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石磨•古树•雄鹰(小说)
忽然天空一只大乌鸦哇哇叫着从丁三画头顶上飞过去。丁三画常听大人们说乌鸦叫,就有晦气,就要朝地上呸呸呸,呸三下口水。可大人们讨厌他。他也开始讨厌大人们的说法了。他就偏偏不呸,一呸也不呸,就要看看乌鸦将怎样的晦气落到他头上来。他很快就要做出很出色的陀螺了,陀螺做出来,转起来就证明他是个能干的孩子,是个百毒不侵的孩子。他轻蔑地哼了声,朝手心吐了三口口水,又拣起刀,挥起刀,朝树根上砸去。他的小手臂已经酸了,刀往往砸乱了,有几下砸到了泥巴中,溅起了泥沙,那泥沙也好像故意钻进他嘴里,他又吐了好几下泥沙,舌尖上好像还有泥沙。他不管了,又用力地砍向了树。他一下砍下去,树哗一声顺风倒向了一边。他吓了一跳,树倒下来是那样响亮。是哭?还是笑?还是想惊扰了村上人出来将他逮个正着?丁三画抬头看了看,不见人影子,就准备将树根部一段笔直的料砍下来,拿回家至少可以做三只陀螺。就是再掉了一只,还有两只。丁三画将树拖到了一边草坪上,坐到草地上,挥起刀,就要砍下去,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丁三画回过头,只见朦胧的月色下,牛菊花婶婶从一边地畈中的小路上走过来。牛菊花婶婶也发现了他,却示意他不要出声。
牛菊花婶婶径直朝远处草坪的凹糟里走去。
丁三画顾不了许多,奋力地砍起了树,将那些砍断的枝丫藏了起来,明天与小伙伴们出来拣柴,可以装着自己发现似的拣起来,砍成短枝,装进畚箕里大模大样地提回家。
丁三画藏好树枝,又割了一把草将截下的一段树棍包起来,到一边穿上破棉袄,夹起树棍,摇摆着往村上走去。现在他希望进村时不要碰上看守员,碰上别的人,他们不会询问他。那他就可以安全地完成这次偷树的计划了。可是他刚迈开几步,远处就传来了牛菊花婶婶哭天喊地的黄牛般的惨叫:“你这不要脸的,现在被我捉住了!”
四
丁三画朝叫声传来的方向看去,迷雾中只见一片柳林。他想跑过去看看,菊花婶婶究竟捉住什么了,可是他刚刚有了这样的念想,就从菊花婶那句话中推测出菊花婶捉住什么了,那种场面是他小孩子不能面对的。忽地从柳林间又扬起比黄牛叫还要响亮的惨叫声,还夹杂着另一个女人的骂声。
“我的腿断了,我的腿断了。你个打短命的男子,你敢帮着这狐狸精,要打死我哇,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你跟这狐狸精就没人管了。你就不用偷偷摸摸了!”
丁三画听到菊花婶后面的话,庆幸自己刚才没有贸然冲过去,碰上小孩子不应该碰上的场面。可菊花婶的惨叫,又拉紧了他的心弦。菊花婶是仅次于娘对他好的人,他不能置菊花婶的事于不顾啊。丁三画正在犹豫,焦急地没了主意时,忽地想到菊花婶的大女儿丁如英已经十八岁了,应当唤如英姐过来才能阻挡住菊花婶与小松大叔和那个狐狸精的对抗。并且,菊花婶此时是以一对俩,他更应当去搬救兵为先,而不是盲目地冲过去,帮不上忙,还浪费了时间。
丁三画人很憨厚,但几乎是个天生能够面对错综复杂的局面,辨出轻重缓急的小家伙。他的大脑瓜里快速地运算着许多思想,做出了最佳的方案,将树棍藏到一棵柳树下,就往村庄上跑去。
四棵松虽然是个大队,可是许多人家分散在山坞中,最集中的要数樟树底下了。樟树底下有一片原先地主家的大宅院,里面含着长的、方的、圆的二十四个天井。四棵松上的人就依据宅子的结构命名它为“二十四个天井”,解放后分给了许多农户。生产队上记工分就摆在正厅中的那户人家。
丁三画边跑边分析,此刻如英姐很可能在记工分的地方。如英姐看上去文文静静,可她喜欢凑热闹,喜欢在小伙子中扎堆儿,还与一个小伙子相上了。
丁三画跑到二十四间房后门,里面传出了热闹闹的说话声。丁三画跑进去,过了一条小弄,就到正厅里。有一堆人围着一张八仙桌,在报工分,旁边几户人家的八仙桌上坐着一些闲聊的人,有个瘦老头让众人围着,聊着武松杀嫂,刘备过江东相亲,赵子龙长板坡救主。
有一群小伙子在空荡的厅堂里放声地说笑。丁如英夹在那群小伙子中间与他们打闹着,忽地让一个小伙子放倒在地上,旁边的人大叫大嚷,快点将她裤子剥了。
丁如英从地上滚起来,丁三画刚好跑到她跟前,拉起她的手叫道:“姐,快走!”
“什么事啊?”丁三画跑得气喘吁吁,心里又担心牛菊花婶婶让小松大叔与那女人做了,一时说不出话来。丁如英见丁三画那种神态,估计是出了大事了,一手揽过丁三画,一边往外走,走了几步,就转进了清静的弄堂里,丁如英就问道:“什么事啊?看你急的!”
“婶婶……婶婶……在河滩上让叔叔与那女人打了,她喊着救命!”
丁如英一听,就推着丁三画叫道:“快,快带我去!”
丁如英与丁三画跑出村,绕到地畈上,就听到牛菊花黄牛般的叫骂声。那声音在夜色中撕着人心。
丁三画与丁如英顺声跑到沙滩上草坪凹处,只见朦胧的月色下,牛菊花独自一人坐在地上,哭诉着,她的腿让那良心被狼吃掉的死男人、恶男人打断了,现在要她怎样回到村上啊,怎么就没有一人来搭救她一下啊?
丁如英率先赶到了娘身边,上前就去搀扶娘。牛菊花刚刚站起来,就惨叫着。丁三画也赶到了牛菊花跟前,上前扶住婶婶另一条胳膊。可是牛菊花刚迈出半步,整个身子就朝丁三画一边压了过去。丁三画咬着牙关,像顶住山似的使出吃奶的力气想顶住婶婶,牛菊花还是感到丁三画的小个头顶不住她压过去的身子,就叫道:“我走不了,英你回去叫两个人过来,弄把躺椅过来将我抬回去!我只要不死,我就要修了你爸。他好狠心啊,居然帮着那婊子一起打我,想将我打死,往死里打的啊!”
丁如英抽泣着回着娘:“你俩人不打死一个,不会稍停,都是让我倒霉,让我在村上抬不起头,让别人瞧不起!”
丁如英扭过身子往村上赶去,走开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才又回头往庄上赶去。
丁三画立在牛菊花身旁,陪着。
牛菊花忽地问丁三画:“是你去叫姐的?”
“嗯!”
“你怎么知道婶婶挨人打了?”
丁三画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下,牛菊花就说道:“你爸也真是没个本事,你做个陀螺的一点木头也不让你用。明天婶婶帮你用油茶棍做两个陀螺,油茶棍做的陀螺,打起来有劲,座山雕他们的陀螺肯定对不过你的。你最疼婶婶了!”
丁三画与婶婶聊着,忽地感到不对劲,婶婶刚刚还是要命似地叫唤,怎么一下子不那样痛得要死要活了?
忽然从村上出来的路上传来了说话声,与匆忙的脚步声,牛菊花又要死要活地惨叫了起来。她的叫声不要说四棵松庄上能听到,就连河对面的几个村上的人也能听到!
五
朦胧的月色下几个人影过来,是丁如英带着两位大叔,扛着一张竹躺椅,大家相帮着将牛菊花扶上躺椅,两个男人抬了起来,丁如英与丁三画一左一右地守着两边,好像牛菊花随时会从躺椅上掉来。
牛菊花身子太重了,压得躺椅咔咝咔咝地响。牛菊花在躺椅上不住地骂着丁小松,骂着那婊子,那女人是丁老虎的老婆。
丁三画跟在他们身后,心里直打鼓,担心牛菊花婶婶闹出大事来。那丁老虎是庄上有名的心狠手辣的男人,不识字,在队上常常与人打架。有一回四棵松庄上与外庄人发生群殴事件,丁老虎削了外庄上半只耳朵。那一仗丁老虎就成了远近闻名的狠汉子,也成了四棵松庄上背底里嘲笑的男人,对外面再狠,也治不服自家的女人。
牛菊花让人抬回了家,丁如英要去另一庄上唤赤脚医师过来瞧瞧。牛菊花却一声斥喝:“你先做一碗点心让两位叔叔吃一下。我自有办法料理自己的!”牛菊花躺在椅子上,唉呦唉哟地叫着,又冲丁三画说道:“你回去,赶紧让你娘去找些伤药来,帮我缚上!”
丁三画应了声,转头就出了牛菊花家的大门。丁三画的娘知道一种跌打损伤的草药,庄上有人跌伤了,就来找他娘要点草药。丁三画回回见娘采回的草药已经让娘嚼烂了,看不出是什么草,但娘的草药治好了庄上好几个人。
丁三画回到八间房,与娘说了,娘向邻居要了一个手电,就往外赶。他跟在娘后头,娘回头斥道:“你跟过来干什么?”
娘采草药是不让任何人跟着的。
丁三画悄声地告诉娘,他刚才出去砍了一截树,准备做陀螺,树还没有拿回家。吾村南这才让儿子跟着。母子俩打着手电,来到了河滩边,吾村南先将儿子砍断的树枝整理成小捆,让丁三画守着,她一会儿就采好的。
丁三画应了声,找到自己丢下的树棍,就守着那捆树枝,见娘在一边草地上转了几转,又到河里洗干净,就听到娘将草放在石头上,敲打着。丁三画想赶过去看看娘采的究竟是什么草,却又想,娘既然不想传给自己,那就由着娘去。他自己也不喜欢别人违了自己意志的。
吾村南一会儿就抓着敲烂的草药,到丁三画跟前叫道:“走吧!”丁三画背起那捆柴,跟在娘后头。他与娘先回了家,将树棍藏到床底下,又将树枝丢到了厨房里,就跟着娘去牛菊花婶婶家。
丁三画跟娘到牛菊花家里,丁如意与她两个妹妹也在堂屋中。堂屋中就她们母女几个,丁小松还没有回来。牛菊花躺在躺椅上,坐直了身子,捋起裤管,让吾村南替她包扎上草药,又吩咐如英道:“去,把你那死鬼的老子给我找回来,我今天跟她没完!”
丁如意与她两个妹妹听到娘那声怒吼,吓得哇一声大哭了起来。
牛菊花又指着丁如意骂道:“你们哭什么?我又没死,带妹妹去睡觉了!”
“那你要再跟爸打起来,让爸打死了,怎么办?”丁如意问着娘。
牛菊花推了丁如意一把:“打死了,你们再哭,现在不用哭,去睡觉!”
丁如意看看娘,牛菊花肥肥的脸上,一股凶相,丁如意止住了哭,拉着两个妹妹到一边房间里去了。丁如英跟着进了房间。牛菊花就在一边骂道:“如英你在房间里磨蹭什么啊?还不快去把你那死老子找回来?”
“我帮妹妹脱衣服,哄她们上床,叫,叫,叫,像黄牛叫一样的!”
房间里传来了丁如英的回敬声。
牛菊花又吼了句:“你也讨厌我像黄牛叫,那你为什么不找个婊子一样的女人那儿投胎去的?为什么偏要上我这黄牛叫的女人这儿来投胎?”
丁三画看着婶婶,觉得婶婶这话很耐人寻味。如英姐是可以找别人那儿投胎的吗?他也可以找别的娘投胎吗?这问题有空要请教一下娘,不过他还是很喜欢自己的娘。丁三画言语少,看人时又往往直着眼不会转弯,显出一股子傻气,呆气。牛菊花与吾村南都已经习惯了丁三画那看人的眼神,就由着他立在一旁看着。牛菊花就在一旁与吾村南聊了起来。
牛菊花这天吃晚饭时就感觉丁小松要有行动。她在厨房里洗着碗,听到丁小松出去,就后头跟着,在村巷中左转右拐,居然让丁小松甩脱了。她回家又不死心,寻到那婊子家门口,不见人影子,暗想不会有什么地方去的,常听人说他们在野外也会有行动,就鬼迷一样地往村外的沙滩上寻了去。没想到那对狗男女还真的在草地上。她上前要打自己的男人,那婊子上前就打她。她本来就想打那婊子的,就一把抓住那婊子的头发,将那婊子扭到了地上,抬脚就踢,想要踢死那女人的。那没良心的男人乘乱给了她一棍子,她跌在地上爬不起来,他们才逃走了。
六
丁如英到外边没有找到丁小松,回来与吾村南将牛菊花扶进房里,就回自己房里去睡觉了。牛菊花坐到床上,要吾村南接着听她倾诉。牛菊花说着自己一辈子就是苦在这块头大得没了边际,这声音响得没了女人味,打小就让人看着笑话。她小时家里条件很不错的,上得起学。可是她第一天上学就让娃儿们笑话,她一气之下就不读书了。后来她父亲想给她在城里找个好人家的,可好人家的男人看了她的模样儿就摇头。
她长得粗了一点点,说话嘶哑了一点点,就不是人了?当初有人替她介绍乡下的丁小松她还看不上眼。可丁小松在城里替人家打泥墙,人还挺能干的,收了工,就上她家走动,讨好着她一家子,还说什么块头大做得了活,乡下还真需要这样的女人,还说什么人是拿来过日子的,不是拿来看的。她这才动了心,没想到她以一个城里女人的身价下嫁到四棵松上,到头来还让四棵松上的人看成不是人。
“这人是个啥样的呢?我这样咋就不是人了?”牛菊花越说越激动。激动着就没了睡意。
丁三画就趴在娘腿上睡着了,牛菊花还在唠叨着,不让吾村南回去睡。
牛菊花要吾村南这一晚就陪着她睡算了,她要吾村南将丁三画放到床的另一头上,不要让丁三画冻着了。
丁三画醒来,发现自己睡在牛菊花婶婶床上,就钻出被窝,看了看床上,床上没有一个人,隔壁床上挤着丁如意与她两个妹妹。丁三画下了床,钻到厨房里,厨房里只有如英一人在做着早餐。丁三画悄声地问道:“姐,昨天晚上你爸回来了吗?”
丁如英回头摇摇手,示意丁三画不要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