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你逮住了，真的偷人啊，打死她，这种女人要不得，败坏门风的贱人，打死我偿命。”说着，下得门槛，顺手抄起墙边依着的铁锹，挥了起来。
　　 “咣咣咣咣……”有人砸门，鹿言娘一惊，说：“鹿言，有人砸门。”鹿言停住脚，侧耳听，又是一阵咣咣的砸门声，他心想：这大雪天的，谁会来串门子，莫非……他沉声问：“谁？”
　　 门外传来小老吴的声音：“鹿言兄弟，是吴哥，我家灯油没了，过来借点。”
　　 “我家也没了，你去别家借吧。”鹿言声音生硬。
　　 “不会那么小气吧，今天你娘赶会不是买了吗，你看着这黑灯瞎火的，雪又下这么大，你少借点给我，我明天去镇上买了即可还你。”
　　 “他吴哥，你看错了，我今天去买的不是灯油，是豆油，吃的。”鹿言娘接过话茬说。
　　 “那就把灯里的油倒一点给我嘛，一点就行，我棉袄破了明天没得穿，你借我一点，我点个灯就个亮缝下棉袄就行。”门外的小老吴不肯罢休，继续纠缠着。
　　 “吴哥，不是不借，我家灯里也没灯油了。”
　　 “不借吗？那我翻墙了哈，等我翻墙过去看到有灯油，我带灯给你家端走。”小老吴打着哈哈。
　　 躺在地上的菊素处于半昏迷状态，听到小老吴的声音，苏醒过来。哼一声，说：“吴哥，你走吧，我家真没有灯油。”菊素呜呜噜噜的声音像是从地上传出来的，这印证了自己的猜测，菊素在遭毒打。
　　 “好，既然一家人都说没有了，那我就去别家去看看，走了哈。”小老吴说着，踩响脚步走了。
　　 鹿言娘走到门口听听门外没了动静，抽开门栓打开门，想确认一下小老吴是否真的离开，刚一拉开门，一个黑影擦身而过，忽地一声窜进院子里，没等鹿言娘看清，小老吴已经站在鹿言的身边。他看到鹿言脚下的菊素，浑身颤抖起来，二话不说，一拳打在鹿言的脸上，紧接着拳脚并用，在鹿言的头上脸上招呼着，鹿言被打到在地，鹿言娘一时没反应过来，走过去看着小老吴打。鹿言惨叫……哎呀……娘啊……鹿言娘醒过神来，挥动手里的铁锹往小老吴的头上砍去。
　　 奄奄一息的菊素，看到小老吴要遭毒手，攒劲爬过来抱住鹿言娘的腿，用尽所有力气喊：“你们别打了，等我把孩子生下来，我就去死。”
　　 “你说什么？”地上躺着的鹿言顾不得小老吴的踢打，忘记了身上的疼痛，惊讶地问。
　　 “我怀上了，我怀了你们鹿家的种。”菊素喘息着说。
　　 “别信这贱女人，就算怀上也不见得是鹿家的种。”鹿言娘咬牙切齿地说。
　　 “娘，你就信我吧，真的是你们鹿家的种。”
　　 “你让我怎么信你，你来我们家一年多，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现在和别人搞上了，又说怀上了，想赖给我们鹿家，没门。”鹿言娘的咬牙切齿变成歇斯底里。
　　 “鹿言他娘，你在说我的吧。”
　　 “说谁谁知道。”
　　 “哈哈哈……”小老吴笑了。“鹿言兄弟，怎么着吧，这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承认不承认这孩子是你鹿言的种，如果你不认，那我就认下了。”小老吴放开脚下的鹿言，伸手扶起地上的菊素。鹿言爬起来，蹲在地上，把头夹在双膝中间，一句话不说。
　　 当队部里决定举荐他当兵的那天，他找到了香芹。那夜，他把香芹睡了。一个月后，香芹借故到他家，悄悄告诉躺着床上养伤的他，说肚子里有了自己的种，让他找人到她家提亲，鹿言不信，冷冷地拒绝了香芹的要求。后来香芹和银锁成亲生孩子，他便认定那是银锁的种。和菊素成亲一年多，他夜夜日捯，菊素的肚子总是瘪的，没有一点怀孕的迹象，刚发现她和小老吴偷人，就有了身孕，这孽种是谁的？他，彻底凌乱了。
　　 鹿言娘丢掉手里的铁锹，一个人走进屋子，闷声不响地靠门坐下。她，傻了，鹿言的腿残了以后，医生说他的儿子有可能失去生育能力。现在菊素怀孕了，是谁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到底该怎么办？医生只是说有可能失去生育能力，没说完全失去，有可能是鹿言的种，退一万步说，就算不是鹿家的种她也得认了，总不能让鹿家绝户，想到这里，假装哭天抹泪地干嚎两声，也就偃旗息鼓了。
　　 小老吴搀扶菊素到门口，说：“菊素，好好养着吧，我走了。”
　　
　　 十
　　 小老吴，外乡人。从哪里来，没人知道，隐约听说解放前是个特务。小老吴人长得有些特别，五短身材，四肢匀称，虽消瘦干瘪，却不是侏儒，除了身材，五官看上去倒也精致，人显得干净利落。
　　 河沿上，小老吴离开菊素和鹿言，转身往村头自己的家走去，越走越走不下去，越想越不对劲，急忙掉头，追着鹿言两口子的屁股往村里走去。他和菊素拥在一起的时候，鹿言明明是看到的，却一句责怪的话都没有，这作为一个男人是不正常的。回头走两步，又觉得自己是不是多虑了，平时只听说鹿言的娘对菊素不好，没听说鹿言让菊素难过的，这么想着，便又折回头往自己家里走。小老吴思前想后，前走走后退退，驴拉磨似的原地转圈起来。风雪把他的脸打得生疼，他站住了。想了又想，与其这么转来转去地不放心，不如跟过去看看，如果没什么事儿，自己也好回去睡个安慰觉，他不想让菊素因为他受委屈。小老吴心念至此，蹽着两条小短腿，连跑带颠地往鹿言家奔去。
　　 走出鹿言家，想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小老吴是铁了心让菊素离开鹿言，这个女人太可怜了。
　　
　　 十一
　　 二十二年后的冬天。
　　 百灵冒着大雪把一架子车柴草从村外拉到自家门口，刚要推门，银锁拉开门走了出来。百灵叫一声：“爹，这么大的雪，你这是去哪儿呀？”
　　 银锁瓮声瓮气地说：“我去小鹿家问问，剩下的彩礼钱什么时候送过来，哼，彩礼不送齐，甭打算娶人。”
　　 百灵急了，带着哭腔说：“爹，小鹿家为了你要的彩礼差点就要倾家荡产了，你这是何苦？”
　　 银锁拿下嘴上叼着旱烟袋，冷冷的说：“我不图他家的彩礼，我拿什么给弟弟娶媳妇？”
　　 “爹，你这不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呀，那么多人家提亲你都不答应，为什么偏偏把我嫁给小鹿，一个瘸腿爹，一个疯子奶奶，家里穷得叮当响，为了凑齐彩礼又欠一屁股的账，这账还不是我过去还？这不是害你亲闺女我吗？”
　　 银锁抬手给了百灵一个大嘴巴，恶狠狠地说：“我害你，老子替人养了你这么大，还说我害你，是帐就要还的，这是你娘当年欠的，你来还这帐就是应该的。要说害你的，不是我，是你的亲娘，你去问你死去的娘吧。”百灵把架子车往当地一放，哭着往村外跑去。
　　 香芹的坟头很小，孤零零的坐落在一个山背阴的斜坡上。积雪跟秃子头上的癞似的，一片一片的，百灵扑上去哭喊着：“娘啊娘，你那么早就撇下我一个人走了，我爹咋那么狠心啊，硬生生地把自己亲闺女往火坑里推。娘，我不如跟了你去吧，也免得在世上受罪。娘啊，你说说，小鹿家里那么穷也就罢了，小鹿还那么窝囊。他爹瘸也就罢了，还天天喝酒耍酒疯，他奶奶是个疯子啊，天天抓屎喝尿的。娘啊娘，你让女儿嫁过去怎么过日子啊，你走了，丢下我一个人也就罢了，又丢下一个聋哑弟弟让我带。娘啊，我到底是不是你们亲生的，为啥我爹对弟弟那么好，为啥对我跟仇人似的。小时候不是打就是骂，现在大了，不给我踅摸一个好人家，却把我往火坑里推。前后村那么多俊后生，家境有好的有差的，提亲的一堆一堆的，我爹一个都不同意，偏偏要我嫁给小鹿，这到底是为什么啊？娘啊，你告诉我啊……”
　　 “百灵，别哭了，我知道嫁给我是委屈你了。不过你放心，等你嫁过来，我会好好对你的。我爹虽然喝酒发酒疯，但他也只是折磨自己，不会伤害别人，我奶奶的病是不会好了，但是，我不会让你照顾她，我和爹照顾她，家里穷，但是，我相信穷日子是不会扎根的，我会想办法改善。”
　　 百灵听到身后小鹿的声音，止住哭声问：“小鹿，你什么时候来的，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银锁叔但我家去要彩礼，说你在这里。”小鹿把百灵拉起来，拍拍她身上的土，替她围好散开的头巾。
　　 “小鹿，你为什么答应我爹那么多彩礼？你可以不答应的，你可以娶小花的，她家境好，又不要彩礼，听说还要陪嫁不少东西的。”
　　 “百灵，我们虽然住一个村，但是村子大，村东村西相隔也有几里地，小时候虽然见过面，印象也不深的。自从我打部队退伍回来，赶集的时候见你一面，我就觉得我们应该是天生的一对，因为，我从心底里感到和你亲，并且有一种想保护你的欲望。我也知道银锁叔要的彩礼是很重的，可是，我愿意出这么重的彩礼，只要能和你生活在一起，做什么我都愿意。”两个人说着话，往村里走去。
　　 小鹿是鹿言的儿子，他继承了鹿言的帅气，加上在部队里当了四年兵，那种脱俗的酷百灵是喜欢的。她也觉得小鹿很亲，只是觉得他家太穷，更多的是恨她爹太贪心，所以，一直没有答应这门亲事。
　　
　　 十二
　　 香芹是生儿子的时候难产死的。当医生告诉银锁大人孩子只能保一个，让他做决定的时候，银锁不假思索地说丢大人保孩子。香芹死的很痛苦，临死前两条腿夹得死死的，露头的儿子无论如何也挣不出来，无奈，医生动用了器械把香芹的腿弄到骨折才把婴儿拽出来。香芹死了，儿子得救了，银锁没掉一滴眼泪，没显出一丝心伤。
　　 银锁给儿子起名叫家宝。家宝长得像香芹，白净好看，招人喜欢。银锁这个爹也很尽职，抱着出生三天的儿子，满村子找奶吃，乡里乡亲的，大家可怜这个生下来就没娘的孩子，无论到谁家，有奶的女人都会把小家宝喂饱。儿子三个月的时候，他放心地丢给了女儿百灵来照顾。
　　 七岁的百灵是懂事的。娘死了，她爹要下田干活，照顾弟弟的事儿自然落在她的身上。银锁看着自己的儿子从牙牙学语到蹒跚走路，百灵乖巧地看着家照顾着弟弟，想着自己有了后，心里宽慰了不少，那段日子，银锁开始想念香芹的好，经常到坟头上去念叨念叨，清理一下坟头的草。
　　 日子如果就这样过下去，杏黄村的雪也不会变成红色的。
　　 家宝三岁的时候，突发一场高烧，新来的护士把青霉素用过了量，家宝病好后，成了聋哑儿。愚昧的银锁不懂得什么是医疗事故，没有追查医院的责任，而是把百灵狠狠地打了一顿，接着跟自己过不去，觉得是自己上辈子作的孽，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拿头往墙上撞。后来，他开始怨恨香芹，觉得是香芹丢给他一个别人的孩子让他养，有意坑害他，接着开始怨恨百灵，他觉得是百灵故意把弟弟弄发烧的。
　　 闷葫芦的银锁，越想越委屈，每天守着聋哑儿子和不是自己亲生的闺女，仇恨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随着百灵的长大，复仇的念头已经长成了一棵大树，百灵，不是我心狠，是你娘的错，有什么冤屈找你死去的娘说去吧。
　　 百灵在银锁的拳脚下出落成一个鲜花般的大闺女，方圆几百里的后生惦记着的不在少数，家境殷实的，小户柴门的，镇上富二代的，托人提亲的几乎把银锁家的门槛给踢断。可是，银锁除了拒绝还是拒绝，无论来人许下多少彩礼，就是不答应。
　　 小鹿从部队转业回到村里不久，银锁找到鹿言，说：“鹿言，你家小鹿回来了，该给孩子提亲说媒了吧？”
　　 鹿言说：“是该提亲说媒了，可是，我这个家穷得掉底你是看到的，我一个瘸子，小鹿奶奶一个疯子，有谁家的闺女愿意嫁给我家小鹿？”
　　 “你看我家百灵咋样？这闺女也是你看着长大的，又乖巧又能干的。”
　　 “你家百灵，那是方圆百里挑不出来的好闺女，不过，我们家小鹿可消受不起。”
　　 “快托人到我家提亲吧，我看中你加小鹿了。”鹿言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银锁，我家这么穷，你不嫌弃？百灵不嫌弃？”
　　 银锁眼里闪着一丝不宜琢磨的光，伸出几个手指头，笑笑说：“只要你凑够这个数的彩礼，再穷，我也让百灵嫁过来，不但叫你公公，还给你生一窝傻孙子叫你爷爷。”银锁把个“傻”字拖长了音，并把五官扭曲表演给鹿言看。鹿言以为银锁在开玩笑，并没有在意他的五官表情，他的眼里是银锁伸出五个指头翻两番的手势，心底吃了一惊，说：“这可是个天文数字呢，你看我们家，就是把这个家都卖了，也凑不齐这个数。”
　　 银锁冷笑了，说：“别给我哭穷，等你家小鹿回来，你跟他说吧，他心里有底。”银锁说完，一脸阴笑着走了，鹿言不再说话，也没起身送他，愣怔在当屋，他明白银锁在小鹿的转业费上打主意，可他不明白银锁的另一层险恶用心。
　　
　　 十三
　　 两家互相换了庚帖，日子定在腊月初九。小鹿提议和百灵到县城拍两张结婚纪念照，百灵答应了。
　　 县城东，双菊照相馆。小老吴把脑袋伸进照相机里，对着坐在板凳上的百灵和小鹿说：“你们两个，再挨近点，再挨近点，对，笑一笑，笑一笑，好。”右手一捏，照片定型。
　　 “祝两位新人百年幸福，呵呵，看你们两个多有夫妻相，长的个兄妹似的。”小老吴打趣地说道。“你们两个是哪个村的，离这里远不远，如果远的话，我就加急洗出来，你们先去逛逛，下午回去的时候，顺便把照片带回去，就不用跑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