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和弟弟去看那头黑驴，王五就说他要洗一下脚，不能把鞋子弄脏了。看得出王五很激动，说着这辈子还没有谁给我做过鞋呢。王五洗过脚，穿上鞋子，在他穿鞋子的时候，我看见他抹了一下眼睛。穿上鞋子后，王五走了两步，笑嘻嘻地说，大小正合适，二奶奶怎么知道我穿多大的鞋子？王五脱下鞋，用一块布包了起来，说等他娶媳妇时再穿。我就说，村里的人都说黑驴是你媳妇。他听后一笑，是啊，黑驴就是我媳妇，对别人尥蹶子，对我可温顺了。我叫它往东他从不往西。黑驴多好啊，通人性的。我告诉王五，丢的那只鸡找到了，是被黄鼠狼偷吃了。王五说，我就说嘛，我王五好吃懒做，可我手脚干净，从不做偷鸡摸狗的事。停了一下，他又说，你家的门神还在树上不肯下来？我说是啊，门神变成一只鸟了，整天在树上飞来飞去。王五就说，嘿，门神是一只神鸟。关于门神的事，现在整个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连其他村的人也听说我们家的门神变成了一只鸟，说得神乎其神。门神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它就是不肯从树上下来。
　　 我们的到来让王五很高兴，他一高兴，就说，想不想骑黑驴？
　　 表哥和弟弟听王五那么说，都说好啊，好啊！我们骑驴。
　　 王五把黑驴牵过来，伸手抚摸着它油亮的脖子，对着它的耳朵说，乖一点，不许发脾气。黑驴的鼻腔喷出两股气，热烘烘的，然后嘴巴咧一下，露出一排白牙。它的两只毛茸茸，水汪汪的大眼睛，扑闪一下，又扑闪一下，像一个大姑娘。
　　 王五给黑驴装上鞍子，然后把表哥抱了上去。表哥闭着眼睛，害怕得直发抖，王五就说，跟个女娃子似的，以后怎么找媳妇？
　　 表哥涨红了脸，不说话。王五牵着黑驴，在打麦场转了两圈，问表哥怎么样，是不是感觉自己像一个骑兵。表哥点点头，说要下来。王五就说，叫我一声爸爸，我就把你抱下来。表哥不叫，不管王五怎么说，他就是不叫。王五说，黑驴的脾气大着呢，你要不叫一声爸爸，它会发脾气，尥蹶子。表哥被王五的话吓得脸色苍白，弟弟就说，叫啊，叫啊。表哥就叫了一声爸爸。王五做梦也没想到表哥会叫他爸爸，他愣了一下，在发出一声嗯之前，我看见他的眼里有泪光在一闪一闪。四十多岁的王五，吃上顿没下顿，村里的大姑娘没有谁看上他。到了这个年纪，更没有人会给他做老婆了。作为一个膝下荒凉的男人，表哥的一声爸爸，虽然是那么不情愿，可他还是被感动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弟弟看一眼王五，说王五叔叔，你咋哭了？王五说，小兔崽子，王五叔啥时哭了？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的。
　　 因为我们骑了生产队的黑驴，队长把王五训斥了一顿。队长说黑驴是队里非常重要的生产资料，能随便骑吗？王五三代贫农，苦大仇深，他爷爷在抗日战争中壮烈牺牲，是一个大英雄，所以在村里虽然他吊儿郎当，但是队长也不会拿他怎么样，也就是那么说说他。被队长训斥了一顿，王五并不当回事，当他高兴了，他就把我们叫来，在打麦场骑驴。队长呢，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理会王五。
　　 那天，我们从打麦场回来，还没到家，就看见院门前围着一圈人。事后我们才知道那两个人是从四川来的公安，说我们的二姑父失踪了。他们来的目的除了找我们的二姑父，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后来父亲才告诉我们，说他们怀疑二姑父上次来，把一部电台藏在了我们家里，所以事情很严重。上次二姑父是空着两手来的，我们没看见他带什么电台啊。可那两个人说得言之凿凿，他们还说二姑父在淮海战役中放走了一个国民党连长。为什么放走他？因为那个国民党连长在国共合作期间曾经救过二姑父一命，他为了报恩，就把他放走了。他们的到来在村里引发了轩然大波。我们拨开人群，挤进家门，看见奶奶坐在躺椅上。那两个男人，一个叼着烟，一个坐在凳子上。见我们回来，奶奶的嘴唇动了一下，似乎有话要跟我们说。父亲哪见过这样的阵势，看得出他紧张得两腿都在打哆嗦。那个黑脸男人说他们这次来是带着政治任务来的，不挖出电台，他们是不会回去的。在那个坐在凳子上的男人身上，我看见他的腰间别着一支手枪，他一扭身子，那枪把就露了出来。
　　 门神也来凑热闹，它扑棱一下翅膀，从那棵梧桐树飞到了院门口的枣树上。等它稳住身子，它咕嘎咕嘎叫了两声。因为门神的出现，围观人群的注意力被转移到了树上。大伙七嘴八舌，说神鸟来了。门神的叫声，破坏了现场的严肃，那个带枪的男人很是不高兴，他从那个凳子上起来，抬头看了一眼。门神对他却不屑一顾，接着又挑衅般叫了两声。他生气了，突然把那支手枪掏了出来，然后举枪。关键时刻，我们大叫，门神快飞！我们刚喊完，枪响了，所有在场的人都打了一个哆嗦。这次门神必死无疑了，它没死在王五的弹弓下，却死在了枪口下。但是，在千钧一发之际，只见门神一拍翅膀，就像一只老鹰，从枣树上飞走了。也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笑，接着其他人也跟着笑起来。那个男人在大伙的嘲笑声中恼羞成怒，就又放了一枪，这次他是对着天空放的。大伙马上噤若寒蝉了，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男人，然后一哄而散。
　　 那个抽烟的男人说，穷山恶水出刁民，一个个一点革命的觉悟性也没有！
　　 那个男人收起那把52式手枪，骂了一句龟儿子。
　　 两个人去大队吃了饭，之后便去了镇上。临走前他们交代，我们家要是不交出电台，他们是不会回去的。
　　 奶奶说，就是你们挖地三尺，也没有电台。
　　 他们把眼一瞪，说这个问题很严重的，你们必须交出来！
　　
　　 五
　　 从村里向南走将近十里路就是白水镇，因为交通便利，又靠着那条白水河，在解放前这个小镇曾经很是繁荣。当初，奶奶拖家带口来到现在的这个山旮旯小村子，就是坐了船到白水镇的，然后雇了脚夫，把家当挑到了村子。自从奶奶在村里住下，她再也没出去过，几乎与外界失去了联系。过去的白水镇已被改作白水公社，坐船来的外地人需要证明才可以上码头。我们去过白水镇，还是因为弟弟生病去看大夫，父亲带着我们，走了十里夜路。在距离白水河不远处，就是过去的镇政府。现在，两个公安就住在那里。
　　 送两个公安回镇上的是王五，他套上驴车，挥舞着鞭子，黑驴就哒哒出了村子。两个公安在平板车上，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很是享受的样子。送他们回来的当天晚上，王五来到了我们家。
　　 家里停电了，堂屋里点着一盏煤油灯。灯苗如豆，不时还轻轻晃一下，这让我们看到的事物变得虚幻起来，如同在一个梦里。我们不知道奶奶为什么选在那个晚上讲叙爷爷的故事，这个对我们来说全然陌生的男人，在那个晚上被奶奶描叙得栩栩如生，仿若爷爷就在眼前。
　　 我们做梦也没想到爷爷是个唱戏的，早年他曾在京剧名家李万春的班子干打杂，有时也跑跑龙套。时间长了，通过耳濡目染，而爷爷又生性好学，他不仅记下了很多戏剧的台词，还唱得有模有样。如果只闻其声，颇具李万春的韵味。听过爷爷唱戏的人说，他清唱的《单刀赴会》，几乎可以以假乱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李万春先生唱的。爷爷一生中只上过一次台，还是给日本人的一个军官唱的。那天，爷爷唱的就是《单刀赴会》。
　　 奶奶说爷爷站立平地九尺五寸，脸如重枣，两条蚕眉，一双丹凤眼，正土鼻，四方口，两耳很大，只是缺少关公腮下五缕长须。见其人，活脱脱一个关公再世。对京剧我了解不多，后来看资料才知道：“红净戏”是关公戏的俗称。
　　 奶奶跟着爷爷，颠沛流离，李万春先生的班子去哪，他们就跟到哪。为了糊口，有口饭吃。要不是接到太爷爷去世的消息，爷爷也就不会带着奶奶和儿女，回家奔丧了。在回家的路上，爷爷遇到了日本人，他们怀疑爷爷是反日分子，就把他们扣留了。爷爷对翻译解释说他回家奔丧，之前在一个戏班跑龙套，自己根本不是反日分子。翻译如实汇报给那个日本军官，可他不信，说叫爷爷唱一出戏，以证真假，不然就砍头。爷爷答应了，而那个翻译偷偷告诉爷爷，不管他唱不唱，都是要被砍头的，不如带着家眷连夜逃走。
　　 爷爷没跑，他在镇上找了一家铁匠铺，连夜打造了一把青龙偃月刀。然后，爷爷雇了一辆马车，吩咐奶奶带着孩子先走。
　　 在奶奶的马车使出小镇后，爷爷拎着那把青龙偃月刀去了日本人指定的那个茶楼。既然横竖一个死，还不如慷慨赴死。到了茶楼，爷爷无视门口站岗的荷枪实弹的日本兵，他在翻译的带领下大步走进门去。一个人抱定必死的决心，他就什么都不怕了。
　　 后来，关于爷爷的死因，人云亦云，于是爷爷的故事在那个小镇被一再演绎，最后爷爷变成了一个武侠高手，于万人之上取敌寇首级。爷爷在茶楼唱《单刀赴会》是真的，他刀劈两个日本人是真的，被乱枪打死也是真的。而奶奶带着儿女一路逃亡，在逃亡的路上先后卖掉了二姑和大姑，到了白水镇，又把小姑也送人了。爷爷刀劈两个日本兵，他的英勇壮举，也算死得其所、重如泰山。死后的爷爷被日本人割下首级，挂了在城门楼上，却也死不瞑目。
　　 直到在那个晚上我才明白为什么奶奶平时会哼唱几句，她唱的原来是《单刀赴会》的词：
　　 上船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推楼窗丹凤眼细看端详:
　　 大舟船千百只均靠岸上，
　　 小舟船密匝匝好似蜂房。
　　 微风起淡云收天晴日朗，
　　 绿澄澄波浪平水接天光。
　　 耳边厢又听得人声喧嚷，
　　 又只见东吴兵排列两厢。
　　 叫仓将，将舟船依靠岸上
　　 ……
　　 为了纪念爷爷，奶奶找到村里的木匠，做了一把青龙偃月刀。那把刀就搁在她睡觉的屋子里。虽然是一把木头做的刀，可当我们靠近时，仍然感觉寒气逼人。
　　 奶奶正说着，王五来了。
　　 王五说三天之后不交出电台，就开奶奶的批斗会。奶奶说开就开吧，我一把老骨头了，还怕他们开我的批斗会？父亲和母亲劝奶奶找个地方躲一躲，奶奶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他们还把我杀了不成？再说了，我要是躲了，他们照样找你们的麻烦。泰山压顶我一个人扛着。父亲两手一摊，只是在唉声叹气。那个晚上，我第一次发现父亲是一个毫无血性、苟且偷生的男人，这一点都不像当年的爷爷。而奶奶能够泰然处之，与她颠沛流离，命运多舛的人生不无关系。关于她曾经的经历，以及与爷爷的相识，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交代清楚的。
　　 三天时间，一晃就过去了，奶奶却泰然处之，她搬出那台留声机，唱针一搁，没事人一样听她的京剧《单刀赴会》。倒是父亲在这三天里提心吊胆，好像天要塌下来一样。在第三天晚上，父亲把我们送到了王五那里，说在他那里比较安全。父亲考虑得比较周全，他害怕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我们去打麦场，王五很高兴，他说一会带我们去找好吃的。
　　 弟弟说，驴肉好吃，我们把黑驴吃了。
　　 王五说，那可不行，黑驴是我老婆，怎么能把我老婆吃了？
　　 我问他那吃什么好吃的。
　　 王五说，我们逮青蛙，回来烤着吃。
　　 表哥默不作声，一晚上都不说一句话。我想他心里明白，如果不是二姑父送他来，我们家哪会遇到这样的事。王五安慰表哥，说没事的，你看看你，跟个娘们一样，天塌不下来。不管我们怎么说，表哥都紧闭着嘴巴。
　　 王五做了一个叉子，拿着手电筒，带着我们摸黑向不远处的那条小河走去。这是生产队唯一的一个手电筒，过去都是由队长保管，因为王五住在打麦场，夜里要照看黑驴，队长就把手电筒交给了他。到了河边，王五说他经常来逮青蛙，要是用油和辣椒炒了，肯定是美味。听他那么说，我们咽下一口吐沫。他又说，一天晚上我还逮住过一只野兔呢，回来后我就把它开膛破肚，然后撒上盐，拿火一烤，咬一口，香死个人。我们又咽下一口吐沫。夜漆黑如墨，王五手中的手电筒把黑夜戳出一个窟窿，我们跟在他的身后，深一脚浅一脚，朝那条淙淙作响的小河走去。可以听见蛐蛐的叫声，呱呱的青蛙的叫声。河水清冽，一只青蛙出现在手电筒的光照下，它的两只凸出来的眼睛被光一照，看着圆鼓鼓的，而绿色的脊背看上去湿漉漉的，白色的肚子一鼓一鼓。王五手疾眼快，手中的叉子直刺青蛙的后背，被刺中后它的四条小腿摆动着，被王五抓了，从叉子上拔下来。这一幕的确有些残忍，可我们已顾不了那么多。这毕竟是难得的美味，管它是不是捉害虫的高手。
　　 那天晚上，王五捉到了二十多只青蛙，他高兴得直说不错不错，一会我们就可以烤着吃了。我和弟弟手舞足蹈，表哥却闷闷不乐，在王五把青蛙烤熟了后，说什么他也不吃。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看着神秘莫测的星空。浩瀚的星空，让人看着心悸。
　　 我就说，不吃拉倒，我们吃。
　　 王五说，要是有点酒喝就好了。
　　 我说，要是用油炸了更好吃。
　　 弟弟就说，吃啊！吃啊！很香的！
　　 表哥说，青蛙是益虫，不能吃。
　　 什么益虫害虫，饿着个肚子，我们已管不了那么多。那个晚上是我们有生以来吃过的最可口的美味。
　　
　　 六
　　 天刚亮，奶奶就被带到了学校的操场上，同时被带去的还有我们的父亲母亲。在他们带奶奶去操场之前，曾发生过一场冲突。奶奶早早起来，洗了脸，梳了头，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吃饭的时候，奶奶还搬出那台留声机，听了一段京戏。正听着，院门外吵吵嚷嚷起来。奶奶朝院门口看一眼，起身回到了屋里，在她再次走出门来时，她的手中多了一把刀，就是那把木头做的青龙偃月刀。父亲眼疾手快，他赶忙抱起那台留声机藏到了地窖里。等父亲回来，奶奶已提刀走到院门口，这让父亲始料未及，他紧走几步，想阻止奶奶，可奶奶头也不回，只是说了一句，给我回去！来的人看到这一幕，都不敢上前，只是在说，老太太，我们不为难你，只要你把电台交出来，就什么事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