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背着那人满是血污的尸体找到了这里。女人哭得死去活来。那时，她儿子尚小，还不知道生死，只见爹肚子给扒了大窟窿，吓得直往娘肚里钻，哇哇哭。他听了，心揪得生疼。他帮女人埋了男人，留下豹子走了。
　　 “几时入山的？”女人端了热茶水，放在他面前木凳上问。他正侧身就着火塘点烟，好一阵儿才说：“今儿个。”又吧嗒几口说：“雪天好猎大牲口，今儿个没好运，愣是没碰上。”
　　 女人又端来盆热水，他洗了洗，吃了三碗粥，就滚进女人的被窝。被窝还有余热，一股熟悉又陌生的女人气息，令他兴奋。自己女人没了之后，他只觉着在这儿闻到女人气息，才没有触犯天条。
　　 那女人忙碌好一阵子，才爬上炕，两人一阵亲热之后，女人问：“打一只？”
　　 “嗯呐，就一只。”他以为她想要两只。
　　 “就碰见一只？”
　　 “两只。”
　　 “你们男人心都恁狠，打一只，那只多难受，倒不如把两只都打了。”
　　 他心里一动，“咯噔”一下。
　　 第二天，太阳红红的，像个硕大无比的红苹果，诗人们一定会这样比喻的，而在他看来不过像女人侍弄来下酒的胡萝卜片罢了，冰冰凉凉的。太阳不暖，但照在雪上挺刺眼，他把眼眯着，只留一条细细的缝儿。那支老枪仍夹在腋下，这是他的习惯拿法，便于发现目标时迅速抽出来。路很滑，因为有雪，也看不分明，他摔了几跤。太阳爬上一竿子高的时候，他又跑到昨晚的地方，雪地上景象令他吃惊。
　　 六
　　 草鹿微闭着眼睛，任雄鹿舔自己的身体，这是伙伴对自己最好的爱抚方式。当它听到一声沉闷有力的枪响的一刹那，本能驱使自己一跃而起，但跃出丈余后，它想到了把自己带出险境的伙伴儿。于是，它回过来寻望。它们曾遇到过几次猎人，但都因为它们相互照应，借助荆棘的掩护，逃出了猎人的枪口。就在这场大雪刚来临的时候，也是在蹩脚猎人滚下山坡，响了一枪之后，才逃脱追击的。
　　 草鹿有些后悔，自己不该站在那么平坦四周又没有一点遮拦的地方，让伙伴舔身上的雪水。悔意是它借夜幕掩护逃脱追击之后产生的，并且随着夜色的浓深，孤独的增加，愈来愈强烈。它需要伙伴的帮助，特别是在有猛兽袭击的时候。兴许伙伴还没有死，只是像自己一样受点伤而已，它开始往回走。
　　 凭着灵敏的嗅觉，草鹿辨出方向，忍着后腿的伤痛，踏着积雪往回走。它呦呦地呼唤着，像一个悲伤的人，在呼唤失散的亲人。后腿的伤口只凝着一层薄薄的血痂，随着它的每一次跃动，不住地往外浸血，雪地上留下鲜红的血印子。它走了很远，伙伴的气息才浓起来。它的心很切，期望早点见到自己的伙伴。
　　 它在那个平坦的四周没有遮拦的地方，呦呦的叫着，唤着，转着，寻着，没有伙伴的影子，也没有伙伴呦呦的应答。它继续呦呦的叫，呦呦的唤，把寻找的范围一圈圈扩大。
　　 殷红的血随着它的每一次跃动继续往外浸着，它感到自己没有多少力气了，蹲下来，望望前边，白茫茫的一片，没有伙伴的影子，勾过来舔后腿的伤口，钻心的疼，但它没有呦呦地哀鸣。这时候，它是多么需要伙伴的帮助和爱抚啊！那次，它的后腿被飞来的铅弹击中，在逃脱猎人的追捕之后，伙伴站在它的身边，一点一点舔它的伤口，轻轻的，柔柔的，减少了许多疼痛。
　　 红红的太阳升起了，这是它和伙伴最欢喜的时光。每当这时候，它总是被伙伴轻轻地哄醒。有时候，它早醒了，撒娇地闭着眼睛，等候伙伴带着鼻息的长吻哄它或舔它的脖颈和头脸。有时候，它等不到伙伴的亲昵，睁开眼发现伙伴正望着自己出神，它便一跃而起，照着还没醒过神的伙伴撞一下，跳起就跑。前天，它们就是这么快乐地奔跑着，走进一片小树林子，撞上了猎人的，被追了整整一天，直到大雪降临后，才幸运地逃脱追猎。
　　 七
　　 夜幕降临到这片老林子，鸟们早已钻进它们温暖的窝里去了，四周静静的，连一声狼嗥也没有，孤独感涌上心头，比伤口的疼痛还可怕，麻脸儿把枪往身边挪了挪。他很想放一枪来驱散夏夜蚊子一样叮着他的孤独，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只剩下三颗子弹了，要用来对付那些夜间来袭的凶兽。他原本带了好多子弹，都被他倒出药做引火用了。自受伤后，他用尽全力想走出林子。但总跑不到林子的边缘，有两次干脆又跑回原处。无奈，黄昏的时候，他扒开积雪，捡了一堆干柴。他把枪弹里的火药倒出来，用石头砸，呼一声，柴没着，火药却着完了。他又倒了三颗子弹，把火药聚在一起，结果仍然没点着……火终于着了，他却只剩下三颗子弹了。
　　 篝火燃得很旺，但孤独感总也无法驱散开去。麻脸儿只好默默忍受着。
　　 后半夜的时候，寒冷、饥饿、恐惧、睡意一齐向麻脸儿袭来。麻脸儿很想扣动扳机，给自己一下，但想到女人，又怕这样，女人会更加痛苦，等于害了自家女人。黎明的时候，麻脸儿再也遏制不住睡意，不知不觉地睡去了。篝火在晃动中熄灭，最后一粒火星，也在微风里闪了闪，消失了。
　　 麻脸儿被冻醒，强睁开眼，一看火全熄了，心先一凉，浑身随之打了几个冷颤。他想爬起来活动一下身子，但没有力气。他一点也不知道，自己的睡去是因为失血过多的昏迷。他又试着爬了几次，都没成功。
　　 麻脸儿觉得自己的末日已到，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去。他感到自己最大的错误是不该爱上两个女人，更不该用粗暴的手段去占有。他开始悔恨自己的昨天，希望有什么东西像去污粉一样把自己的昨天除去，留下清白的今天，重新塑造自己，让明天的自己美好起来。
　　 麻脸儿一次次醒来，又一次次睡去。
　　 老林子很冷，很静。
　　 八
　　 他望着眼前一圈圈的蹄印和血点，这螺旋状的生命轨迹，使他想起女人昨晚的话。他分明看见那只草鹿一夜没停地在雄鹿倒下的地方转来转去的情景。他的心一下子碎了，乱了，仿佛眼前雪地上的蹄印和鲜红的血点。
　　 他顺着蹄印和血点走去，他要应那女人的话，打死那只受伤的草鹿。
　　 山路很滑，他把子弹从枪膛里退出来，以防走火。雪地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富有节奏的音乐，他细心地听起自己制造的这种声音，没留神，他滑倒了，顺着荒坡向下滚去。他抓住一株镰把粗的小树，但小树很快被他扳断了，一直滑了下去，停在一片较平坦的地方，挡住他的是他要找到的那只草鹿。草鹿的后腿有一处明显的弹伤，凭着二十多年的狩猎经验，他敢断定这伤不至于使它死亡。
　　 他在草鹿尸体旁站了许久、许久……他弯下腰去，抚摸着草鹿的头脸，草鹿那双乌蓝的眼睛痛苦地睁着。他把眼皮往一起抚了抚，使之合上后，开始扒积雪，掘土坑，他要把它埋掉，以免野狼们来分食。由于雪下的土层还未开始封冻，土坑很快便扒好，他把草鹿缓缓放进去，理了理被弄翻卷的绒毛，才开始掩埋。最后，他搬来一块石板盖在上边，估摸野狼扒不开了，才放下心。
　　 他举起枪，向灰蒙蒙的天空放了三枪，声音很脆很脆，在山谷里回响一阵儿，随之便消失了，如一个痛苦的生命。
　　 他在石板前叩了三叩，站起身就走，头也没扭，这是猎人的性格。
　　 太阳在头顶慢悠悠的向西游动，他找了个背风的地方，靠着能晒着太阳的树根，准备休息一会再走。他掏出烟袋，摁了一锅子烟末，点燃，狠劲地吸一口，扔掉手中的火柴梗。火柴梗落在雪地上，发出“呲”一声极轻微的声响，但他听到了，也看见了随之冒出的一小缕白烟。这是火烧雪，雪给火的报复吗？火的烧对雪是那么微弱，而雪的报复则是毁灭的。他狠狠吐出嘴里的烟。
　　 他继续往回走，太阳开始有些暖意，阳坡的雪已化出水来，路变得更滑了。翻过阳坡，有一条较坦的路，他站下来，准备喘口气，就在这时，他发现雪地上有身子拖出的痕迹，这明显是受了伤的人留下的。他顾不得喘息，顺着印迹找去。印迹尽头，躺着一个人，脸侧背着他。他把那人扳转过来，竟是麻脸儿。他端起枪，拉开栓，“叭！”打了空枪。这时候，才想起子弹早已退下。他从怀里摸出子弹，缓缓推入枪膛，又缓缓拉开栓……
　　 那只草鹿的影子在眼前的雪地上晃动，焦急又痛苦地一圈一圈不停地跑，雪被染成血红一片。他有些眩晕。
　　 那女人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
　　 他女人的泪眼……野狼撕咬的小腿……荒凉的坟地……
　　 那女人的声音……那草鹿的影子……那血染的雪地……
　　 蓦地，他端起老枪，推上子弹，拉开枪栓，瞪圆双眼，对准麻脸儿翻转后留下的那个人形的印痕，扣动扳机，又推上子弹，拉开枪栓，扣动扳机，又推膛，拉栓，扣动……打完所有的子弹。
　　 噢……哈……噢噢……哈哈……他向着天，向着地，向着高峰，向着峡谷，声嘶力竭地吼叫着，奔跑着，渐渐远去。
　　 太阳偏西的时候，他又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