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有奖金”征文】母亲(散文)
草药挖回来,服用几日,效果甚微。酷热的夏季,母亲却浑身发冷,蜷缩着躺在床上,需要盖两床被子来抵挡来自骨子深处的那股凉意。每次小便,母亲总要在马桶上枯坐着,她蜡黄的脸上愁云密布。趁着母亲转身进屋的缝隙,敏感的我跑到马桶边,看见马桶里有一摊紫色的血迹,母亲开始屙血了。
2003年6月,非典爆发的高峰时期,高考前几天,高三毕业班提前放假,我提着一大包行李回到家,屋子里却空荡荡的。父亲给我留了一张纸条,叫我安心高考,他带母亲去省城南昌治病了。后来,在我的一再追问下,才得知母亲被查出患有子宫内膜癌,病情已发展到中期。半个月没回家,没想到母亲已挣扎在生死的边缘。一晚无眠,夜里总是梦见母亲被病痛折磨的样子,我下定决心去省城南昌看母亲一眼。
天微亮时,我坐上了去往县城的大巴。到县城,才知晓去往省城的汽车都已暂时停运了。非典肆掠时期,每个村都有人把守在村口,对从外回来的人员都要进行体温测量和严密监控。绕了一圈,我又回到了学校。
几夜无眠,那一年高考,本想给父母一个好消息的我却发挥失常了。高考后,提着满袋子的书本回到家,刚走到院落里,就看见行销骨瘦的母亲坐在后门的板凳上,我叫了声妈,不争气地流下泪来。母亲转身回头见是我,眼眶顿时湿润起来。母亲看着我,我久久地看着母亲,相视无语。母亲紧握着我的手,不停地说:“哭啥,妈不是还在吗?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母亲最终做了子宫切除手术。子宫切术后,母亲的性格变得暴躁了很多,枯坐在家里的母亲会无端端地发脾气摔镜子。家里已经欠了许多外债,父亲犹豫再三最终还是选择了出去。一个月后,在一个细雨迷蒙的清晨,父亲再次踏上了外出打工的路。父亲嘱咐我照顾好母亲,要多体谅她,我默默点头,站在马路边,目送着父亲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马路尽头。
三个月后,我陪母亲去省城复查,坐在走廊椅子上等待确诊,我焦虑不安。十几分钟后,当看见母亲一脸灿烂地走出诊疗室时,那颗久久压在我心头的巨石终于落了下来。
回去的车上,窗外微风轻拂,看着母亲脸上洋溢着的笑容,一股重生般的感觉,瞬间在我心间流淌开来,那么强烈,那么充满希望。我倚靠在车窗前,冲窗外的一花一草微笑着。在日渐荒芜的内心里,一朵希望之花突然绽放开来,花香顿时弥漫了整个心房……
一个月后,我去了隔壁县的一个中学复读,母亲拖着虚弱的身体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在学校时,我担心着大病初愈的母亲能否照顾好自己,每天晚自习后总会第一个跑到学校的公共电话亭给家里打电话,当那边的电话响起,却久久没人接听时,我就会特别担心。放下电话,走到中途,我又匆匆地跑到电话亭边再一次拨起了电话。很久,当电话那边响起母亲熟悉的声音时,我才放下心来,原来母亲睡着了。
六
许多年后的今天,母亲已年近六十,满身的疾病让她过度地衰老下来。她在村头的小路上蹒跚着步履,晚风吹乱了她鬓边的白发,难以根治的顽疾像一个加速器安装在她的体内,加速着她的衰老。
院落里二十年前栽种的木瓜树已经枝繁叶茂了,母亲说,等她走了,就把她埋葬在这棵木瓜树下,这样还可以守家。
收拾屋子时,翻出了一张老照片,母亲拿着照片久久端详着,照片随着手指的抖动而微微颤抖着。黑白照片上,年轻的母亲长发披肩、笑容灿烂,脸上弥漫着代表青春和健康的红晕。
像是得到某种强烈的提示,母亲放下了照片,拿出裤兜里随时携带着的那块小镜子。她低下头,环顾着镜中的自己,而后又看了一眼一旁的照片,在那块细小的镜子的映射下,母亲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见自己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聚集在一起。
风湿性关节炎,几十年病痛的纠缠,把她灵巧的双手变成了一弯蜷曲着的弓,弓上锈迹斑斑,满是时间的老茧。
以前,关注天气的细微变化成了卖凉粉的母亲的一道功课,她准时地出现在电视机前,按着电视机里科学预测出的结果来安排自己的出行。几十年后的几天,水肿的膝盖,让母亲拥有了预知天气的能力。母亲躺在床上,蜷缩着身躯,紧咬着牙,从膝盖提前到来的阵阵隐痛中预知着天气的阴晴变化。
7
二十多年过去了,大地伤痕累累,曾经肥沃种满禾苗的田地荒废一旁,变得杂草丛生,就像母亲曾经丰满多汁的乳房,在岁月和疾病的侵袭下,以下垂的姿势干瘪下来。那是一块熟悉的田地,我曾经挥舞着镰刀紧跟在母亲身后,在这块田地里飞快地收割着浑身闪烁着金黄的稻谷。风雨来临时,我在弥漫着泥土气息的田埂上飞奔着,身后紧紧跟着的是家里的那条黄狗。一茬茬稻谷割倒在地后,田地显得异常宽阔,一切顿时豁然开朗起来。脸上沾满汗汁的母亲放下了手中闪烁着白光的镰刀,戴着灰旧的斗笠,正蹲在毛豆的藤蔓下啃食一块剩下的西瓜。
此刻,这块曾给予我无限回忆的田地,已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破旧的瓦片和坚硬的石头夹杂其间。
时光充当了最好的魔法师,当初面色红润、腰肢细软、浑身散发着青春健康气息的母亲,在几十年的时光里迅速变老了,她生满老茧的双手像皲裂的树皮。黄昏里,母亲枯坐在门前的板凳上,默默注视着远方的那一片田野……
干枯的大地,常让我想起年迈的母亲,被切除了子宫的母亲。母亲干枯的面容与大地的色泽极度吻合。大地的事情就是母亲的事情,母亲的事情就是大地的事情。一株毛豆,一棵稗草,一棵木瓜树,它们都是大地孕育出的孩子。母亲的前半生靠着大地孕育而出的这些孩子,哺育着我们。母亲行走在大地上,身患风湿行动艰难的她,每一步都与大地发生着最沉重的触摸。母亲的每一个疼痛,大地都看在眼里。而今,千里之外的母亲孤独地躺在大地上,躺在属于她的疼痛里。我在一个深夜着了魔一般默念着“大地”与“母亲”两个词语,像是在挖掘内心的隐语。母亲一样的大地,大地一样的母亲,我循环往复地默念着,直至泪流满面……
医生叮嘱母亲不能再干重活了,要在家里好好静养,可忙碌惯了的母亲难以停歇下来,她从墟上买了八只小鸡仔放在家里养,在细心照料之下,那几只鸡养得又壮又肥。村里在外打工的人回家时,母亲总会迈着蹒跚的脚步,提着平时积攒下来的鸡蛋上门央求村里人把这些土鸡蛋捎上,带给远在外打工的我们哥俩。
子宫的切除,加速着母亲的苍老。母亲老了,而我还年复一年地为了生计在外面漂泊着。每每想起这些,一股莫名的伤感总会涌上心头。在千里之外的南方工业小镇,当我收到母亲捎来的那二十五个土鸡蛋时,脑海里便浮现出她独自守在家里的情景……
窗外,月光如水。深夜,辗转难眠,我走出闷热的出租屋,独自站在出租屋的楼顶,朝故乡的方向久久地仰望着。在无声的仰望里,母亲那模糊的面容变得无比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