他张着嘴，吐着舌头，斜靠在叠好的被子上，体验着刚才酒过嗓子的感觉。“彦华哥心里一定很苦！不然怎么会选择这种难喝的东西来麻醉自己呢！”周凡这样想着，仰起头又是一口，这次好像没有刚才那样难喝了。他开始一口一口地喝，慢慢地，他感觉房子和酒瓶开始转起来了。他举着酒瓶，想要倒酒，可是酒不听使唤，总是往酒杯外面撒，过了许久，酒慢慢地从酒杯里溢出，他高兴地手舞足蹈。
　　 喝完最后一滴酒后，他抱着酒瓶慢慢地进入梦乡。
　　 “凡凡，凡凡……”老娘不停地叫着。
　　 周凡听到有人在叫他，他努力睁开眼睛，可是明晃晃的太阳照得他又闭上了眼睛。老娘的声音一直在耳边回旋，他又试着睁眼。这次，他看到一张熟悉而模糊的脸正看着他，渐渐地，老娘焦急的脸颊清晰地印在他的眼中。
　　 “娘。”周凡虚弱地叫着。
　　 “你可醒了，吓死个人了！”老娘嗔怪道，轻轻地摩挲着周凡的头发。
　　 原来，周凡那天晚上喝得太多，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老娘晚上收拾房间，发现偏房里睡着的他，浑身散发着酒气，炕上摊着一堆吐出的秽物，秽物中还夹杂着血渍。大吃一惊，叫上老头子，给周凡换上衣服，就连夜往乡镇医院赶。幸亏发现的早，否则，阴间又多了一个醉死鬼。
　　 周凡病愈后，没等开学，就直接回学校了。这场病让他明白了，自己的生命不只是他自己的，也是老爹老娘的。离家那天，看着老娘头顶摇曳的丝丝银发，他的心微微发疼，那几根银发正用力地拽着他的心。
　　 回到学校后，他一头扎进学习上，不思他物。日子似乎可以这样一直平静下去，可是命运却又和他开了一个他做梦也想不到的玩笑。
　　 大四寒假，周凡决定回家！他已经三年没有回家了！这三年来，他不是没有想过回家，只是一想到回家就要面对张彦华和萍丫头，他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思绪。然而，此刻，母亲生病了，他作为家里的长子，必须回家！
　　 下车后，他伫立在村口，痴痴地望着这条歪歪曲曲通往村子深处的土路。这条土路，见证过他儿时玩耍的身影；窥探过他噬心思念张彦华的疼痛；嘲笑过他决绝地割断一切的决心。三年来，这条在他梦中若影若现出现的土路，今天被他真真切切的看到，他竟然激动地嚎啕大哭。
　　 “咦！这不是凡娃吗？你哭啥？”同村的刘婶拿着纳了一半的鞋底在路上走着，看到路边这个正撕心裂肺地干嚎的小伙子，经不住好奇的怂恿，走上前来准备询问。走进，才发现是周家大儿子周凡，心里暗暗地吃了一惊。
　　 “没啥，没啥……”周凡看到刘婶后，脸一下子僵住了，脸“刷”地红到耳根。他挠挠头，尴尬地嘟囔着。
　　 “刘婶，我回家了。”周凡说着，红着脸，快步走开。
　　 周凡左脚刚迈进院门，就看到一个约莫2、3岁的小男孩正蹲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玩弄着手里的玩具车。见有生人进来，他抱着玩具车，“噔噔噔”跑向堂屋，嘴里喊着“姥姥，姥姥……”
　　 老娘系着围裙，双手糊着面粉，掀开堂屋门帘。看到站在院子里的周凡，眼泪从深陷的眼窝子里涌出来，那亮晶晶的泪珠落进她脸上很深的皱纹里，噗啦滚下来……
　　 “娘，我回来了。”周凡的眼窝子里也汪着泪水，他抿着嘴强忍着，努力挤出微笑，轻轻地地叫着，心里波涛翻涌。
　　 “咋瘦成这样了？！”老娘踉踉跄跄地走进周凡，将面粉手举起来，准备抚摸周凡。她突然意识到什么，把举起的面粉手放到围裙上胡乱地蹭了蹭，重新举起来，轻轻地摩挲着周凡。
　　 周凡没有接话，只是含笑看着老娘。一手拉着皮箱，一手挽着老娘的胳膊，走进堂屋。刚走进屋，就感到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没错，这就是家的感觉，周凡觉得自己悬在半空的心终于实实在在地落地了。
　　 第二天，周凡吃过早饭，准备到村子里瞎转悠。三年了，也不知道村子里发生了什么变化？李家的旧房子拆了没有，王家的猪圈是不是还是那样臭……他一边想着便出门了。
　　 刚走出堂屋，就看到一个健壮的汉子站在门口，冲他微笑。他斜睨着眼打量眼前这个汉子，黝黑的面颊上镶嵌着两个像黑葡萄一样明亮的眼睛，显得格外深邃。
　　 “咋？不认识我了？你个兔崽子。”张彦华看周凡一直愣怔地盯着自己，头皮有点发麻，拍拍他的肩膀嗔怪道。
　　 熟悉的声音又一次灌入周凡的耳中，激荡在心间。他咬着牙，嘴角微微抽搐了几下，没有说话。
　　 “走，和我打兔子去！”张彦华兴奋地对周凡说。
　　 “我不去了。”周凡下意识地拒绝。
　　 “走吧，走吧，我给你看样东西。”张彦华双手抱着周凡的肩膀就往门外推。
　　 走出门外，周凡看到一辆皮卡车，车上有两只狗。说来也奇怪，原本大声吠叫的狗，见到周凡后，竟都蔫搭搭地耷拉着脑袋，不再吠叫了。
　　 “咦，这狗，认人呢！”张彦华吃惊地说着。他钻进车箱，摇下车窗，对周凡招手，示意他上车。周凡原本不打算跟张彦华再发生什么碰撞，可是他的脚却不听使唤地钻进车里。
　　 “你看。”张彦华得意地从一个黑套子里拿出一杆枪。
　　 “啊！你哪来的枪？私藏枪支是犯法的！”周凡有点惊恐地看着张彦华说。
　　 “哪来的你就不要问了。我们今天拿它去打兔子。”张彦华说着，将枪撂在一边，专心开车。
　　 车子刚开出村头没多远，就听到后面狗的叫声。张彦华停下车，恶狠狠地骂了句“狗日的，骚情个球！”，就下车去看个究竟。
　　 张彦华看到一只狗掉在车厢外面，两只爪子奋力抓着车栏，车上的狗不停地吠叫着。看到这情形，张彦华怔怔地看了半响。他将狗抱上车后，嘴里嘟囔了一句“日能的很”，转身钻进车里。
　　 坐上车，看到周凡在捯饬那把枪，嘴里嘟囔着“咋射呢？”
　　 “来，我教你。”张彦华刚说完，轰地一声倒在车里。
　　 周凡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只觉得枪托使劲顶了他一下，他疼得闭起眼揉着肩。等他睁开眼，却看见张彦华溅满血的脸和睁得很大的眼睛。他一下子瘫在座位上，全身颤栗着，恐惧紧紧地掐着他的喉咙，他感觉他快要窒息了，全身被什么东西掏空了似的。
　　 我把彦华哥杀死了？我把彦华哥杀死了！周凡颤抖着爬向张彦华，紧紧搂着他的身体，嘴里嘶吼着“为什么？为什么？……”
　　
　　 四
　　 不觉间，周凡已成泪人。望着监狱的窗外，几颗星星正调皮地眨着眼。他想也许这样是最好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