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骚动的古驿(小说)
钟红雄在睡梦中正和马家军酣战,忽觉脸上痒酥酥的,有些不对劲,他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只见眼前亮着一盏油灯,灯后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钟红雄条件反射地一跃而起,一把掐住人影的脖子,把人影逼向了窖壁,随着一声锐利的尖叫,油灯噗嗒一声,掉到地上熄灭了。钟红雄一听尖叫的是个女人,立即松开了掐住脖子的手。
女人弯腰喘息了一阵后,对钟红雄说,你是“红军共产娃”吧,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去告发你的,其实你刚躲到草垛那会儿,我就看见你了,因为担心我一出声,你就四处乱跑着逃命,结果钻进人家早就张好的网里,让守卡子的人给抓住,才没敢声张。我知道你们红军都是好人,我家掌柜被马步芳抓了壮丁,去一条山堵“共产娃”,受伤折了一条腿,被你们红军抓住,不仅没砍头,还发给两块大洋放了回来,至今躺在家里养伤。我听说这几天万人坑那儿,正在活埋“共产娃”,如果你们红军都像我们这边的大老爷一样,抓住俘虏就抽肠扒肚填万人坑,我家掌柜早就没命了,所以请你放心好了,我绝不会祸害你,祸害“共产娃”。
女人说着,伸手摸了一下钟红雄的额头说,我看你有点发烧,身上又有许多伤口,这窖里又阴又潮的,躺在这儿,说不定病情会加重。现在天还没有黑透,实话告诉你,这个庄子名叫“独庄廓”,庄子里只有我家一户人家,相对比较安全,但也难保民团那些人不上这儿来搜查,所以我看这样吧,你就在这里将凑一会儿,我先回家去焪一锅洋芋,再把西房炕煨得烫烫的,等天黑得差不多了,我再来叫你,让你饱饱地吃上一顿,然后在烫炕上好好睡一觉,等明天天刚擦亮时,我送你出村。
钟红雄遵照女人的吩咐,睡在窖里等了一会儿,女人擎着一盏油灯,身后跟着一只土狗,来到地窖旁,揭掉堵在窖口的胡麻草,让钟红雄从窖里爬出来,把他引进自己家里,让到热炕上,端出半大蒲篮散得开了花的洋芋放到炕桌上,女人和腿伤尚未愈合的男人陪着钟红雄,边吃边聊。饭后,女人安排钟红雄到西厢房早早睡了。
5
第二天天还未亮,钟红雄睡意正浓,女人就敲起了西厢房的门,钟红雄从炕上一骨碌爬起来开了门。女人站在门外对钟红雄说,“共产娃”,该动身了,洗脸水已经给你打好了,你赶紧洗把脸,我送你出村,早饭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你在路上边走边吃。说着递给钟红雄一个毛线褡裢,这里面装着几个油花和干粮,还有几个熟洋芋,女人说,这些东西,够你吃个三天两天的,末了,又把一个袋子塞到钟红雄手里说,拿好了,这是牛皮水袋,可以装二、三斤水,我已装满了凉开水,你在路上遇到没水的时候,可以解急。钟红雄说,多谢嫂子想的这么周到,大恩不言谢,我一个避难逃命的人,还洗个什么脸,越脏越安全,还是赶快走路要紧,说着告别女人的丈夫,和女人一块出了门。
女人唤上土狗,在前边引路,她不走大路,把钟红雄引向山坳里的一条蚰蜒小路,沿着一个漫长的山湾,翻过一座垭豁,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灌木丛说,你先到那林子里藏起来,到天黑后再走,顺着山势一直向东,要不了一天时间,就能到小峡,那里有马步芳设的卡子,只要设法通过了那道关卡,往后的路就好走了。虽然从这里走没有正儿八经的路,但安全,不像走大路人多眼杂,你一个下边人哇哒啦,不会说青海话,人家一盘问准露馅,还是沿着山根走好。我一个女人家,腿脚不利落,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也别怪嫂子不敢留你多住几天,你知道马步芳那杂碎,跟你们红军没法比,毒着呢,如果让他知道我家和红军有牵连,会把我们全家的肝花五脏都活扒了。
钟红雄眼睛里绷满了泪花,他举起右臂,向女人庄重地敬了个军礼,看着女人和小狗慢慢消失在垭豁那边,急忙跑到灌木林子里藏了起来。这时天已经放亮了,钟红雄从褡裢里摸出两颗洋芋,还热乎乎的,知道是女人早起煮的,捧在手里,小心翼翼剥皮吃了,又拿出一个干粮,掰了一半,拔开牛皮水袋的塞子,就着开水,慢慢地像品咂一样咽进肚里,看着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想牺牲的战友,想下落不明的姐姐,想着想着,眼睛里不由流下泪来,整个人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包围。
钟红雄望着天上的太阳,发现天空虽然是晴着的,但不是朗晴,似有一种灰色的薄纱蒙着,灰沓沓的,太阳也是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似乎显得疲惫不堪,好像还打着摆子,宛如一个老迈的病人,有点自顾不暇的意思,散发出来的光热非常微弱,而且那有限的热量刚刚散发出来,还没来得及射向大地,又马上被太阳自己吸收走了,所以大地上依然冷瑟瑟的,有些淡淡的冰和凉。
由于太阳的光芒非常疲弱,钟红雄才能与太阳长久地对视,它发现太阳起初非常缓慢地移动着,但后来好像疲累极了,像一枚软乎乎的蛋黄一样,凝在东天,干脆赖着不走了。钟红雄瞧得非常乏味,便丧气地垂下了头。
躺在灌木林中,钟红雄时睡时醒的,躺了好长一会儿,浑身酸痛,百无聊赖,他扯着身边的一根树枝站起身来,发现天已过午,展眼四顾,灰蒙蒙的天空中,有几只苍鹰悠然盘旋,远远近近的灌木枝头上,除了一些不知名的山雀叽叽啾啾喧哗外,好像什么情况也没有,他想老呆着不是办法,便掮起褡裢,提了水袋,向着东方行进。
约摸走了三里多地,钟红雄发现前面有情况,两个麻褐色的活物,正时行时停地冲他移动而来,他机警地在灌丛中隐蔽起来,起初以为是两头牛,或者是野鹿或山羊,后来发现活物并非动物,而是人。从行迹上看,两人十分警觉,时不时东张西望,行动迟缓,一会儿分开,一会儿又聚拢在一起,嘀嘀咕咕,好像交流着什么重要情况,他心里有些紧张,以为遇到了搜山的马家军,把头低低地伏在灌丛下面的杂草里,连大气都不敢喘。但值得庆幸的是,那两人在灌丛中逡巡好一阵后,各自从身后抽出一柄好似镰刀模样的东西,弯腰叮叮叮地砍起了树木,钟红雄终于明白,这是两个偷砍烧柴的人,但他不想让人家发现,继续隐身在灌木丛里,一动不动。
但那两人最终还是发现了钟红雄。他们中的一个,在挑挑拣拣地砍了一些灌木后,慢慢地移动到了钟红雄附近。钟红雄这才看清,这人年纪约有二十五、六岁,头上戴顶狗皮帽子,身上腿上都穿着皮毛朝里的皮袄皮裤,腰间紧紧扎着根黑布腰带,面孔黧黑,膀阔腰圆,好像是个受苦之人,再远远偷瞄另外一个人,穿着打扮跟这人相仿,但身材好像瘦小一些。
由于钟红雄隐蔽的比较成功,黑脸汉子起初虽然离他非常近,但没有发现钟红雄。
后来,黑脸汉子举刀砍倒一棵沙棘,那倾倒的树枝正好搭在钟红雄身上,黑脸汉子这才突然了发现藏在草丛中的钟红雄,以为遇到了死人,吓得失魂落魄,“妈呀”一声尖叫,撒腿就跑。跑出十多步后,黑脸汉子与另外那人汇合在一起,胆子才大了起来,两人手里攥着镰刀,慢慢向钟红雄藏身的地方逼近过来。钟红雄见自己已经暴露了,只好从灌丛中站起来,笑嘻嘻地对他们说,两位大哥莫误会,兄弟只在这儿解个手而已。
两人听钟红雄是外地口音,相互对视了一眼,诧异地说,哟,原来是个拉猴儿,你一个外地人,不好好在老家呆着,从大老远的地方跑到我们这里来,放着宽阔的大路不走,偏偏躲躲藏藏钻进这树林子里干什么,莫非有啥见不得人的勾当,老实交代!
钟红雄急忙摆摆手说,老哥您这样说,实在是抬举我了,兄弟只是个做小本生意的买卖人,从老家挑了担花椒上这儿来卖,不想折了本,回不了家,只好一路乞讨,刚才在大路那边休息,远远看见这山中黑森森的,心想一定是片树林子,因为一天没吃东西,以为这里有野果子,就撵了过来,想摘几个野果子充饥,谁知这林子里什么也没有,因有点困乏,便在这草窝里睡了一觉。
瘦小点的那人说,你褡裢里装的什么,拿过来,让我瞧瞧,一个要饭的,怎么背着这么好的牛皮水袋,谁信?说着一个箭步蹿上来,一把抢过钟红雄肩上的褡裢,把手伸进褡裢中埋头翻找起来。
钟红雄见这人三十来岁,长着一张孙悟空一样的凹猴脸,脸上骨耸肉薄,颊上布满细细的血丝,大约是毛细血管凝固所致,一对招风耳锒铛似的支棱着,两只与狭小的脸型不相匹配的大眼睛,鬼明贼亮,显得精光四射。
瘦子从褡裢里掏出油花和干粮,把脸凑到钟红雄跟前,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咕辘辘转动着,逼视着钟红雄问道,你说一天没有吃东西,怎么褡裢里有这么多馍馍,可见是个奸诈之徒,分明刚才没有对我们说实话,看你身上这衣服,虽然很破旧,但血迹斑斑的,底色又是灰色的,领子上还缀有两片小红布,分明就是军装,告诉大爷,你到底是不是“红军共产娃”?凹猴说着,扭头对大个子说,满仓,莫如我俩把这个尕拉猴儿捆起来,解到小峡卡子那儿领赏,说不定还能得一笔赏钱,发点小财!
钟红雄正要先发制人,准备对凹猴动手,只见大个子急忙抢上前来,横在凹猴和钟红雄之间,向凹猴摆摆手说,别,别,我看还是算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图,没事瞎造孽干什么,你没看见这人还是个娃娃吗,绑去让那些吃粮的杀了,怪可惜的。何况,从那些兵痞嘴里说出来的话,就像草驴放的屁一样,遇风就散了,做不得准,要是我俩把这个娃娃绑去了,人家不给钱,这娃不就白死了。还有,那些吃粮的如果问起在哪儿抓的“共产娃”,我俩偷砍烧柴的事,不就暴露了,你知道马步芳的大马棒,可不是好挨的,打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划不来。
凹猴说,即便不把这拉猴儿绑去请赏,也不能太便宜了他,谁让他满嘴谎话,欺骗我俩来着?再说他一个要饭的叫花子,那儿配用这么好的水袋和褡裢,白白糟蹋了好东西,人我们可以放过他,但东西得留下,说着一把抢过钟红雄手里的水袋,和褡裢一齐紧紧抱在怀里,趁钟红雄不备,在其屁股上狠狠踢了一脚,把钟红雄咕辘辘踢下了山坡。
大个子要冲下山去救钟红雄,被凹猴一把扯住说,放心,这些拉猴儿都是九条命的猫,命硬得很,马步芳指挥那么多的兵马,从四面八方围住截杀他们,都没把他们消灭掉,还有许多漏网之鱼逃了出来,他从这么低的个缓坡滚下去,一定死不了,顶多被鞭麻子猫儿刺划破点脸而已,又不是细皮嫩肉的姑娘家,那有那么娇贵。我俩还是赶紧砍柴要紧,要不让人发现了,就得吃不了兜着走。
6
钟红雄从山坡上滚下去后,又昏迷了过去,等他醒来时,已经是繁星满天的深夜,他又渴又饥,浑身的伤口也借机一齐发作,疼得嘴角一抽一抽的。虽然是春夜,但在空山旷野里,依然冷得出奇,钟红雄慢慢活动了一下手脚,感觉浑身上下都没有摔伤,只是脸上和手臂上,有几条轻微的划痕,但都不碍事,他心里松了一口气,挣扎着站起来,借着微弱的星光辨明方向,继续半跌半走地向着东方走去。
不一会儿,天大亮了,钟红雄便藏身到树窠下的草丛里,由于褡裢和水袋都让凹猴抢走了,好长时间没有补充热量,他觉得肚子有些饿,特别是上下嘴皮干歘歘的,结了一层带血的硬痂,渴得要命,但他咬紧牙关坚持着,不敢去找水喝,也不敢到大路上或村庄里去。
钟红雄想起了在鄂豫皖苏区的日子。鄂豫皖是中国共产党最早建立的革命根据地之一,红军在那里打土豪,分田地,发动群众,进行革命宣传,创建苏维埃政权,人民群众的革命热情被空前地激发了,觉悟不断提高,对党和红军十分信赖,许多年轻后生都参加了红军,连老人、妇女、儿童都被组织起来,纷纷加入儿童团、妇协和贫协组织,帮助红军做了许多力所能及的事情。在鄂豫皖,每当红军和白军打仗时,几乎都是内线作战,当地群众明里暗里地帮助红军,有时战斗结束后,敌人刚刚撤走,老百姓就自发地来到阵地上,救治伤员,寻找失散的红军战士,使红军有归家一样的温暖感觉。
有一次,国民党大军围剿红军,钟红雄所在的团负责掩护主力部队转移,在战斗中,钟红雄受了重伤,腹部被敌人射来的子弹击穿,从一块岩石上重重地摔下去,掉进两块巨石之间卡住了,昏死过去,战友们以为他牺牲了,丢下他转移了。后来一位搜山的老大爷发现了他,把他从岩石缝里拽出来,背回家中精心照料了好几个月,直至他伤愈归队。
但这里不同,这里是青海军阀马步芳的统治区,马步芳为人阴鸷毒辣,杀人不眨眼,且其家族在青海苦心经营几十年,在自己的地盘上进行家族式控制,有相当牢固的统治根基,当地人民慑于马步芳的淫威,不敢与红军接触,加之红军进入河西后,没有建立稳固的革命根据地,一直处于外线作战状态,忙于行军和打仗,无暇发动群众,进行革命宣传,致使当地百姓对红军和红军的政策知之甚少,在感情上有一种本能的戒备和疏远,像“独庄廓”那位大嫂那样,敢于藏匿和救治红军的人,还很有限,在人地均不熟悉的情况下,钟红雄不敢贸然从树林里钻出来,去有人烟的地方寻找饮水和食物。
根据经验,他知道一般在两山夹峙的峡谷间,都会有山溪水流出来,他也似乎隐隐约约地听到远处有潺潺淙淙的水流声,他想顺着声音爬过去,到山谷中找点水喝,但他发现,远远近近的地方,总是有人活动,或者挡羊放牛,或者送粪运肥,或者打灰背灰,为此他只好放弃找水的打算,继续潜伏着,爬在草丛里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