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青春】又见炊烟升起(散文)
周末,朋友远道来看我,执意让我带他们去爬老家的后山。朋友说,有老家可以回,多好啊。朋友的话极是。我有老家,而我又何曾几时回去过。
听朋友说到老家,此时才忽然觉得,我确实不该将老家搁置得那么久。
回老家,我哪里有时间啊?时间都给了一座城,都给了整日忙碌的一些事。忙啊!人这一辈子。忙忙忙,碌碌碌,我也不知自己整日在忙些什么?在碌些什么?就觉时间,匆匆匆地不再回头。
我的老家,在苏北之北一个偏远里的岠山脚下,一个生长着炊烟的地方。小时候,炊烟从一间间草房子顶上冒出来,冒成一朵朵白,一缕缕白,然后袅袅地氤氲成一片片云彩。开始我一直认为,有了炊烟才有了云。所以无论走多远,只要一看到云彩,我就会想起家乡,想起家乡的炊烟……
好一段日子没回老家了,怕是老家早已将我忘。
老家窝在偏远偏远的乡下,没有一条可以直接通过去的路。原先,大家都急着往外赶,似乎太多的人都要嫌弃他。其中一个,可能是我。我虽没有嫌弃它的意思,可那时我也一直想着要走出去的。说到底还是要嫌弃。原先是每到周末都要回,后来是每到节假都要回,再后来只有到年关才想起回,再后来再也想不起回……我一点点就这样把老家忘了,忘在天之涯。要是那一日没有老家了,该怎么办?没有老家,不知我的乡愁该放在哪儿?不知,我的坟冢将安置在何处?
去年秋,听说有人要出两个亿,来开发老家后边的山。政府一高兴,就专为这座山修了一条六米宽的水泥大道,栽一路梧桐,撒一路灯光。大道直通进我的村子,直通到半山腰。有路了,有路了啊!好多人,因为有了路,便陆陆续续地高高兴兴回。
老家的村子不算大,至多百十亩地。只要来这里看山的人,站在山坡上,一眼就能看到底。山像一位母亲,村子就像一个婴孩,我就是那个在山窝里哇哇啼哭过的婴孩。
山区里的秋天,有不同寻常的美。原先没发现。
山上是新栽的树,新建庙。不甚古典,也不见宏大,趁着一山的青葱,正好入画。一层层墨绿的松涛,一片片锦秀的枫红,沿着山坡一直铺下去,直铺到我村庄浅浅的鹅黄里。鹅黄里,是点点红墙绿瓦,其间还有一抹抹翠绿,这一层层绿,便是老家人晾晒在阳光下的一绳绳苔干。苔干,是当地一种出了名的经济作物,简称贡菜。她从秦朝走来,在这里落户了上千年。她就这样浅浅的生长着,柔柔地生长到今天。即便是康熙年间的大地震,都没能将她震得逃离。她把这里当做家了,她说哪儿都不要去。因为遇到了乾隆帝,这个名叫苔干的丫头,不想一下子被选进了宫廷。苔干,因此有了这个好听的名字—贡菜。
这里是我的老家啊!太多的生动层层叠叠而来。山下是我的学堂,我在那里修行了七年的学堂。在那里,依稀能听到文革高潮时喧闹的声音。懵懂里,好像还能想起红旗乱舞的姿态和招摇过世的呼号队伍。因为不知,所以不畏。那时,就觉好玩。屁颠屁颠地跟着人家后边跑。现在想来,只觉那是一场可笑的闹剧。学校的前身,原先是一座庙,华佗的庙,当年香火很隆重。有人说是曹操建的,不可考。后来破四旧,庙里的神龛神像都被一股脑儿地掀进门前的大汪。从那时,老家的名字就叫华庙,那个盛放神像的汪塘就叫庙汪了。记得那时,在学校的时间似乎很少也很短。每周里,不是去支农,就是去山上搬石头。最是有趣的,有一段日子还到山上采药,捉拿蝎子和千支腿。后来还拾大粪,捡鸡屎,割草晒干送去生产队喂老牛。逮蝎子,被蝎子蜇过;搬石头,被石头砸过;拾大粪,被狗咬过。最好笑的,是有一次,为了一坨屎,十几个人立等在耕地的老牛屁股后边一个下午。可恨的是,老牛光使劲就不屙。最后老牛还是很给力,几个人分完那坨屎,高兴而归,第二天竟遭到老师表扬。老家太多鲜活的往事,历历在目。好玩又好笑,一想起来似乎没完没了。可惜的是,这些年却很少能这样没完没了的想起来。老家之于别人是老家,老家之于我只是一个过客吗?
那时,山是光秃着的,偶尔能见着几棵洋槐或几株野石榴。外婆的杏园在山下,是最耀眼的一处景象。曾经好几回带同学去偷外婆家的杏子吃,偷得外婆干着急。外婆拿着竹竿子一直追赶到学校,后来有几十个人都承认偷摘过外婆家的杏子。山坡上的药草真是多,玄狐、半夏、何首乌、金击子……能见着青的,几乎棵棵都是药草。它们生在石头的罅隙里,专等你来采。山下的红草,渲染着一簇簇的蓬勃,恰似山的一圈圈漂亮的衣袂。槐花,最是可爱,纯洁着闪闪亮,一串串挂在山腰。村民们未等它开完,就连叶子一同摘下留作美味佳肴。吃树叶子的年代,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们终究是走了出来,走得摇摇晃晃,几乎要忘了本。红草地下,雨天里,蘑菇和地皮疯长着,胖胖的,软软的,黑白相间。这是山里人,最想饱餐的美味。那时就认为,这些莫不就是书上说的山珍?
早几年,山上住着部队。有雷达,有山洞,经常看到有汽车开进山里来,也经常能听到打靶子的声音……我们还好几次去偷看军人打靶子。那时,最喜欢解放军叔叔们山样的雄赳赳的气派,所以至今也一直喜欢穿黄军装。每逢周末,还要看一场电影。这是人们,最最盼望的美好时刻。夕阳西下,山顶有幕布搭起。周边的乡民便伛偻提携,蜂拥而至,守着那份膨胀着的简单快乐。每次去,似乎还要带着些山下好吃的东西,给解放军叔叔们吃。当时流传一句口号,叫军民团结如一人。这是山留给我当初最美的印象,现在想起,还觉得雄赳赳地韵味无穷。
最喜欢从山里流出的泉,哗哗地飘逸着,如雾似烟,从山上下来,如缎如绢,丝丝绵绵的。泉的声音很好听,泠泠作响,像一阵阵鸟鸣,有时急促地又似阵阵马嘶。村里的姑娘们,最喜欢坐在如心境般的青石板上,浣她们的纱,濯她们的足,梳洗她们的青丝长卷。这是怎样一幅唯美的画啊,仿佛梦里来又回到梦里去。山下池塘里的鱼,顺着山泉溯流而上,英勇着,一阵阵波涛翻滚。就是在半山腰里,也能看到那活蹦乱跳的生动。鱼儿可真多,多得让你心旷神怡,宠辱偕忘,然后不知方向……随便哪一湾清澈,你都能发现鱼儿美丽的身影。泉水够甜,一股股草香味、药香味,滑过喉,腻入胃,漫过肠,五脏六腑都能让你感到酥润流畅。很小的时候就想,若将来,能在这里开办一个水厂。这里的泉,定当是天下极品。山下村落里,盛产的贡菜苔干和下邳原甜油,为何今天这般招人怜爱了,莫不是这里泉做的媒。
老家有许多故事,王母娘娘的,东海龙王的,黄石老爹的,医祖华佗的,丹家葛洪的,康熙乾隆爷的……听说好几个皇帝都来过,他们莫非也爱上了这里的山水,这里的民风,这里的炊烟袅袅……
小时候,最喜欢坐在山胖或山巅,眺望山外的世界。那时,在我心里,就觉着这山,是世界上最高最大的山。所以,也就找到了人们一直称它为巨山的理由。那时,山上没有树,你能看得很远。很远有多远,可从来都没想起。我最喜欢坐在那里,看村庄炊烟袅袅升起的样子,别有一番滋味。我喜欢那时的单纯,炊烟样的单纯。没有太多的思想,没有太多的顾念和野心,只有属于自己快乐的那一片简简单单的纯粹。山下,炊烟缭绕,行人如织,荷锄的、挑担的、牧牛的,一群群。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伴着炊烟去来。炊烟了,生活虽苦,但有欢声笑语。那时的老家,俨然一幅山水田园织出来的画卷,干净且通透,单纯而优美,铺展在大山的宽阔的怀抱里。
有一天,一个算命先生说,这山下埋了许多宝藏。一夜之间,消息不胫而走。于是,新一轮的造山运动如大跃进样展开来。男女老少,肩扛长铗铁锹,手持凿斧铲刀,满山满坡的翻找金银。大山在一阵阵疼痛里,忧郁着隐忍,隐忍着破碎。然后,千疮百孔,百孔千疮。树没了,草没了,药没了……留下一山破破烂烂的坑洞。
后来,宝没了。
后来,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向外走……村子里,一片空,不见炊烟。往事如梦。每次回家,看着光秃秃、坑洼不平的山和山下这一片没了多少生气的村庄,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痛,从骨子里。
那时总在想,什么时候回来,把坑平了,把树栽了,把路铺了,把桥架了。然后盖一座庙,建几座亭,植满山桃红柳绿,喂一群鸡鸭鸣鹅猪狗。然后像陶渊明,种一篱菊。然后坐在秋风里,看菊一朵朵盛开,一畦畦盛开。那时,只觉是梦,就算是个梦吧,做做,也未尝不可。
几年之后。果真,有人把山给绿了,把庙给建了,把亭给盖了,把梯子给搭了,把路给修了。这一次回来,见满山的游人,心里一阵阵喜。
老家,有人看了,有人想了。这是一个多大的好消息。它沉睡了很多年。看山的人多了,走出去的人相继也回来,村子里又开始有了炊烟。有了炊烟,便有了生气,更有了生机。
坐在山梁上,有炊烟袅袅升起,从一片脆生生的鹅黄里。有炊烟唉,朋友十分好奇似地叫喊。山也就有了回声,声音浑厚而茫远。喊山,小时候经常要做的一件事,嗷嗷的叫,山便嗷嗷嗷地回,回得响亮彻底。这一次,我站在山头上,对着山谷喊,我回来了。山也跟着我说,回来吧……听那回声,眼里有丝丝泪花。
下山,朋友不无感慨地说,有山真好!有老家真好!!有炊烟真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