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对城里人来说，是一种节日，一家人围在桌旁，边吃边聊，享不尽的天伦之乐。她一路站着，这阵子早累得够呛，可车站到县委大院还有三里多，街上行人本来就少，想碰上个熟人就更难，她找到一家旅馆，打他留的电话，等了好一阵儿，门卫老头说文联没人。她只好抱着毛毛自己走，走了一阵儿，觉着不行，就哄毛毛下来自己走。可没走几步，毛毛就要抱，她期望遇着一个好心人。一个顺路的小伙子骑车过来，她叫了一声大哥，那小伙子一看抱了个小孩，甩下一句含糊不清的骂，摇着车铃飞也似消失在暗影里，她憋足一股劲，抱起毛毛又走。
　　 三里多终于走完，门卫老头问了姓名，登了记，方放她们母子二人入了大院。
　　 县委大院很大很空，这阵子整个大院冷冷清清。去文联，要经过一段狭窄的巷道，巷道里没有灯，黑漆漆的，有些吓人，她抱着毛毛紧跑而过，刚出巷口，砰砰砰……一阵激烈的枪声响起，伴着一阵儿声嘶力竭的呐喊，她被吓了一跳，回头望去，原来是南边有家正放枪战录像片。
　　 文联仨人，只他一人住单位，房子便显得不算紧张。他住的房，是文联主席的，套间，外屋会客和做饭，里屋写稿和休息。她走到门口，见灯暗着，下意识地叫了两声，没人应，方掏钥匙开门。
　　 刚坐下，毛毛吵饿，她找了一阵儿，找到半袋夹心饼干，塞给毛毛，便动手做饭。馒头是现成的，只烧了点汤，炒了盘豆芽。吃过，觉得太累，便哄毛毛睡下。等了一会儿，仍不见他回来，也脱衣睡下。
　　 朦胧中，她听到呓语般的声音，软软地、甜甜的、绵绵的、肉麻麻的。睁开眼，那声音不断传来，很近又很遥远，很熟悉又很陌生。她有些害怕，摁亮床头的壁灯。她一下子愣住了，他正紧紧地搂着一个穿连衣裙的女孩。一股无名火直冲上来，她想抓起一件东西扔过去，打散这对狗男女，却抓住了熟睡的毛毛。她一下子冷静下来。这是一种潜意识的作用，也是教师的一种职业本能。在课堂上，她常常遇到令人发火的事，但当看到孩子们那一张张天真无邪的小脸，就会立马冷静下来。她冷淡淡地说：怎么不开灯，黑洞洞的怪吓人的。她的这种冷静，使他更加难堪，假若她大吵大闹，兴许会给他一个可以发火的理由。
　　 那晚，她没再睡着，他也没合眼，两人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
　　 他说：离吧！
　　 她说：离吧！
　　 他说：家具归你，还有房子。
　　 她说：毛毛呢？
　　 他说：没想过。
　　 她说：那就停停吧。
　　 他说：中。
　　 毛毛在中间不安地乱动起来，是想撒尿。他摁亮壁灯，她起身，拿起痰盂，他发现她其实也很美，至少说不难看。
　　 毛毛哗啦啦一阵儿，钻进蚊帐，很快又睡着了，他无法知道父母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觉着无话，他们都侧着身，向着床边，各自去想各自的心事。
　　 一只蚊子在帐外嗡嗡着。
　　 夜，很静很静。
　　
　　 六
　　 大雨将她浇醒时，天已大亮。她抬腕去看时间，才想起手表早在洪水中丢了。她坐起身，发现麦秸垛在晃动，扭头一看，洪水已涨到跟前。她庆幸自己及时醒来。她迅速向上走，一步一滑。没行多远，那条印痕复又出现，她心头一阵儿热乎，循着寻去。
　　 她找到他时，他正昏睡着。
　　 她一点也没料到拖出那印痕的会是他。
　　 他的半截身子已被洪水没住。他好重，可她不知哪来的劲儿，三两下便把他拖出来。她就着土坎，把他背起来，向上爬。她十分明白，只有爬到土梁顶，才有可能等到洪水退去，那里的保险系数最大。
　　 雨，越下越大，越猛。
　　 她背着他行走，更艰难，摔倒的次数明显增多，而她的力气却在直线下降。眼见快到土梁顶了，她一不小心，又滑了一跤，两人又滚了几丈远。她背起他继续向上爬，不知用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力气，跌了多少跤，她终于把他背上了土梁。
　　 土梁上没有可避雨的地方。这不行，再淋下去，他会发烧，要想活下去就更难了。这样想过，她重新背起他，她看到了一颗较大的油桐树，但离洪水近了点。她不死心，继续找，终于在土梁转弯处找到一棵油桐树。她慢慢将他放下，侍弄到树下较平的地方，尽量使他躺得舒服些。一切侍弄好，自己才瘫坐在泥地上喘口气。
　　 趁雨住的当儿，她跑下土梁，拽了一缕干麦秸，在树下铺个窝。她将他的湿衣服全脱下，拧干，又穿上，将他侍弄到铺好的麦秸窝里。她的上衣被洪水裹走了，只剩下贴身的短袖背心。她把它脱下来，搭在他上边的树枝上，做成雨棚。
　　 她用余下的麦秸自己也简单铺了个窝，一躺下来，饥饿就偷袭过来，令她无法抵御，只好起身去找吃的。在附近找了一圈儿，什么也没找到，只在土坎边薅了一把茅草根，放在嘴里嚼了嚼，使劲儿咽，也只咽下一点甜汁。这甜汁非但没能止住她的饥饿，反勾出了更强烈的食欲。她想到水边试试，碰碰运气，兴许能找到一些可吃的东西。果然，水面漂浮着许多青菜和薯秧。她先找到一根长长的树枝，将水中的青菜和薯秧勾过来，放在嘴里嚼，尽管味道不怎么好，但还是把强烈的食欲压住了。她一连吃了十几株，又勾了几株，回到了土梁上。
　　 她远远看到树下落了一大群乌鸦，还有几只灰色老鹰。它们一定把他当成了死尸，在等待分食的机会。她三步并作两步跑着、哄着，乌鸦们只是给她让了一条道，并没有飞开的意思，那几只老鹰更胆大，只是在她轰赶的时候，腆着胸脯，慢吞吞地挪几步，然后再扭转身望着这边。
　　 他还没有醒来。
　　 她把青菜和几只指头粗细的小红薯，放在他的身边，自己靠着树干坐下来，注视着蠢蠢欲动的乌鸦和老鹰，以防它们趁虚而攻。
　　 天慢慢黑下来，雨也渐渐大起来，而且比白天大得多。她们在树下也无济于事。她把他抱起来，让他偎在怀里，尽量使他少淋些雨。雨，一直下到后半夜才停。天，依然很黑很黑。一只野鸟飞过来，留下一串嘎嘎嘎嘎的怪叫，令人毛骨悚然。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发现自己半躺在她的怀里，头枕在她的乳峰间，酥软。他心里油然涌起一种感动，轻轻扭转身子，在她的胸前深情地吻着，样子极像未睁眼的婴儿在寻找母亲的乳头。
　　 她被他弄醒，发现他醒来，忙推开，伸手去扯上边的背心，以极快速度穿好，冷冷地说：我再去找点吃的，就走了。他想抓住她，可一动弹，左腿便剧烈地疼起来，只好望着她的背影远去。
　　 沿着吃水线，她慢慢搜寻者，不时绕过一些搁浅或半搁浅的麦秸垛。走了一会儿，她发现不远的水面漂浮着一个馒头，这是难得的佳品，她心里禁不住一阵狂喜。
　　 馒头随着水流打着旋儿，她慢慢在水边跟着。好像故意逗她似的，那馒头始终不肯向边靠拢，而她手中的长棍恰恰又差那么一点够不着。她几次想下水去够，但估不透洪水下是慢坡还是陡坎儿，不敢贸然行事，只好等待时机。
　　 乌鸦们也发现这只馒头，哇哇着飞了过来，在馒头上空飞来扑去。她拿手中长棍来回挥着，守护馒头。刚开始，乌鸦没几只，她赶的时候，它们很害怕，飞得远远的，后来多了，胆子也大了起来，兴许是食欲被挑得更强烈了，她挥棍子的时候，它们不再飞得很远。有几只狡猾的，站在近处的麦秸垛上，并不飞扑，只是静静地观望，瞅准他驱赶鸦群的空隙，突然俯冲下来，极准确的啄一嘴去，令她防不胜防，无可奈何。
　　 那只馒头打着旋儿，靠近了漂浮的朽木和树枝。这下给乌鸦们提供了有利条件，一个个飞落在那些漂浮的朽木和树枝上。她驱赶的时候，它们只是跳一下。乌鸦越落越多，黑压压的一片。由于漂浮物的承受力有限，加上下落的撞击，不时有乌鸦落水，扑棱棱，一阵儿挣扎，把鸭群弄出一阵儿骚乱。混乱中，狡猾的乌鸦也没忘了啄一嘴去。有一次，那只体格大的家伙，把馒头叼起几尺高，但因馒头表层已泡的松软，加上众鸦的争食，又掉下来，乌鸦们一见得手，全围上来，她忙得挥长棍，只听哇的一声惨叫，一只乌鸦落入水中，扑棱一下，便毙了命。这一次馒头被啄了一半，她好心疼。
　　 偏午的时候，她终于够住了那个只剩一少半的馒头，她捧在手上，如获至宝，久久地望着。之后，她狠命地咬下一口，没怎么嚼，便吞下去，继而又迅速咬下一口，手中只剩下一口多。这次，她像突然被鱼刺梗住似的，又慢慢将它吐在手上。
　　 她把碎馒头送到他手上，他眉头皱了一下，还是把它吞了下去。
　　 这一天，雨，一次也没停，直溜溜地下，土梁已被洪水没得仅剩半个球场那么大，那些麦秸垛和残枝败叶陆陆续续被冲走，几只飞离麦秸垛的乌鸦和叫不出名的鸟们，这阵子全聚集在这一小片土梁上，绝望地哀鸣着，仿佛在为最后的生命鸣奏最原始的哀乐。
　　 她与他并排躺在雨地里，相互望着，默默地做着最后的诀别。
　　 土梁子在渐渐缩小，像一片被众蚕喂食的桑叶，照这样下去，要不了半个时辰，土梁子就会连同依它而存的一切生命，从这白茫茫混沌沌的水面消失。
　　 她突然振作起来。她看见一个麦秸垛正从上游冲下来，如果能在这里搁浅一刻钟，她就会把他弄到上边去，然后随它而漂。
　　 麦秸垛打着旋儿，眼见就要到跟前，却顺着打旋的水流，半个环绕了过去，她扑通一下仰卧下去，一动不动，从心灵深处把求生的欲望一点点往体外排挤。
　　 鸟们被圈进两间房子大的地方，叫得更凶，更惨。有两只乌鸦跳到她的身上，她也不想抬手赶一下。她微微闭上眼睛，静静地倾听鸟们哀鸣和哗哗的雨声，也倾听那个世界的呼唤。
　　 蓦地，乌鸦们哇哇乱叫起来，明显是受了惊吓，接着是低沉的摩擦声，伴随着一股强劲的风。她与他不约而同睁开眼睛。眼前这不到两间房子大的梁顶上，搁浅了一个没了顶的麦秸垛。
　　 她鱼跃而起，向他扑过去。她将他扶起，架住左臂，一步一步向麦秸垛挪。他们不敢走快，也走不快，但毕竟没几步远，很快便挪到了。她让他扶住麦秸垛，自己蹲下去抱住他的双腿向上送。她刚一用劲，脚下一滑，跌倒了，险些滑入水里，爬起来继续向上送。雨水顺着披散的额发流下，她睁不开眼，用手擦是没用的，只好半睁一下，看准怎么办，闭上眼睛再去做。一连几次，都没成功。他失望了，转过身，靠在麦秸垛上，死活不再向上爬，硬要她先上去，她心里明白，可必须得先将他弄上去。两人僵持了一小会儿，她突然扑向他，狠命地在他裸露的肩头上咬了一口，他哀叫一声，转过身去。她趁势蹲下去，把头插进他的两腿间，没等他回过神来，便像小孩似的被掮起来，随着有力的一耸，他爬到了上边，而她却因用力过猛，跌倒了，滑了几尺远，半个身子没入水中。她奋力爬上来，向麦秸垛爬。
　　 雨，一个劲儿地下。
　　 她扶着麦秸垛，试了几次，终于站起来，但没了爬上去的力气，他把手伸向她，拉了几次，也没拉上去。这时候，水已漫到跟前。他急中生智，迅速将身下的麦秸向旁边掀，以降低麦秸垛的高度。她受到启发，也迅速在下边拽起来。不一会儿，他在上边掀了一个尺把深的豁口，她也拽两个上攀的脚窝儿。
　　 水已涨到脚下，没住了她的脚，麦秸垛也开始晃动。她迅速把手伸给他，这一次，她踏着脚窝儿用尽全力，也没爬上去。她让他把她放下，他死活不撒手。她说喘口气，他才放了手。麦秸垛晃得更厉害了，她不敢多歇，忙拉住他一直伸着的手，用力一蹬，踏上了自己拽出的两个脚窝。麦秸垛因这用力的蹬，漂动起来，等她爬上垛顶回头看时，土梁早被没住。
　　
　　 七
　　 他们和几只鸟在麦秸垛上，顺流漂了三天三夜。第四天，雨停了。天上的云渐渐变薄着，仿佛点了卤水的豆腐锅，慢慢锈成一块一块，炸出一条条极不规则的细缝，漏出一缕缕金红色的阳光。
　　 他们高兴地对着天空大叫，鸟们也开始梳理它们淋湿的羽毛，尽管他们和它们都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洪水上漂多远、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