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石磨•古树•雄鹰(小说)
丁三画眼睛一亮,明白了丁小松大叔昨天晚上回来了,没有逃得没了人影。丁三画蹑手蹑脚地钻到大屋后边的一间矮房子里,那是小松大叔的房间。丁三画进了屋,见小松大叔坐在床边的板凳上抽着旱烟。丁三画靠到小松大叔身上,附着小松大叔耳朵小声地问道:“叔,你为什么要偷堂客啊?”
丁小松没有回答丁三画,突然伸手扒了丁三画的裤子,抓住丁三画的小萝卜条,喜道:“你长大了,也要偷堂客的!”
丁三画吸着鼻滋,努力地想拉上裤子,嘻笑着看着小松大叔。小松大叔脸、手上的皱纹皱得就像山坡上的老松树皮。丁三画虽然还是个八岁的小男孩,可他早就从大人们的口中深谙,在四棵松庄上男人是可以偷堂客的,女人是不可以偷男人的。女人要偷了男人,那就是不守妇道。男人偷了女人,还是件光荣的事,还是件英雄的事。
而丁三画似乎是天生不涉及偷的,不是他不想偷,而是他要伸手去偷时,心里就慌乱得很,心跳得好像要钻出他的胸腔一般,所以他安于不偷。所以他对小松大叔说道:“我不偷东西的!”
“那你昨天黄昏,那个时候还去了河边做什么事?你以为没有人看见啊,我是看见的,想将你逮到队上去罚的!”小松大叔说着,一把将丁三画抱到自己的腿上坐着。丁三画这才明白昨天自己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原来背底里还有眼睛看到他偷了。不过,那不是小丁大叔不逮他,而是小丁大叔忙着自己的事,顾不上他。丁三画想着昨天的事,愣愣地看着小松大叔,一句话也不说。
小松大叔忽地又问道:“长大了,如意给你做媳妇,要不要?”
丁三画脆声地应道:“我不要!”丁如意现在看上去还看不出会长成像她娘那样的粗,但说不定长大了就成了跟她娘一样的粗壮的女人,那还能叫个女人吗?丁三画虽然才八岁,但他一边想着自己长大了做个将军,当个司令,自然媳妇也该是个有模有样的女人。他现在穿着一件没有袖子的破棉袄,见了从县城里来到大队上的女知识青年,他还真地有个幻想,长大了要娶个城里那样漂亮的媳妇,四棵松上的人才能见出他的英雄本色来。
小松大叔又顶真地问道:“为什么不要如意啊?”
“如意长大了,长得像婶婶那样,多难看啊!”
“如意像我的,长大了很漂亮的!”
“像你?那你这样会偷堂客,她不就要偷男人了吗?”
“要你瞎说!”小松大叔推下三画,朝他屁股上掀了一巴掌。丁三画吸着鼻涕,哼哼地笑了起来。丁三画正笑着,忽地感到门口堵上一堵影子。丁三画回过头去,却见牛菊花婶婶拄着一根棍子,堵到了门口,铁塔似的立在门口,房间里也暗了下来。
丁三画的笑意就僵在了脸上!
七
牛菊花叫道:“三画,到婶婶这边来!”牛菊花叫着,一把拉过了丁三画,又骂道:“别沾着他,他一身的晦气!”
丁三画立到牛菊花跟前,看着丁小松,丁小松瘦小得就像一只小老鼠,低着头,手抖着往烟袋锅中上着烟丝。上了烟丝,划了三根火柴也没有点上火。丁三画看得出丁小松心底里只有一个怕字。
牛菊花举起棍子,厉声说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回来的?我想深更半夜的,不想吵着邻居!反正你也离不开这个狗窝。你说怎办?”
丁三画见小松大叔答不上话来,担心菊花婶一棍子就敲碎了小松大叔的脑袋,那样菊花婶也是要被拉到县城去枪决掉的。丁三画一把抱住了菊花婶粗壮的大腿,恳求道:“婶婶你不要打他,他知道错了!”
牛菊花推开丁三画,命令道:“你走开,他知道错?他知道个屁。昨天晚上他都想要了我的命!”
丁三画倒退到一边,靠到了墙上,眼睁睁地看着菊花婶手上那根粗壮的油茶棍子,油茶棍子硬得像铁条,要是一棍子下去,头不开花,也要半条命。
突然丁小松站了起来,朝前一跪,跪在了牛菊花跟前,哭诉道:“昨天我只是轻轻地打了你一下。我担心你打下去,会把人打死的,要出人命的!出了人命,我们这个家就散了,老婆啊,我错了,我们还有四个女儿啊!”
“你还怕我死吗?你早就巴不得我死了,你好与那婊子住一窝里去,好清静。你还要这个家干什么?你天天听着黄牛叫,心里早烦了!早巴不得我死了!我这一辈子怎么嫁了你这样一个男人?她比我长得好看,你当初怎么不娶她?怎么就娶了我了?”牛菊花骂着、骂着,忽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
丁小松待牛菊花一屁股坐到地上,就哧溜一下,像只野兔子一般从圆孔墙门钻到了堂屋,背上一把锄头,丢下一句:“我去割担白菜回来,如英你记着去叫村南大妈过来给你娘换药!”
丁三画立在牛菊花婶婶跟前,愣愣地看着牛菊花婶婶,估计这一场“战争”也像往常一样到此就休场了。如英在堂屋中叫唤道:“三画,快点在我这儿吃早餐,吃了早餐好去上学了!”
丁三画看了看菊花婶,吸了一下鼻涕滋,菊花婶收了嚎啕,拉过丁三画,起了身,扭过丁三画的脑袋瓜儿,使劲地替丁三画擤了鼻涕滋,习惯地骂了句:“鼻涕也吸进吸出当面条抽,不会哼掉了!”
丁三画瞟了菊花婶一眼,确信不会出什么大事了,扭头钻了出去。
丁三画中午放学回到家,却见娘与八间房里的几个婶婶、大妈在悄声议论,小松大叔被丁老虎打了,打得头破血流!
丁三画吃了午餐,搁下碗,就往丁小松家里跑。丁三画跑进丁小松家中,如英、如意与两个妹妹正在桌上吃饭。堂屋后屏墙角的墙门就像通向神秘世界的地洞。丁三画径直钻进门洞。丁小松大叔躺在床上,头上已经经过赤脚医师包扎,被白纱布包得严严实实,纱布一直拉到下巴上,只露出两只眼睛、两个鼻孔、一张嘴巴。小松大叔独自抽泣着。
丁三画悄声地靠近床边,愣看着哭泣的大叔,闪着充满稚气的眼睛,一句话也不说。小松大叔抓过丁三画的小手,问道:“你来看看大叔啊?”
丁三画使劲地点着头,又直直地看着床上的大叔。
忽然从堂屋中传来了菊花婶的怒斥:“三画,你出来别理那个畜生,让人打死都好,打死了我连副棺材板都没有的,就用破晒席一卷,就埋了。我破晒席也不给他,就把他赤身裸体地给埋了!”
丁三画却没有去理会婶婶在堂屋中的怒斥,他动了动嘴唇,才问道:“大叔是你去偷老虎老婆,还是老虎老婆偷了你啊?”
丁三画憨厚、直白的问话,逗得小松大叔挤出一丝笑,悄声地说道:“小孩子不懂!”
丁三画眼珠子一直,他是个自信自己很懂事的孩子,就认真地说道:“我妈说了,做人不能偷别人的东西,是你偷了老虎老婆,那是你的错。是她偷了你,那是她的错,老虎就不该打你了!”
小松大叔将目光从丁三画身上移到了头顶挂满蜘蛛网的瓦背上,鼻孔中出了一股粗气,不再理会丁三画。小松大叔嘴角上忽地流露出了一丝乐。丁三画看着小松大叔,闹不明白,刚刚还在抽泣的大叔,居然会露出了一丝乐。如意忽地在堂屋中唤道:“三画,快走了,等一下要迟到了!”
三画应了声,又冲小松大叔说道:“叔,我去上学了,你好好养着,要是你偷了老虎老婆,以后就不要再偷人家的东西了!偷东西是不好的!”小松大叔眼角上忽地又流出两行泪珠,三画看着那泪珠,心头一惊,头一低,就钻出了房子。
第三章
一
丁三画十岁那年春上,庄上发生了两件引人注目的事情,而且都与他有关。一件是他父亲病重,因他家没有钱,只好请了赤脚医生弄点简单的药稳一下,众人便常常谈起这件事。说吾村南是个苦命、克夫的女人,克了前夫,还要克现夫。这件事也很让丁三画在四棵松上抬不起头来。另一件事倒是喜庆的事,牛菊花的一个弟弟一直在机关工作,忽然间提拔为县长了,这是件让四棵松庄上很是惊讶的事。人们忽然发现牛菊花那种长相的女人,还有点好处,容易招来当上官的大块头弟佬。丁小松本来只是个生产队的副队长,人又小巧,怎看也没有个当官的相。可没想到他的舅佬升上县长,公社上就提拔他做了四棵松的大队长。
先前丁小松还有些不适应这大队长,自己的小个头与“大队长”的“大”真有些不般配。但当了官,做着做着就会有官的样子的,并且四棵松上的社员一下子发现丁小松本来就是个当官的料,本来就是英雄得很的男人,只是他们发现得迟了些。
这丁小松平日里也与社员们一道下地下田,常常滚得一身泥巴,上公社开会,腰间挂根旱烟袋,手上拿双破布鞋,过了四棵松庄前的小河道,才会洗脚穿上布鞋。这好像还看不出有官的气派来,但丁小松要是碰上大队上开社员大会,他亮开嗓子能说出一套又一套的套话来,还会比着手大讲国家的大好形势,众人看了也着实与众不同。到了腊月,田地里的活儿少了,公社上、大队上的会议多起来了,就常常看到丁小松换了一件新外套,戴上一顶鸭舌帽,倒剪着双手,迈着八字步在村巷上行走着,这样子就是一副官家之相了。
庄上人对丁小松也客气了起来。老虎老婆要是与丁小松有了事情,老虎也不再加以干涉了,还以为能与丁小松好上是他的福份。可是丁小松现在是个有模有样的人物了,老虎的老婆很难接近他。四棵松庄上人传说丁小松与庄上一个更年轻的小媳妇好着呢,要是丁小松接替了大队支书,丁小松就有可能吸收那小媳妇进入党组织。
连牛菊花也不再过问丁小松偷女人的事了,好像当了官没有几个相好佬也太失男人的份儿了。四棵松历来是这样看待男人的,凡男人都是为了女人而生的。
而丁三画自己不敢偷,也不赞同偷,不过他弄不明白究竟是小松大叔偷了女人,还是女人偷了小松大叔。自从小松大叔当上大队长,丁三画得出个答案,以前是小松大叔偷女人,现在是女人偷小松大叔。这种思考并不影响丁三画自从小松大叔当上大队长的自豪感。他逢上与座山雕、南霸天说起自己家庭中有什么靠山时就搬出小松大叔来。座山雕、南霸天他们却是很不看好丁三画与小松大叔之间的关系。那算得上哪门子的关系啊?是自己的亲叔叔啊?不是。
丁三画强辩说是比亲叔叔还亲的叔叔。这算什么亲?还是没有闹清楚。座山雕、南霸天他们鼻孔中的哼哼声更加强硬了。丁三画不管座山雕、南霸天他们多么哼哼。至少他家里自小松大叔当上大队长确实地得到了一些好处的。丁三画的父亲最终还是让大队上努力向公社争取,争取到一点周济款,吾村南又向亲戚借了一点终于将丁三画的父亲送进了县人民医院。
吾村南临进县城前就上牛菊花家,与牛菊花说定了,要帮着照看一下家,尤其是三个儿子。牛菊花满口答应着,要吾村南放心地去吧。吾村南还是十二分地不放心,但又无奈只得出了村,赶往县城。
这一日丁三画傍晚放学回到家,见爸妈不在家,丢下书包,拿了陀螺、陀鞭就跑到农会坪里去打陀螺了。那农会坪的围墙外就是丁小松的家,一边就有四五棵参天的大樟树,樟树顶上的猫头鹰不时地发出呱呱呱的叫声。
丁三画与座山雕、南霸天一群小伙伴将陀螺打得满坪地飞转,也忘了时光。黄昏时分,山村里升起一层薄雾,薄雾中响起了女人们唤儿回家吃晚饭的声音,一声声“座山雕!”“南霸天!”在薄雾中钻进小伙伴们耳中,小伙伴们还厚着脸皮,挥着陀鞭勇猛地抽着陀螺。
丁三画也早忘了时辰,天色暗淡下来,牛菊花婶婶突然发出一声打嗝声,才惊起小伙伴们,大家怔了怔,从激情中抬起头,发出一阵大笑,拣起地上的陀螺,噼噼啪啪地各自往回跑。
丁三画跑进八间房,跑到自己屋后的一间矮小的石头砌的厨房里,揭开平日盛粥的一只钵头,钵头已经洗干净了。丁三画又揭开锅,他还以为两位兄长将他的晚饭搁在锅中以免凉了。可是锅中也是冰凉的。他正在惊异这一天家中是否做晚餐,忽然门边传来一声喝斥:“你还知道回来啊?打陀螺不是会饱的吗?”
丁三画抬起头见长兄丁大华立在门边,盯着他。丁三画一声不吭,这个长兄平日里还收敛一点点,而一旦他父亲不在家就会作威作福,有时就是当着丁三画父亲的面也要叫嚣,要丁三画、丁二华与他们的父亲三人滚出家去,这儿的片瓦也与他们父子仨人无干。
这八间房里吾村南一家子拥有一间阴暗的房子也是丁大华父亲继承祖上的家产,丁大华以为与丁三画父子仨人屁毛也没有相干的,只要动了气,就要丁三画父子仨人滚出家去。
丁三画好像让人捅了伤疤一般地痛。他在八间房里生活着,八间房里的人全将他父子仨人当着外人来看,他也总觉得自己确实上无片瓦,下无立足之地,也是如此才常常在心底里发恨长大了要拥有一片江山。可是眼下他不仅仅还没有到达将来,肚子已经开始叫了,吵着想喝粥了。丁三画正在盘算着晚餐的事,丁大华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道:“粥我全倒掉喂猪了!”
丁三画抬起目光,看着长兄,看了许久,忽地暴吼了出来:“我还没有吃,你为什么把粥倒掉喂猪?”
丁大华上前就掀了丁三画一记耳光,丁三画没有站稳,跌倒在地。丁大华喝骂着:“你放学回家不去拣柴,不去割猪草,就去打陀螺,有得吃的?谁家的孩子像你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