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跑路(小说)
“老冯。”
“冯科长!”
“哦……哦……是老朱。”
“老朱!”冯其中回过神来,“你来干什么?”
“我的脚好些了,来看看有没活儿干。”
“真是,雪下了这么些天,”老朱从自己的三轮车上找出一块薄木板来,一瘸一拐地去铲雪,“我就几天没来。”
“老朱,别忙了。”
“嘿,反正程老板还没来,我现在也是闲着!”
“那就闲着吧。”
“冯科长……”
“老朱,厂里清算时你分了多少钱?”冯其中若有所思地问道。
“唉,扣去养老保险和医疗保险,就四千多块钱,已经用得差不多了。”老朱停了下来,“指望着程老板结的力资钱过年呢,脚扭了也不敢怎么歇在家里……”
“这下岗后的日子,真不好过啊!”
老朱的脸上有些激动,疤痕泛红,更显得突出醒目来。
听老朱说着愁苦,冯其中低头想着自己的愁苦,觉得他们之间因为这个,友情好像又增加起来。
“老朱,程老板……恐怕是跑路了。”
“什么?”
“难怪好些日子不进货了,现在发货都是拿样品!”
“惨了……惨了……”老朱一边叨叨着,一边将手中的薄木板砸向了程大电器商店的卷帘门上,发出“砰”的一声响,“我怎么就没想到呢?这下惨了……”
“小心别人听见,小点声吧。”
“我有一万块钱在他那里没拿到,”冯其中望着天空低声说,“还有利息。”
老朱不相信似的瞪着眼睛看着冯其中,勉强把叨叨收了回去,以致喉咙里好像有什么在横着似的,时时发出咯咯的响声。
头上的太阳已经升起老高,屋檐下结成更大的水点滴下来,除了他们的对话声之外,水滴也在啪嗒啪嗒地落着。
周围的店铺陆续有人来开门,卷帘门哐当哗啦的响声此起彼伏。
“老朱,你今晚骑着三轮车过来。”冯其中突然猛地一把拉着老朱的胳膊,将他带到路边的一个角落里,压低了嗓子说,“估计东西还在。”
老朱晕晕乎乎地被冯其中拉着,他盯着冯其中又发光又坚硬的脸看了半天,然后像是看破事情的原委来了,愈加涨红了脸。
“我和今晚的值班保安说一下,没事的。”
“你有三轮车,我们两个人配合。找别人我不放心。”
“那不行……”老朱的头直摇,“不行。”
“你就甘心忙活了一年,一分钱都拿不到?”
“家里不是还等着你的钱过年吗?”冯其中的一只手沉沉地按住老朱的肩头,老朱有一点颤抖。
“会不会是弄错了?”
“我去他家找过,邻居说已经三天看不见人影了。”
“就没有其他的办法了?”老朱有些泄气。
“没有。”
老朱没再往下接茬儿,两个人沉默着,他们之前在一起工作时培养起来的默契与友情,此时也好像变了什么似的,四散开来。
过了好一会。
“我认倒霉,这钱我不要了……”老朱说着挠了挠脸上泛红的疤痕,眼睛躲闪着冯其中的目光。随后一瘸一拐地走开蹬上三轮车,头也不回地走了。冯其中看见他的肩膀左右艰难地左右扭着,好像车上装着很重的货似的,但那是一辆空车。
五
天完全黑透下来时,冯其中推着自行车从西门外废弃的铁门进入红梅市场。
他抖擞着,感到了异样的寒冷。市场里悄无声息,他的耳边闹着一些声音。
“你这两天不着家,到哪里去了?”
“昨天大舅又来过了,说舅妈这几天为了钱的事情心脏病犯了。”
“大舅说,最迟明天必须把两万块钱给他们。唉—”
……
这些声音并不大,也不远,也不响亮,但令他感觉沉重。
冯其中将自行车停在“程大电器商店”门口,借着路灯的光,他看到广告牌上灯箱布的右上角耷拉得更厉害了,“店”字的广字头已经完全被遮住。门口路面的残雪上隐约有间距约六、七十公分的两行车轮印。
“啊—”
他随即蹲下身子看了看卷帘门的锁,卷帘门与地面之间是虚掩着的,那张开的一指宽的空隙,像是一张讶异的口吞吐着夜的幽暗。不远处,有一根丢弃的略显弯曲的细铁丝。
冯其中定了定神,快步向值班室走去。值班保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值班室墙上挂着的记录上赫然写着一行字。
进出:搬运工老朱(晚上6:10~6:50)
这是一个小时之前的事。冯其中愣住了,嘴动了几动,没说出什么来。
离开值班室,他又来到“程大电器商店”。他咬着牙用力将虚掩着的卷帘门向上推,在门口的墙壁上四下摸索着打开了灯。店里凌乱得令人憋气,电冰箱的展位是空的,底台花花绿绿的电源线横七竖八地裸露在外,几台洗衣机胡乱地堆放在靠近门口的地方。冯其中哆嗦了一下,慢慢向里走去,一眼瞥见那张红色的市场安全通知单依然覆在取暖器的包装盒上。就在前几天,就在这里,程大对他再一次承诺那笔钱“少不了”。他一只手掩着胸口,只感觉那些愤怒似乎是关不住了,抓起眼前的通知单三下两下撕了个粉碎。那红色的碎片纷纷扬扬地落在了取暖器叶片的缝隙里—那台曾经红着脸缓慢地四下摇头的取暖器。他又突然想起什么来了,急急地转身来到老板桌前。抽屉没锁,猛地拉开,抽屉滑出轨道打翻在了地上。一个印章翻滚了两下,在脚边停了下来。
他颓然地仰头坐在老板桌前的椅子上。北风从黑乎乎的门外向店铺里卷来,夹杂着依稀可辨的鞭炮声。今天是什么日子?冯其中想不起来,只感觉身上冷得直打颤,迷迷糊糊间伸手打开了桌子旁的那台取暖器,而后又将身子埋在了老板椅里。两天两夜的疲乏一股脑涌来,不一会竟睡着了过去。
程大将一万块钱恭恭敬敬地奉上,另外又拿出厚厚的一叠钞票—这是利息,请您收下!冯其中接了过来,食指在舌尖沾了些唾沫,“哗啦啦”,那声音欢快而令人狂喜。
金枝接过一万块钱,埋怨连头搭尾快一年才要回来,既让人受够了被逼债的滋味儿,又损了一年的利息。冯其中板着脸骂她,能把钱要回来就不错了,还提什么利息。
老朱口里叫着“冯科长”,那脸上的疤痕似乎也萎顿了许多,为自己没有在关键时刻珍视曾经的情谊而恨自己。眼睛垂着。
忽然,冯其中的眼梢撩着一点红光,红光里有了几股黑烟,和火舌们高低不平地往上串。门外的风窜得更猛了一些,使得店铺里的火苗迅速被黑烟遮住。黑烟翻着、转着,千变万化地往上升,集结成了大片的光亮。烟往高处起,火往四下里奔,这烟与光中混着种种的声音,与远处的鞭炮声混杂在一起,透着些旧历年临近的氛围来。冯其中惊醒过来,急急地坐起,眼里只看见烟、火光,不见别的东西。火已从脚下起,直往上窜,腿已不能动,渐渐到了胸部,头部。他呆坐在那里,欲哭无声,逐渐失去知觉。
老朱第二次返回红梅市场时,老远看见黑暗中一间店铺星花四落,清烟滚动,怀疑自己眼花,赶紧叫醒值班保安。
消防人员赶到现场将“程大电器商店”的火扑灭后,老朱顿足可惜着那门口堆放着的几台洗衣机。
消防人员忙着清理现场,为现场的一位死者证实身份。他们发现了“程大电器商店”门口停放的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四下询问这辆车是谁的。老朱这才知道,现场还有一位不明身份的死者。他一眼就认出,那是冯科长的车—这些年他一直骑这辆车,没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