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他懦弱，见了领导连屁都不敢放，没有一点像男人。
　　 他也不多争辩，只是有一回被她说得急了，才顶了一句，他说，他找过领导的，但领导的神情很严肃，把他批得像是懵懂的小孩。
　　 他是从六层楼的高空坠落的，她听说，六层是行政办公室。
　　 想起曾经对他的指责，她的心有些痛。
　　
　　 五
　　 天又亮了。一抹鱼肚白涂在东边的天际，望着天，她有一种睡眼惺忪的感觉，似乎是眼屎糊住了双眼。
　　 早起的人在晨练，操场上传来脚板拍在跑道上的声音，她已经记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进行晨练了。忙是一个借口，惰性也是一个原因。望着镜子里有些虚胖的身体，她有些悲凉。
　　 早会课后，回到办公厅，便看到了黑板上醒目的大字：下午放学后召开全体教师会议，不得请假和缺席。
　　 “又有检查了。”大家议论纷纷。
　　 当然也有可能是投票。投票无非就是选举或考核，这样的时候领导总是如临大敌，但领导也总是不满意，说好了怎么圈画的，为什么还会有几张弃权之类的废票呢？“按说我们老师的素质都应该是挺高的嘛，为什么这样简单的精神就不能贯彻领会呢！”许多次，领导总是含蓄却又略带愠怒地说，质疑的眼神看得蓝梅有些发毛。
　　 没等大家忐忑的心找到着落，手机的微信就“嘀嘀”地响起了警报，安全专干又开始通报了：
　　 截止目前为止安全平台日常授课仍未完成的班级有……日常学生作业仍未完成的班级有……教育局今天又通报了（本月已通报三次），请以上班级的班主任抓紧时间督促学生完成。
　　 通报中有蓝梅的班级，蓝梅觉得头皮又发麻了。
　　 安全平台的活动，每月至少一次。本次活动采取由学校布置给学生专项作业的形式进行，将重点围绕电信诈骗、网络诈骗、街头诈骗拐卖、交通、消防、燃放烟花爆竹等安全问题，通过组织学生及家长在线观看教育短片并参与防诈骗能力测试的方式，开展安全教育。专项作业必须由家长和学生共同完成。
　　 但家长不一定都愿意合作，自己不做不说，还说让孩子做这些东西，会影响孩子的学习成绩，有家长就直接在微信上开骂了，言辞虽不是直接指向班主任，但让蓝梅很难堪。
　　 安全专干高大壮实，是这个办公室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男教师之一，看着确实就特别安全。此刻，他正在座位上伏案填写表格。在蓝梅的眼中，觉得所谓“安全工作”其实就是没完没了的表格，逢节必发的倡议书、时不时的“致家长一封信”，还有就是各类层出不穷的竞赛。
　　 “我们班的刘俊峰的家长，一共四个孩子——两个小学，两个初中。做完作业，还要考试，家长的加上孩子的，一共二十四套。刘俊峰他妈妈说，他老公做得上了火，把电脑都要砸坏了。”
　　 说话的是六年级的吴小萍老师，长得玲珑精致，说话时不自觉地挺起前胸，言笑中自带一份娇媚之气。
　　 美女的抱怨总是会被宽容的。蓝梅想。她竟然有些妒忌小萍老师天生丽质的五官。
　　 “没骂上那是好的。每回在群里一布置这项作业，家长的电话就不停地打进来，说什么的都有，光是陪着他们聊，都耗了大半个晚上的时间。”蓝梅赶紧插上一句。
　　 在办公厅里的几位班主任也赶紧附和。
　　 安全专干抬起头，很霸气地回答：“教育局说了，谁让他生那么多孩子的。”
　　 蓝梅知道，这样的语言表达方式，是专属于某一部分人的，反正不会包括她和吴小萍这样的一线教师。
　　 于是，大家就不再多说，换了话题，继续猜测下午的全体教师会议。
　　 全体教师会议在下午放学后举行。
　　 学区的整套班子都在中心校办公室里坐定，气氛大不寻常。三个校长都很严肃，中心校分管教导表情凝重，领导们个个如临大敌，有一种风雨压城、令人窒息的感觉。
　　 大家都知道：一定又要有重要的检查了。
　　 主持学区工作的汪校长首先发言，指出：“两基国检”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务，为了迎接国检，省“两基”督导检查组从下周一开始，将对全市进行模拟检查。督导室分成十六个小组，覆盖面广，检查力度大，整个迎检工作呈现“时间紧，任务重，干系重大”的特点。
　　 结束发言前，汪校长特意强调：局长说了，在谁身上出问题，就由谁承担责任。
　　 说到“责任”二字时，汪校长意味深长地做了停顿，还用手下意识地敲了敲桌子，扫视众人的目光非常严峻。
　　 分管中心校的方校长接着发言，按部就班地传达了近几天市局主要领导在相关会议上的重要讲话。方校长语速快，放鞭炮似的脆爽，给人一种冲锋陷阵的压迫感，关键处，更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咬出来，嘣在空气中，敲得人心里一颤一颤的。
　　 接着是四个教导、少先队总辅导员分别讲话……
　　 不觉间已经过了六点，蓝梅听得有些走神：晚饭虽已定时预约，但菜总是要花时间张罗的，家庭主妇的焦虑不是发言的领导们能懂的。儿子很乖巧，一声不吭地贴在她的旁边，在办公桌上写着作业。但儿子一定是饿了，越到后头越耐不住，时不时地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她，看得她有些心疼。
　　
　　 六
　　 说好了《自己的花是让别人看的》今天在辖区的牛庄小学借班试上，麻教导的话一言九鼎。
　　 “我不管他国检、省检，教研日程是早就排下来的。再说，教育局和进修校组织‘教学比武’不也是为了贯彻‘两基国检’吗？教研这一块我说了算！三个校长照样也要让我三分。我生气了就骂娘，他们一声也不敢吭。”麻教导站在楼梯口，腆起肚子，声音洪亮得像钟。
　　 五短身材的麻教导，满头白霜，比实际年龄更要显老。说着说着他就要往身后的台阶上退，这样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从来不怕。”麻教导还要强调一句，决断的眼神不容分说。
　　 但蓝梅怕，蓝梅知道：婆婆多，一线教师总是最难的。
　　 只好把其它事情缓一缓了：全体教师会议上布置的任务等开过课后再加班吧，至于安全平台，就让安全专干再通报一回吧……
　　 加了一晚上的班，早上起来的时候发现眼圈都是黑的。
　　 估计是睡眠不足，刷牙的时候一张口就不停地干呕。
　　 儿子懂事，看着妈妈，眼眶红红的。
　　 蓝梅特地准备了“金嗓子”和薄荷膏，她喜欢那种薄荷的清香。每当情绪紧张或困乏的时候，她总会含上一片“金嗓子”，不一会清清爽爽的感觉便通透了心肺，要是额上再抹上些薄荷膏，整个人就像注射了激素一样精神焕发。
　　 看到蓝梅难看的脸色，麻教导也关切地问了几句，但麻教导并不担心，他知道蓝梅是个竞赛型的教师，越是大场面，越是容易进入状态。
　　 蓝梅果然没有让麻教导失望，课上得相当成功。
　　 蓝梅天生的好音色，朗读功底深厚，听课时闭上你的眼睛，便会有温婉柔美的女中音在你耳边舔着，所有古装剧中甜美俊秀的大家闺秀的形象都在你眼前。
　　 精心准备的课件将德国哥本哈根街头“花团锦簇”、“如入山阴道中”的景象直观地展现在孩子们的眼前，不时能够听到孩子们“哇”的惊叹，蓝梅的“画外音”如魔幻一般将孩子的心紧紧揪住，孩子们一遍遍地读着文本中的句子，脸上满是陶醉的笑意，这唯美的画面、唯美的声音和唯美的场景让人有一种享受的感觉。
　　 在孩子们踊跃的抢答声中，蓝梅以课文的中心句“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结课，自然而又华美。
　　 在最后的五分钟里，麻教导的嘴巴就没有合过，几个眼尖的孩子看到了一挂细细的涎水顺着教导的嘴角轻轻淌下。
　　
　　 七
　　 虽说只是试上，但意料之外的成功还是让蓝梅的心情放松了好多。辅导儿子做完作业并上床睡觉之后，她决定给自己放个小假：这个晚上剩下的时间不看作业、不补材料、不给家长打电话，也不想任何与教学有关的事，就听一小段音乐，如果能有睡意了，就好好地睡上一觉。
　　 但牛得槐的爸爸的一通电话破坏了她的好心情。
　　 夜里九点的时候，牛得槐他爸来了电话。
　　 电话里对方口齿有些不清，似乎舌头捋不直的样子。蓝梅怀疑这是一个醉鬼。
　　 她不敢把电话放下，“喂——喂——”了几声之后，对方上火了，崩出一句：“他妈的装，装，什么装？老子，老子！得槐的爸爸！”
　　 蓝梅的血一下子涌上脸，捏紧手机的手出汗了。她觉得心狂跳得厉害。
　　 “得槐为什么被调到了最后一桌？”
　　 “你们体罚学生，变相体罚学生，我要上教育局告你们去！”
　　 对方忽然理直了舌头，连珠炮似的发问，最后一句几乎是吼出来的。
　　 蓝梅一句话也搭不上来，对方“啪”地就把手机挂了。
　　 她的心还在急剧地狂跳。丈夫遇难不久后，那天接到局长的电话，她的心也这样狂乱地跳，有一种喘不过来的感觉。不同的是，那天，手、脸、还有全身，都是冰凉冰凉的。
　　 这之前，她从来没有接到过像局长这样的大人物的电话，她说不出的慌乱。虽然她心里早知道对方要说什么，因为同样的话局里领导已经委托学区的几个校长当面说一回了。
　　 当然校长说得比局长更要直白，言语间满是交易的暧昧。包括职称，包括抚恤金，包括以借调的方式进城。
　　 “这样孩子的学习就没有后顾之忧了。”汪校长意味深长地说。
　　 “再闹下去对双方都不好。领导说了，他们的耐心也是有限的。”方校长说。他知道：离文明城市检查验收只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领导们都希望这件不幸的意外能尽早有个结局，这样的时候“安定、稳定”就是“天”，人命就显得没有那么重要。
　　 这样的时候出这样的事，当然就是给检查验收的大局添乱。听说有关领导在这之前就已经特意打电话到辖区的北亭小学，了解蓝梅的丈夫平时的工作和生活状态。当着两位校长的面，教育局的严科长也曾皱着眉头问：“这个年轻教师以前在你们学区呆过吧？平时精神方面正常吗？”
　　 在电话里，局长只是官样的慰问，官样的讲大局、说原则，官样的强调“安定、稳定”。最后，还不忘带上一句：“前几天，我跟你们区长也说过了，你是教学骨干、业务能手，怎么职称的问题到现在还没有解决？这方面我们对你关心不够。”
　　 但她做不了主，公婆一家下了决心要闹，她知道人命关天，在这样的时刻，她的任何妥协的提议都是不合适的。在这件事上她是没有发言权的。公婆都是老实人，平时也不怎么说话，但丧子之痛使他们变得特别地固执。这样的时候，她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她觉得自己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这一夜又无眠。眼前总是跳动着哥本哈根街头“花团锦簇、如入山阴道中”的景象，以及孩子们一声声“自己的花是让别人看的”，然后就是不断响起的电话铃声。她让幻觉折磨得有些头痛欲裂，忽然有种想从窗口一跃而下的冲动，就跟丈夫一样。看着身边熟睡的儿子，她忽然泪流满面。
　　 “自己的花是让别人看的。”她在嘴里喃喃地说。
　　 “我为人人。”她想。
　　
　　 八
　　 早上起来，麻教导见了她，满脸是笑：“祝贺！祝贺！”
　　 麻教导的笑很夸张，细听了，有点像鸦的聒噪。
　　 “这回职称定级怎么说也得考虑你。我会跟老板说的。”
　　 麻教导口中的老板是汪校长。
　　 “又评级了？”蓝梅发觉自己已经淡漠得像是局外人似的。她觉得有时忙着忙着，都忙得忘记为什么而忙了。
　　 “九级升八级，这回有六个指标。”麻教导说。
　　 蓝梅说了几声“谢谢。”她愿意相信别人说的都是真话。
　　 但现在肯定没有心思想这些东西。毕竟眼下只有检查才是最重要的。
　　 要补的东西太多。教案、作业、教学反思、点名册、班队工作手册……
　　 汪校长说：“这些东西，是每个教师的本职工作，反映的是一个教师的职业精神和业务素养。”
　　 麻教导说：“按说这些东西并不是‘两基国检’的重点，但查不查是领导的事，有没有是我们的事。领导可以不查，但我们不能没有，不但要有，而且要好。它是教师的门面，是脸皮，人家来，不一定是看脸的，但你能没有脸么？”
　　 手写的教案要求字迹工整美观，最好能像几个刚毕业不久的小姑娘那样：一个个字精雕细琢，工整得像是印模子里倒出来的——那是把教案当书法写的。四平八稳的笔画，严谨得就像这份职业。但蓝梅还是最喜欢吴小萍老师的教案：一个个字珠圆玉润，端庄中又带着些小调皮，连那收笔的撇捺点提，都似是有意无意地在撩拔着你，散发着一种说不明道不白的丰腴的清香。据说学区的林教导在常规检查的时候，最爱看吴小萍老师的教案，看时总是将脸贴得很近，鼻尖要触着纸页了，那样子不像在看，更像在闻。林教导是学书法的，鉴赏时总会有独特的眼光和独到的方法。
　　 这样的时候，蓝梅总是自惭形秽。
　　 教案必须是详案，每个课时必须有教学反思。教学反思必须有针对性，最好就是一篇小论文。
　　 蓝梅觉得自己有一种强迫症，这种强迫症使她总希望能做得更好更好，这样力求完美的执着把自己也折磨得痛苦不堪。
　　 有人起得比她更早。一年级的陈小丽老师正在办公室的位子上用小印章小心地在作业本的每个批阅日期处印上小梅花，神情专注得像个乖巧的小学生。陈小丽老师今年刚毕业，萌萌的，看着像个长不大的娃娃。小印章是突击网购的，昨天傍晚才到货。小丽印完一个，就托着下巴在那儿发愣，眼睛扑闪扑闪地，有点小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