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一句话，我们老了，比不得年轻人。不去！不去发这个财好吗？老头子，算我求你了，你明天就回绝了那个老板，就说我老罗头老了，真的经不起那么远的折腾了，行不？你要是拉不下脸说，那就我去说。”
　　 “我不是说了吗？没事的老太婆。你不是还想要个大房子吗？我寻思这正好是个机会。去了回来一准造个大房子，搞不好我们还可以造座亮瞎人眼睛的楼房。”
　　 “我才不稀罕楼房。那个大房子要是用你走这么远的路，吃那么多的苦换的话，我就不要了。老头子，听我的，你老了，我也老了，都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们就近干点小活图个安稳就可以了。这样你看得见我，我看得见你，心安，也省得我夜夜担心受怕了。”
　　 那个夜晚，最终，感慨万分的老罗头没有说服得了老婆。可他最终心里还是铁定了主意，这趟国是非出不可了。他暗暗对自己说：看起来这夫妻呀就是不同于儿女，听听老太婆说的那些话，贴心贴肺呢。而今不为别的，就凭老太婆对自己的这一番情义，余生，自己都得让她美美的活出滋味来。
　　 出国的事情定下之后，老罗头特别休了三天假把家里的老屋补了漏，又替老妻把地里的活干了个遍。他叮嘱老妻说：“以后我不在家的时候要是遇到难事了，给孩子们支应一声，不要凡事自己硬抗，要是碰到头疼脑热了，千万记得喊他们。你记住，不要不好意思，那是你自个儿的儿女。”他记得说这些话的时候老妻笑他婆婆妈妈了。笑完还说：“听听你的话，倒好像是我出远门了。老头子呀，我千句万句合成一句说，在外面，你一定要自己当心。”
　　 至今，老罗头还记得临出国的那个晚上，老妻默默地在灯下为他准备行李的情景，老妻一边擦泪一边絮絮叨叨：“到了那里记得凡事不要硬撑，我们比不得年轻人了，现在的我和你也不缺吃的不缺穿的，要是吃不消一定回来。”
　　 那一夜躺在床上，老妻的手臂主动搂住了他的头，她一遍遍地叮咛：“老头子，你一定要记得我说的话，不硬撑，不硬省，该歇就歇，该吃就吃，你一定要早点回来。我不要富贵，就要你怎么出去的还怎么回来，要你一个活络络的人儿。”
　　 出发的日子终于到了。那个黑咕隆咚的凌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他和另外二十个年轻人背起了行囊终于要告别故土远行了。他的老妻站在门边定定地看着他，她抹着眼泪一个劲地说着：“早点回来，最多做上一年半载就回来。”
　　
　　 五
　　 老罗头至今还记得十年前的那天下了飞机来到这里的情景。那是一个有阳光也有云雾的天气，那一天，他眼中的阳光里有希望也有一种他说不清的味道，确切地说，他是满怀着忐忑踏进了这异国的土地，踏进这异国的山地的。
　　 展眼四望，希望在刹那失落，梦想在刹那消散，触目所见，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啊？一片坑坑洼洼的山地，满目的荒凉，还有一眼望不到边，没过了头顶的野草……看到这些情景的那一刻，他的心里有懊悔，可随即又自我安慰：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是为了赚钱而来的，熬着就行。
　　 可是令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这荒凉的外景还是次要的，接下来他还得经受更多的磨难，那里因为是多沙缺水的地方所以物价特别高，东西贵得要命，为此，到了那里不久他就戒了烟。
　　 除了物价贵，语言不通外，他还不习惯那里的伙食，他水土不服，半年后他居然还生病了，他茶饭不思、畏寒高热，裹着被子还瑟瑟发抖，工友们看着他情景不对上报了公司领班随后把他送去了医院，可因为那里的医疗水平低下，住了整整半个月，老板给他预留的钱和他自己带去的钱都花光了，身体却还是没有起色。那一段时间，他感觉自己的生命如同一叶小舟飘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大海上。昏昏沉沉中，他干裂了发白的嘴唇一遍遍地喃喃着老妻的名字。迷迷糊糊中，他似乎回到了那个魂牵梦绕的家。
　　 在熬过了病痛这一关后，老罗头也曾经想过回去，可，初来乍到的他又怎么能甘心空手回头，于是每次想起他总是生生打消了自己的念头，他对自己说：万事开头难，这熬过去了就没事了。
　　 苍天真是不负苦心人。老罗头最终真的熬过了那些无法想象的苦难。此后，从病床上爬起的他不久就爬上了工地的脚手架。他上工了，虽然他的身子还有点飘的感觉。他扶着脚手架的铁杆对自己说，挺过去前面就是天。这如今能赚钱了多好啊！那一刻，他仿佛看到老妻的大房梦在他手里扭起了秧歌舞。
　　 拿到第一个半年工资的时候他留下了很少一部分作为零用，余下的，他悉数寄回了家。因为他不敢枕着钱睡觉，他怕自己的血汗钱在这个陌生而危机四伏的、充满了未知的地方灰飞烟灭。
　　 转眼，一年过去了，有一次老妻在电话里埋怨他说话不算数。其实，手拿着手机的他那一刻他的内心有点脆弱，他甚至有一种游子见到亲人的恍惚，那一刻他真想告诉老妻，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对她的承诺，只是因为他前不久病了，而且病得好重。他在电话里支支吾吾地说：“快了，就要回了。只是只是这段时候出了一点点小岔子。”
　　 谁料老妻一听说出岔子了声音陡然大了几倍，她问：“是不是生病了？我早就说过那个地方不是我们呆的。你还是快点回家来吧，这样我要愁死急死了。”
　　 “你个老太婆成天就不想其他的，你说，我有那么娇嫩么。”就这样，已经到了喉咙口的话被他生生咽下了肚子，他对自己说：不能告诉老太婆关于生病的事情，那样她真的会急死。
　　 春去春归中两年又过去了，老妻在电话里怨怼他忘记了家。他说，家是忘不了的，打死都忘不了。他说，我还要为我们俩造大房子呢。
　　 第三年，老妻的话通过儿子狗旺的嘴传来，狗旺说“妈好着呢。”“妈正忙着。”老罗头听着那些好像缺失了生命活力的话语心里感觉空落落的不是个味，但旋即又安慰自己说，只要老妻健健旺旺的就中。
　　 他在心里不断地叨念着，老太婆呀，只要你好就中。这不，就在前不久，他在电话里还问起儿子怎么好久不说起你妈了？结果儿子对着电话笑着说了：“爸爸，你放心，妈很好，真的。她听说你要回来，这几天高兴得什么似的呢！”
　　 那天，听了儿子的话，他的心里灌了蜜一样的甜。他甚至寻思回家的第一个晚上，背着人，他要美美地搂着老太婆亲一口，就像年轻时候那样，把她的脸亲出个红红的印记。
　　
　　 五
　　 飞机终于升到了天空中。老罗头终于再一次坐上了飞机。这是回家的飞机啊！想起十年前坐飞机来到这里的情景，此时的老罗头有做梦的感觉，他心绪激动、浮想联翩，他微闭着双目想象着回家的情景。他想象着，老妻肯定早早地站在了门前，或者已经走到了村边的那条通马路的路口。她肯定手搭凉棚看着远方。看到他的第一眼，老妻肯定笑得满脸团起了菊花，嘿嘿，她会不会当着人还拉一下他的手？嗯。她要是不好意思拉的话，那就我拉。老罗头在心里打定了主意。随后他又想，这个时候老妻肯定已经买好了一切，准备好了一切。她肯定晒好了松软的被子，肯定做好了他喜欢吃的红烧肉、油豆腐嵌肉末、红烧鲫鱼，做了豆沙馅的糯米丸子，一咬脆香香的花生炒了吧？那该是今年新出的花生。还有，买了五香猪耳朵么？买了沈志和的黄酒了么？肯定买了！因为他老妻知道他好这些。当然，还有那些个地皮蔬菜，比如韭菜炒鸡蛋呀，生拌黄瓜呀，再比如一掐就出水的菠菜、鸡毛菜呀等等。哎呀，太多了。这老妻呀，弄了这么多的菜，大概以为我这十年都是饿着肚子干活。
　　 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旅程终于结束了。下了飞机的老罗头对着莫大的飞机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对周边的同道说“还是回家好啊！”
　　 出了飞机场再转乘上去老家的公交车，坐上四个小时就真的可以到家了。这时候的老罗头内心莫名其妙地竟然有点儿紧张起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人都说近乡情祛看来这话是没错了。
　　 车子到达老家的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了，这时候，老罗头看到了远远向他走来的大儿子狗旺，小儿子源生，女儿来娣也来了。他心说，这些个兔崽子，心里还有他这个爸爸，还知道来接个站。
　　 狗旺从老罗头的手中把行李接了过去，来娣拉起了老罗头的手喊“爸爸。”源生则开来了一辆电三轮。
　　 见此，老罗头指挥：“直接回家好了。”
　　 老罗头这里话音未落，狗旺就忙接口说“爸爸，今晚就住我们家好了。”而其余的两个孩子也附和“对，对对，还是先住大哥家好。”
　　 “为什么住你家，难不成你妈现在也在你家？”
　　 “爸爸，你去了不就知道了么。走吧！”
　　 十几里的土路转眼就走过了，随后，狗旺他们带着老罗头走进了一座小洋楼。
　　 老罗头带着疑惑问“你小子，造了新房了？电话里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嗯哪。我忘记说了。”
　　 “如此，有出息了，不过也该造了。感情你妈这几年一直和你们一起住着？”
　　 “妈现在不住这里。”
　　 “不住这里?哦，她不愿？那你，你们带我来这干啥？走走走，回头，我还是回我和你妈的家去。你们三个也真是的，不知道你妈等我呀？还是你们压根就没有告诉她我回家的消息？”
　　 “爸呀，这都到家门口了急个啥子么。你先进屋再说么，再说，总得先吃个饭呀。这儿子家的门又不是别个家的门。”狗旺说完拉起了老罗头的一只胳膊。而其余的两个孩子也帮劝着。狗旺的老婆这时也迎了出来。
　　 老罗头就这样被半拉半推地走进了儿子家。
　　 在桌边坐下后老罗头草草扒拉了几口饭还是掩不住内心的疑惑，他的心有点不安，隐隐中他总感觉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未几，老罗头放下筷子再次问起儿子他们，“现在你们可以老老实实告诉我了，是不是我不在家的这几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你妈出了什么事情？还是你，你们和你们的妈之间闹气了？”
　　 “其实，我妈……我妈早在七年前就已经，已经……不在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次！再说一次！”
　　 “爸爸，是真的，妈都走了七年了。之前我们怕你难受，所以电话里一直没有告诉你。”
　　 “七年？七年了！你，来娣，还有你，源生，你们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发生了这大的事情你们怎么没有一个人告诉我？我要是这次不回来，你们是不是还要一直瞒下去？你们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不通知我？啊？”说着喊着，老罗头把桌子上的碗筷一把扫到了地上。
　　 “我们以为，以为，这山高路远的，再说，爸爸，即使你回来也改变不了什么。所以，所以，我们三兄妹商量了后就没有告诉你。”
　　 “嗯！很好！看起来我还得谢谢你们不成！要知道，那是你们的亲娘，是我的老妻呀！你们，你们怎么可以这样狠心，连你娘的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说到这里老罗头的眼泪“刷刷刷”地掉了下来。
　　 好久，他抹抹夺眶而出的泪水又道：“好！这且不说，就当你们是为我这个做爸爸的想了。那你们现在告诉我，你妈怎么就死了？她怎么就死了？啊？七年了，七年前，她才多少年纪？才五十五岁呀！”
　　 “是因为生病。一开始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一直以为娘的身体是硬朗的，再说平时里各家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也就去得少了点。”
　　 “发觉你娘生病为什么不去医院看？你们是不是舍不得花钱哪？那钱不用你们花的呀，你妈会给你们的呀。这么多年里，我的钱不是一直通过你狗旺的手交给你娘的吗？那钱呢？你交了吗？”
　　 “去看过。医生说晚了，是那个不好的病。爸爸你也知道，那个不好的病开刀也是白白的，人反而受罪。为这事也问过妈，妈也说了，既然是治不好的病糟蹋钱做啥。不过，之后，我们也请乡村医生打过好多天的点滴。”
　　 “好！很好！真的很好！那我再问你们最后一句，这么多年来，我吃苦受累赚来的钱到底去了哪儿？如果在，狗旺，你，现在就拿出来全部交给我，我要回家！”
　　 “爸爸，钱，钱，钱……我，我们早已经分了，我们每年都分，爸爸你每次寄回我们就分。这个来娣，源生现在都在这儿，我没有独吞。”
　　 “那好。既然你们三个承认分了这钱，那就现在还给我。”
　　 “分了的钱如今早已经花了。爸爸你也知道，我这里刚刚翻建了楼房，缺钱。来娣的儿子考了个三本，钱本来就不够，缺。源生的老婆又是个病病歪歪的，看病，孩子上学也都缺钱。所以，所以，我们，我们就把爸爸你的钱给处理了。”一番面面相觑、支支吾吾后，狗旺他们还是吞吞吐吐说出了四十万钱的去处。
　　 “哈！哈！哈哈哈！你们听听，多好的三个儿女呀！我真是做梦都没有想到！我问你们，你们有没有想过，这是一个如今六十八岁的老头子卖命卖了十年的血汗钱！是他要为老妻造房，要给他自己和老伴养老的钱哪！”
　　 “爸爸，你不要急，关于养老的事情我们可以商量，如今妈反正不在了，你要是愿意，以后可以在我们三家轮流住，一个月一轮也好，半个月一轮也好，我们都随你。绝对没有任何意见，也不会有人反对。”
　　
　　 六
　　 这一夜，老罗头最终没有在大儿子狗旺家住下，更没有去任何一个孩子家过夜。他最终背着他的行囊，迈着趔蹶的脚步回到了那座空置了七年之久、荒草丛生的他和老妻曾经生活了多年的老家。在那个家里，他嚎啕大哭，他不断地对着虚空絮叨着“老太婆呀，老太婆，我回来迟了，我不该这么晚才回家的。老太婆，你可知道在外国的十年我是怎么度过的么？那些艰难的日子里我是靠想着你，想着我们的房子度过的呀！老太婆呀，我日日夜夜想着回家，想着你，可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你，你会不声不响地先我而去呀。老太婆啊，如今你走了，我的家也没有了。老太婆，你放心，明天，我就会来看你，我有好多好多的心里话要对你当面说呀！”
　　 第二天，是个阴霾笼罩的天气，这一天，老罗头准备了香烛纸钱早早去了老妻的坟墓前，他把苹果和香蕉放到了坟前，又把老妻生前喜欢吃却一直舍不得吃的一些茶食放到了盘子里，他絮絮叨叨地对着坟墓说：“老太婆，我来了，我来看你了，这些都是你喜欢吃的东西。我知道你自从我走后受苦了。唉，要早知道这样，我还出的什么国，做的什么梦？唉！命哪！你我呀，注定就是这个命。”
　　 这一天，老罗头在老妻的坟前坐了很久很久，从日出到日落，直到倦鸟归巢，直到月落乌啼。之后，告别了老妻的老罗头晃晃悠悠地站起了身子，转过头一路向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