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骚动的古驿(小说)
3
钟红雄被程副连长一肩膀顶下土坑,脚下被一个红军的脑袋一绊,一个狗坐蹲,身子软绵绵仰躺在几名红军尸体上,紧接着程副连长一头栽下来,又侧压在他身上,他发现程副连长的后脑勺整个瘪了下去,脑浆全没了,双眼恐怖地圆睁着,热乎乎的鲜血从后颈部汩汩噗噗地冒出来,糊满了他的面孔。
他怒不可遏,冲土坑上面的马家军骂了句狗日的土匪,还没来得及骂第二句,从程副连长后颈流出的鲜血,已经灌满了他大张的嘴巴,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使劲从程副连长的身下挣出半截身子,吐出满嘴的血沫子,伸手合上程副连长圆睁的双眼,喉头一哽,热辣辣的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眼眶,和程副连长的鲜血流在一起。
由于身下垫着几名红军战士的尸体,上身又斜压着程副连长的半截身子,钟红雄感觉就像睡在母亲的怀抱里一样,非常温暖。
自从红军长征进入草地以后,让钟红雄刻骨铭心的事,只有两件。一是饿。从翻雪山,过草地,到三大主力会师,随张国焘南下,又北上跟随西路军西征,兵败河西走廊进入祁连山,他几乎没吃过一顿饱饭。被马家军俘虏后,忍饥受饿更是常事,有时三、四天都不给饭吃,他那件破棉袄里的棉花,就是在监舍里让他吃光的。有一天,他们同监舍的二十几名红军实在饿得忍受不了,向马家军提出抗议,马家军答应给他们饭吃,当天做了几大锅洋芋拌汤,让他们喝,由于连续好几天没吃饭,饿极了,大家都放开肚皮吃,每人喝了五六碗,谁知等他们吃饱了,马家军把他们一个个倒吊在房梁上,在他们的肚子上用拳头捣,用木棍擂,跳起来用脚使劲踹,让他们把吃下的饭又全部吐了出来,饭吐完了,接着便吐血,有的战士的肺管子因此被呛烂了,老是咳嗽,吃不下饭。二是冷。过草地那会儿,脚下是泥泞不堪的草地,看着好端端的草墩子,谁知脚一落上去,瞬间成了无底深渊,越挣扎陷得越深,不一会儿人就没了顶,连个气泡都不冒。而头顶,总是飘着霏霏雨雪,天极少有放晴的时候,即便有时是晴天,但一忽儿就变了脸,忽然阴云密布,甚至下起瓢泼大雨,大伙的衣服天天都是湿的,有时连煮饭的火,都没办法生起来,只能就着冷水吃几口炒面。半夜里,战士们冻得瑟瑟发抖,大伙挤在一起抱团取暖,因为又饥又饿,许多战友都倒在了草地里。到翻雪山时,遇到的困难更是前所未有,那高耸入云的雪山不仅极度陡峭,特别难登,稍不留神,脚下一打滑,就会坠落万丈谷底,而且空气十分稀薄,连着爬上几米十几米,就得停下歇一歇,否则就喘不上气来,越到山顶,空气变得越稀薄,头闷痛闷痛的,胸膛里像有一只拳头使劲捣擂一样,胀胀地痛,连意识也变得有些模糊,有的战友实在困极了,想坐下来歇息一会儿,谁知已经站不起来了。有时狂风夹杂着鹅毛大雪,成团成堆地砸在身上,有些战友实在坚持不住,坐下身子歇息,不一会儿就变成了雪人,别人用肘子略微碰一碰,想唤他站起来继续赶路,谁知人已经冻僵,成了雪疙瘩,别人一碰,便骨碌碌滚下山去。原想进入河西走廊,情况会好一些,那知隆冬季节的祁连山,更是寒冷异常,白天还好受一点,到了夜间,人冷得就像掉进了冰窖,手指脚趾变得木木的,过一会不活动一下手脚,就似乎僵硬了,不再受意志支配,那寒冷,能渗入到人的骨缝里。山里的风又大又猛,呜呜呜地吼叫着滚过来又滚过去,整夜咆哮个不停,就像有无数的猛兽在缠斗厮咬。钟红雄他们躲藏在灌木丛中或土坑里,一边跺着脚发抖,一边看着远处火光一闪一闪的,知道那是马家军和民团在烤火取暖,虽然他们身边也有现成的干枯灌木枝条,但因担心马家军发现后追击过来,只能忍住刺骨的寒冷,不敢燃薪取暖。
由于对寒冷有蚀骨入髓的记忆,钟红雄虽然躺倒在战友们的尸体堆里,脸上身上浸润着战友的鲜血,但身心都非常温暖,他挺了挺身子,竭力想让自己站起来,但这时乒乒乓乓一阵乱响,一些湿漉漉的泥土混合着浓重的血腥味,不停地砸在他的头上、身上和腿上,钟红雄因为依恋来自身下的那份温暖,便不再挣扎,缓缓地闭上眼睛,任从头顶落下的冰凉的泥土,一铣一铣将他埋葬,不一会儿,就失去了知觉。
后来钟红雄被疼醒了,迷迷糊糊之中,左腿、右臂上同时传来一阵啮心的疼痛,他慢慢睁开被泥巴糊住了的眼睛,猛然甩了甩头,朦朦胧胧发现眼前有几粒阴森的火苗在跳荡,原来是两只野狗在啃咬他的臂膀和大腿。
两野狗被突然活过来的钟红雄吓懵了,愣怔片刻,不约而同嗷得一声狂吠,跳跃着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下身来,圆睁两双血红的眼睛,盯着钟红雄瞧了好半天,才狺狺地转身走了,去不远处啃食另一具尸体。
钟红雄这才知道自己被野狗从万人坑里扒了出来。由于万人坑里埋葬的尸体太多,他又处于最上层,覆盖在身上的泥土并不厚,加之活埋时间选择的是黄昏,民伕们心急如焚,想着早点完事回家,掩埋时比较草率,可能无意中留下了空隙,所以他只是暂时昏迷过去。后来野狗来屠场寻食,闻到他身上散发出的血腥味,便把他从土堆里刨了出来。由于吃多了人肉的缘故,这些野狗的眼睛已变得红红的,狼眼一样在夜色中闪着凶光。
钟红雄竭力仰起上半个身子,使劲把下半身从泥土中挣出来,累得浑身热汗淋漓,喘作一团。他只好伏身爬在阴寒潮湿的泥土堆上,歇息了好半天,才感觉身上慢慢地有了点力气。他挺身坐起来,这才发现屠场里的野狗远不止两条,最起码在八、九条以上,均双眼红红的,聚集在屠场争抢着啃食人肉。
虽然野狗从土坑里刨出了他,对他有救命之恩,但他依然对野狗充满了仇恨,因为他不想让战友的尸体被野狗啃食,便挺挺身子猛然站起来,一边大声喝叱,一边跌跌撞撞向野狗扑去。野狗们见有人要坏自己的好事,停止啃食,愤怒地吠叫着,呈扇形向他围攻过来,他挥舞着手臂冲向野狗,不料眼前金星乱冒,没冲几步,就一头栽倒在地。野狗们见状,便顾不得围攻他,顾自返回身去,继续津津有味地啃食人肉。
钟红雄眼里冒火,心头滴血,但无能为力。他知道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硬要和野狗搏斗,不仅赶不走野狗,说不定还会被野狗咬死。便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战友们,对不起了,如果我钟红雄能侥幸活下来,将来一定给你们树碑。然后,声嘶力竭地向周围大声喝问了几嗓子,还有活人吗,还有活人吗,谁还活着?见屠场里一片阒寂,便举手向黑糊糊的屠场敬了个礼,拖着沉重的双腿,向屠场外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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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红雄首先遇到的,是一条灌溉用的小水渠。水渠虽然很小,只有五尺来高,四尺多宽。但现在正是春播时期,水渠里有水在流动,夜色下不知水有多深,也不知水的清浊,只听见哗哗哗的水流声。
钟红雄见小渠很窄,估摸着能纵身跃过去,便后退几步,然后发力猛然向对面跃去,谁知右腿刚踏上渠沿,左腿被野狗咬过的地方,传来一阵啮心蚀骨的疼痛,身子不由一阵抽搐,加上右腿所踏的渠沿有点滑,便趔趄几下,咕咚一声掉进渠里。
渠水虽然不太深,也就二尺左右,但凛冽刺骨。钟红雄跌坐在渠水里,渠水刚好淹到他的脖子,全身被冰凉的冷水浸得精湿,筛糠一样抖抖打颤,身上受伤的部位蜂蛰般疼痛难忍。
钟红雄挣扎着站起来,用湿漉漉的大手抹了一把脸,蓦然觉得喉咙里火烧火燎的,焦喝难耐。他想也没想,俯下身子捧起一捧渠水,咕碌碌吞吸进喉咙,觉得牙齿又冰又涩,隐隐有些发疼,然后一股冰冷从喉咙往下流注,依次通过胃、小肠、大肠,一路畅行无阻,直达脐部,凝在那儿,冻住了般闷闷地痛。钟红雄双手抱紧肚子,嘚嘚嘚打了个毛颤,这时,他又感到一股甘甜从肚脐那儿升腾上来,抵达喉咙,弥留在舌尖上,挥之不去。钟红雄突然明白,这甘甜来自渠水,他闭紧嘴巴,舌尖抵着上腭,仔细地品咂了一阵,没错,这甘甜就是来自渠水,钟红雄作梦也没有想到,渠水竟有这么香甜,他再次俯下身子,连续不断地捧起渠水,大口大口地啜饮着,直到觉得肚子有些发胀,才不得不停止下来,爬在渠沿边歇息。
歇息了一阵后,钟红雄开始尝试着向渠沿外爬,他知道自己不能再耽搁下去。他抬头看了看天,觉得天色比刚才更加昏暗,心头突然一惊,估摸这是黎明前的黑暗,要不了多大一会儿,天色就会发亮,如果在天亮之前爬不出水渠,敌人就有可能发现他,来个瓮中捉鳖,不费吹灰之力,重新把他抓走。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向外爬,但由于浑身精湿,渠沿又非常光滑,加之脚下没有可以蹬踩的支撑点,费了很大的劲都没有成功。
钟红雄不得不停止攀爬另想办法,他向水渠边仔细打量,发现离渠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他心里有些欣喜,心想要是把腰带解下来,再从衣服上扯下几缕布条,与腰带连结在一起,一头绑根树枝或石块,另一头抓在手里,将绑有东西的一头扔出去,如果树身能被石头或树枝勾住,他就能扯着腰带爬出水渠。他瞪圆了眼睛四处打量,就是找不见树枝之类可以绑到绳子上的东西,钟红雄有些泄气,沮丧地浸在水渠中,呼呼喘气,这时他突然发现,有一条黑糊糊像蛇一样的东西,身子紧贴着地皮,从树根那儿向渠水这边游动,他吃了一惊,用水淋淋的大手揉了揉眼睛,这才看清楚,那东西并不是活的,而是静止的,其实就是一条树根,因为在夜间,瞧不太清楚,才错看作蛇,遗憾的是,那树根伸到离水渠两尺左右的距离时,突然折断了。钟红雄在水里踮起脚尖,身子紧紧爬在水渠边,把胳臂抻得长长的,想抓住那条树根,尽管中间只隔着七、八寸的距离,但就是够不着树根,钟红雄从水渠里一次次跃起来,像抓扑救命稻草一样,用粗砺的手,努力去够那条树根,经过无数次的失败,他终于揪住了那条树根,并拽着它成功地爬出了水渠。
钟红雄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像一摊烂泥瘫倒在水渠边的大树下,死了般无声无息,好半天后,他才倚着大树站起来,跌跌撞撞向远处行去,大约走了半个多时辰,天已经黎明了,他看见远处有一簇黑压压的村庄。钟红雄怕村里有民团或敌人的暗探,不敢进村,便向村庄旁的另一条山沟拐去,大约又走了一里来路,天已经亮透了,他听见旁边那个住有人家的山沟里,牛哞马嘶声响作一团,狗吠声、鸡鸣声隔着一座庞大的山梁,隐隐约约地不断传到这边来。
钟红雄急忙加快了脚步,刚拐过一个山湾,他蓦然发现,就在他的眼前不远处,就在伸向山坳的大路边,孤零零地屹立着一副土庄廓,也许闻到了生人的气息,农户家里豢养的一条狗,已经响亮地吠叫了起来。钟红雄放眼四瞅,春季的整个山沟都光秃秃的,除了眼前的土庄廓,没有任何可以藏身的地方,只有庄廓后边的塄坎边,有一个不大的草垛。钟红雄顾不得狗叫声越来越激烈,飞快地冲向草垛。他的脚刚挨上草垛,一只受惊的兔子猛然从草垛里窜出来,慌不择路地向山坡上跑去,他匆忙在草垛边隐好身子,看见一颗女人的头颅,从房顶上冒了出来,扭动着向四处打量,瞧见野兔奔跑时留下的一绺细小烟尘,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随即不见了。
待屋顶上没了女人的声息,钟红雄又向草垛里挤了挤,想藏的更严实一点,不料咕咚一声,掉进了一口地窖里。
原来紧挨着草垛,挖有一口地窖,窖口门用一大团胡麻草紧紧地塞着,伪装得非常巧妙,不仔细观察,还真看不出来。由于钟红雄无意中踩在了堵窖口的胡麻草上,便掉进了地窖,因身下有胡麻草垫底,加之地窖并不深,这一下摔得并不痛。钟红雄坐在胡麻草上打量地窖,发现这是个不大的地窖,竖着挖下去二米左右后,又拐向东南方向,挖了个一人多高三米多深的偏洞,竖洞的坑壁上还挖有可以踩脚的坑窝。地窖里储藏的主要是洋芋,此外还有一些蔓菁、甜根、萝卜、白菜、蒜苗和葱,大约是存储久了的缘故,这些养命之物都有些萎蔫,而且洋芋的芽眼里,已经长出了一、二寸长的白色嫩芽和毛籁籁的根系。
钟红雄蹬着竖洞上的坑窝,将脑袋伸出地窖偷偷向四周观察,发现山沟里阒无人迹,狗吠声也已止息,于是便爬出地窖,小心翼翼地从草垛上撕了些麦秸,扔进地窖,复又轻轻地跳进下去,依旧用胡麻草堵住窖口,索性躺在草垛上歇息起来。他知道,现在是大白天,出去会有危险,只有等到晚上,才能相机行事,离开这危险之地,因为这里离马家军杀人的万人坑并不太远,只要马家军知道有红军活着跑了,马上会搜寻到这里来。
钟红雄在麦秸上躺下不久,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醒来时,他觉得肚子里火烧火燎的,空得难受,而且不断发出咕咕咕的鸣叫声,他知道自己实在太饿了,除了黎明前他在渠中灌了一肚子冷水外,这两、三天来,他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饭,即便是活埋的那天早上,马家军也没给他们饭吃,说反正是要死的人了,吃了也是白吃,不如把饭省下来,喂养战马,让战马变得膘肥体壮了,骑着还能杀更多的红军。钟红雄实在饿极了,这时已管不得纪律什么的,从身下摸起一颗洋芋,在衣襟上胡乱擦拭了下泥土,就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连吃了三个洋芋后,才觉得洋芋生吃有些不对味,便拿起萝卜和蔓菁大嚼起来,直到吃得肚子里有些发胀,才停止进食,倒在麦秸上昏昏沉沉地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