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今年八十有二，气色红润，精神矍铄，相比于同年人起码要显得年轻十岁。这十岁如何减得的，我知道。
　　 年轻时，人称爸爸为二先生，排行老二是其一，肚子里有点墨水是其二。我的印象里，他的墨水泼洒得最多的地方，是随口溜出来的古训，经常飘进我的耳朵。
　　 从前，我家住在泰州北郊港口镇的港东村，爸爸曾在村里做过半年的会计，与村里一位彭姓叔叔交好。那时节，农村还没有分田到户，常按人口、劳力分东西。
　　 夏日的傍晚，农人们载着夕阳而归，船儿刚停好码头，一群孩子就挎着篮子跳上船。我站在岸边不远的高坡上，远远地看农人在船上分瓜。甜甜脆脆的香瓜，有时会掰开分，黄黄的瓤子露出来，很诱人。孩子们拎着自家的份额，一个个开心走了。我一直看到最后一只瓜尘埃落定，咽咽口水才回家。
　　 慢慢吞吞走到家，妈妈就招呼我吃瓜，让我惊喜万分。原来彭叔已从他们家分得不多的里面，送了一点过来，我立马精神抖擞。
　　 彭叔罱河泥，偶有所得，罱上鱼来，也不忘送一两条过来。彭叔憨厚，到我家来，坐不上一会儿就走。爸爸有时留他喝酒，他稍稍推迟一下，洗洗还有泥巴的手，坐在爸爸对面，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高兴聊得开。
　　 年三十晚上有拓元宝的习俗，预祝来年财源广进。拓元宝的工具乡人有，不管西北风如何吼叫，彭叔也笃定把元宝墩子拓到我家门口才会回去。
　　 我私底下问爸爸，彭叔为什么隔三差五送蔬菜来？还特意给我们家拓元宝？爸爸说，人敬我一尺，我敬他一丈，人家送2块钱的东西，我总会还给他4块，不能占人家的。你善待人家，人家会真心对你。与人相处，爸爸始终遵循这一古训，与彭叔的交情几十年也未成变过。
　　 爸爸曾是镇锅炉附件厂的一名销售人员。跑销售本是件辛苦的差事，爸爸把它做得比别人还要辛苦。别人出差，带着老婆孩子顺便玩一圈，吃住全报销，爸爸一次没有过，至今妈妈说起来，还一肚子抱怨。爸爸一个笑脸，一句丁是丁，卯是卯，顺算盘打不过来打倒算盘，就当我没做这个销售员，轻易把妈妈说了回去。
　　 爸爸出差从不舍得多花集体的钱，常常乘晚上的火车，省一天的旅馆费。当第二天一早到了目的地，不先找旅社，而是背着行李，按图索骥，一家一家地跑业务。碰了钉子，行李甩上肩继续下一家，跑得脚上起了泡，肩上压得疼，天黑才就近找旅社。有时旅社床位满了，也不再找别处，将就在走廊上睡一个晚上。
　　 如今说来难以置信，哪里有这样肯吃苦的人？
　　 就凭着吃苦的精神，爸爸拿到了许多订单。厂里的产品源源不断发往南方各大城市，爸爸成为销售冠军，年年评为先进，去县城参加表彰会。他借此曾跟我说，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你学习也是一样的。
　　 有一年快到年节，厂里差钱发不出工资，爸爸立下军令状，不把发工资的钱跑回来绝不回家！末了加了句：说话算数，滴水成珠！
　　 好一句滴水成珠！
　　 那一年中秋节，爸爸在火车上度过。
　　 当哐当哐当的车轮声在寂静的夜色里越来越远时，一轮明月冉冉升起。望着皓月当空，喝了一点小酒的爸爸忽而诗性大发，掏出随身携带，记录业务的笔记本，写下了四句话：中秋明月天上挂，夜半无眠独对它，二两五酒不为过，兑现诺言好回家。
　　 那次出差时间最长，前后奔波近两个月，行程跨越六个省，如期完成任务，解决了厂里的燃眉之急。后向厂领导作总结汇报时，爸爸特意加上了火车上即兴写下的打油诗，一时传为美谈。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爸爸鬓间逐添白发，一生认真勤恳，光荣退休，给自己画上圆满的句号。
　　 淡淡常相识，芯大的蜡烛不经点，让人三分不折本，没钱打肉吃，睡觉养精神，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言为心声，这些耳熟能详的古训，造就了爸爸的善良、正直与豁达。
　　 这样的爸爸活得坦坦荡荡，问心无愧，减去十岁自然不费吹灰之力。
　　 从小到大，爸爸那些脱口而出的古训，也深深影响了我们四个孩子。在我们心中，父亲便如一盏指路明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