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春去春又回(同题•小说)
激将法果然奏效。我来到一块岩石旁,很快,一只灰兔出现在视野中。我不慌不忙地取箭上弦,瞄准、张弓、释弦,箭飞了出去,正在觅食的野兔一头栽倒。我扬扬弓,冲公孙子都喊道:“司马,该你了!”
许是我的弓箭声惊扰了山林,公孙子都执箭良久,没有寻到猎物。他一只脚踩在岩石上,右手搭弓,左手持箭,目光专注地盯着山林。微风扬起他的衣裾,身姿闲雅自信。我有些不忍欺骗他,但转念又想,他是郑国司马,叔父必待为上宾。那么我与叔父就不能畅所欲言,帛信之谜更无从解开。想到这些,内心也就释然了。公孙子都专注搜寻猎物,我悄然与他拉开些许距离,飞速闪身到草丛,沿着那条而早已看好的小路,猫腰而行向后山跑去。
终于看到了那幢熟悉的房子。我一路飞奔,仿佛看到叔父站在门前,正向我招手,泪水瞬间模糊了眼睛。离家月余平安归来,期间九死一生,如同梦境又真实得可以触摸。院子里的那株杨梅树绿叶如盖,高出院墙,老远便可望见,是很久前叔父特意种下的,当时树与我一般高。叔父说,以后结了杨梅就给我做杨梅果脯。从八岁时起,每年我都能吃上香甜的梅脯。
我快步走进院子,大声叫着“叔父”,院子里的情景让我惊呆了:房屋坍塌,瓦砾碎裂,原本朱红色的廊柱成了乌黑色,支撑不住倾斜的房檐,凌乱、歪斜。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我冲到后院,几只家雀听到声音,扑愣愣地飞到墙外。细碎的尘土扬起,那间存放药材的小屋尤在,却静寂无人,冷如冰窖,没有丝毫烟火气息,我立刻失魂落魄。叔父去哪儿了?
木然地挪回院子里,靠着杨梅树瘫坐,不知过了多久,听到背后有脚步声,我蓦然回头,神思恍惚地叫了一声“叔父”,来人不是叔父,是邻居老伯。他手里拿着一个红木盒子,我认得那是叔父装银针的盒子。老伯说一个月前的一个深夜,家里突然失火,叔父死里逃生,远走他乡,临行前托他把帛盒交给我。
我接过盒子,问:“叔父说他去哪里了吗?”老伯摇摇头。
送走老伯,我颤抖着手打开盒子,里面整齐地放置着十支银针,是叔父为人医病时所用之物。取出银针,小心地取出盒底的木板,在底层看到了排列整齐的薄竹简。慢慢取出,是叔父写给我的信。
伊儿:“悉知汝伤重,生死未卜。然祸不单行,家道毁于大火,吾被人相救,幸免于难。过往诸事成定局,莫再追究,来日见此信,即刻赴鲁,为苍生计,寻玄灵端倪。叔父有要事去办,归期未定。你已成人,当学着独立。遇事静而远虑,切莫盲从冲动。”
把竹简抱于胸前,泪水滴落,顿感悲凉无助。一直生活于叔父的庇护之下,如今叔父不知去向,家没了,我又成了弃儿。悲伤之余,我反复思考竹简上的文字。我实在想不出叔父去了哪里,要做什么事。叔父做事谨慎,为人温和,并无仇人,但我判断绝非意外失火。难道是因叔段被人报复?
茫然来到洧河边,沿着河岸前行,不知去往何处。在前方等待着我的是什么?是冷酷的狰狞险恶,还是善意的温柔时光?坐在河边,一簇簇紫色的小花跃入眼帘,那是传说中可解惑的蓍草。采集了五十根草茎,轻轻握在掌心里,可又犹豫了。贞人不自筮,医者不自医,虽然跟着叔父学过些易理,临到要占卜自己的命运,却又不敢尝试。
“人定胜天,抛下个人思虑,与国同心!”一个声音响起,是公孙子都!他居高临下注视着我。我转回头,把手中的蓍草抛入河中。公孙子都在我旁边坐下,望着水面上漂浮的蓍草,说道:“我去了你叔父家,你刚离开。怎么,想通过占卜获知命运吗?”
我没有应答,只是呆呆地望着河水,他也不再说话,我们就这样沉默着。夕阳慢慢坠入河中,河水由青绿一点点变得幽暗,凉意渐起,我打了个寒颤。公孙子都率先打破了沉默:“走吧,回国都,那里才是你最好的安身之地。”
河边草地上,两匹马吃足了河滩青草,昂头静待主人。我摇摇头:“不敢奢望富贵,还是这里更适合我。”
公孙子都轻叹一声:“偏僻乡野,无家可居,你一个女子,太危险。”
想起被烧毁的家,我又落下泪来。曾经的温馨,叔侄相依为命,如今都成了虚无,我该何处安身?但我依然抱有希望,幽幽道:“也许叔父很快就会回来。”
公孙子都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至少现在没有,你总不能露宿荒野吧。据说,紫云山的野兽最爱吃美女,你想试试?”
“哪有这事?”我知道他想让我开心点,但我笑不出来。
公孙子都一本正经地说:“什么事都有可能。你不就把国君的第一卫士骗上山,自己沿小路偷跑了吗,还真以为我没看见?”说完,兀自起身,向马匹走去。
我第一次发现公孙子都并不那么讨厌。叔父既然让我去找玄灵之药,郑伯也对此感兴趣,倒可以去试一下。我摸了摸衣襟,那里有我从家里药房带出来的草药,适当时候,可做防身之用。
六
时令已入六月,郑国风调雨顺,黍麦离离,外无战事,一派祥和。
郑伯轻松很多,常到各宫走走,也来过盈宫几次,偶尔问些药理方面的常识以及农桑之事。叔段之乱,帛信之事只字不言,好像从没发生过。一次,郑伯问我家中还有什么人,我回答说父母早亡,只我一人。他轻叹一声,却欲言又止。他又问郑国还有其他亲人吗?我摇摇头,没有提及叔父与家中失火之事。我心中早有怀疑是郑伯派人所为,但也只是怀疑。每次我都特别留意他的言行,却没有看出破绽。
没有了家,我暂且把盈宫当成安身之所,与采葛相处融洽,也渐渐习惯了这里。宫中寺人猜测之语、嘲讽之言,也有所耳闻,不外乎说我是郑伯将纳之妾,只因与正夫人有几分相似。我纵然听到也假装不知,任由她们窃窃私语。读书写字倦了,就在花园散步,采摘些可入药的花草,精心晒干研磨成药,以备不时之需。我时常不知不觉中穿过庭院侧门,来到陵宫后庭,流连于花园池塘,听水声潺潺,观鱼戏莲叶。隔着枝叶花篱,刚好看到陵宫正门。好几次,看到郑伯踯躅着独自进入陵宫,良久,方落寞离开。我也只是远观,没再踏进陵宫半步,不仅是顾及宫中的规矩,也敬重国君思念夫人的真情。
又在花园中流连到傍晚,采了一大朵木香花回到盈宫。采葛正在擦拭一张瑶琴,她说一个时辰前国君派人送来的。这张红木琴与家里的一样,我惊喜不已。坐下拨弹了几个音节,虽比不上陵宫的黄杨木琴,但音色一样的深遂清幽。于是,我细心调了弦,按宫引商弹奏起来。
“绿兮衣兮,绿衣黄里。心之忧矣,曷维其已……”悠扬的琴声中,我看到母亲身着素裳,温婉柔美,正在为我缝制衣裳。仿佛又看到了叔父,他坐于院中,看童稚的我摆动双臂习练矛剑,如父亲般慈爱。“絺兮綌兮,凄其以风。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我未能侍奉在母亲的膝下,抚慰她的心怀,世事无常,碧落黄泉两茫茫。叔父仁爱,却是杳无音信,相聚在梦中,思念难相见。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我的泪水也落了下来。
“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琴声即心声,你的琴声,皆是思念。”郑伯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旁。我拭掉眼泪,俯身行礼。他伸手扶我起来:“爱别离虽苦,也好过逝去永不能相见,洛伊也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
我浑身一颤,道:“没……没有……”
“你骗不了寡人。寡人听曲,也一样触景思人。”郑伯轻叹一声,低语道:“你有心事无处倾诉,今日敞开心扉,说与寡人吧。”
静谧的盈宫唯有烛光闪动,照得室内温暖明亮。我抬头面向郑伯,他的目光几乎将我穿透。或许是自己承载了太多意外,我压抑已久的情感如壅塞的河水,不可遏制地从裂隙中喷涌而出。
“洛伊乃平民女子,无意卷入任何事端。叔段之乱,我被裹挟进来,乃身不由已。至于帛信,洛伊仓促间茫然受命,对原委一无所知。而家里莫名起了大火,叔父背井离乡,洛伊一个月后方知。我怀疑,这两件事之间必有关联,何人指使,意欲为何?请国君明示!”
我原以为郑伯受到质疑会被激怒,没料到,郑伯淡淡道:“细人之口,怨怒之言,不辨真伪,泛之于私愤。你怀疑寡人心怀怨恨,派人放火?现在寡人告诉你,段与你叔父交情之深,寡人早就知道,寡人大权在握,岂用蝇营狗苟,暗中下手?太小看寡人了。在寡人心中,郑国的安危与百姓祸福高于君位,岂能落人口实,遭人耻笑?”
说到最后一句,郑伯露出悲凉落寞之色。他句句在理,我不禁为刚才的咄咄逼人感到羞愧。我缓和了语气,道:“国君留洛伊于宫中,悉心调养,感激不尽。可洛伊实无大用,枉费国君用心。”
“此言过谦。寡人知你文能书,武能战,懂琴韵,知药理,女中佼佼。”郑伯的眼神中少了犀利,多了几分柔情,嘴角竟然扬起了一丝笑意。
“家中遭遇大火,叔父去向不明,我居宫中,实难安心。”
郑伯紧锁双眉,面带忧虑:“你叔父之事,也与寡人有关。因段的密信,寡人很不安。遂派子都调查,找到了你叔父,商定次日详议。岂料当夜即起大火,甚为蹊跷。为防意外,你只有居住宫中方才安全。”
“洛伊现今实属虚度光阴。国君如若对洛伊放心,还请安排一二事,愿尽力而为。”我恭敬地说道,没有提及寻找玄灵之药,免得太过主动使郑伯生疑。
果然,此言一出,郑伯的目光就停在我的脸上,审视着我,道:“目前国泰民安,共享太平。如若有事去做,也只有一件,那就是玄灵之药。”
我不禁暗喜:“国君也相信世上真有玄灵之药?”
郑伯点头:“段是我的弟弟,我了解他,我们的矛盾多缘自母亲的偏宠。段孤傲自信,遇事草率,他虽想当国君,但不想借用外力。兄弟阋于墙,外御其务。那帛信,是他故意留给我的,若真有玄灵之药,鲁国就会成为郑国最大的威胁。这段时间,无论是误入陵宫与子都的对话,还是在颖谷智救孩童,都说明你既懂药理,又善良聪慧。”
郑伯一字一句令我惊讶不已。我从未曾想过,自己所言所行,都在他目光之内:私闯陵宫没有惩罚我;去颍谷许我同行;为避免我受到伤害,让公孙子都保护我回家;送来瑶琴排遣我的寂寞。从小,我也跟随叔父读经学礼,宫中礼节更是严苛,我非但没有感谢之语,还放任言行,不行礼仪。我不知道郑伯是以怎样的耐心去容忍我的任性,又以怎样的胸怀容纳他人的非议。我一直想追问的疑惑,他竟然全部知晓,而且会在这个时候自然而然地倾吐出来。
我也应该告诉他,叔父讲过的重乔与菀兰的故事。
十五年前,叔父的师弟重乔,精通药理。因被人追杀,带着妻子菀兰逃到了鲁国,生活艰难。为使菀兰生活无忧,重乔自告奋勇,用自己炼制的药丸与所学药理,缓解了鲁国公子翚多年的心痛病。而翚却夺走了菀兰。重乔发誓要报夺妻之恨,他请求师兄帮忙,炼制出了独一无二的毒药。外表看上去与普通的药丸无异,但是,此药毒性挥发,可致人畜大批死亡。重乔献上药丸,告诉翚能根治病痛。翚满心欢喜。然而,他没能等到翚死去的消息,却得知菀兰中了巨毒。重乔绝望了,后来,有人在河中看到他的尸体。
郑伯认真聆听,不言不语。我说出自己的猜测:“国君,我不能肯定此药与帛信上所说玄灵之药为同一种。因重乔炼制的毒药,除我的叔父之外,再没有第三人知道。”
郑伯微微点头说:“有一种可能,菀兰是重乔至爱之人,有可能知晓此药。翚再从菀兰处逼问所知,也不足为奇。”
“我也这么想过。曲阜城的庄稼莫名枯萎,农人离奇死亡,可能就是接触了此药。我怀疑是有人奉命把它取出,因不懂药理暴露于野所致。但列国近期并无怪异之事出现,说明此药还在鲁国。”
“有道理。那么最有可能掌控此药的应该是公子翚,他现今是鲁国太宰,一心想扩大疆域,统揽朝政。”郑伯道:“如果公子翚拿到了毒药,用于对付郑国,轻则黍麦皆枯,民不聊生,重则生灵涂炭,郑国灭亡。”
郑伯突然握住我的双手。第一次与一个男子靠得这么近,我的身体微微颤动,热血上涌。郑伯的面庞依然冷峻、庄重,从他的眼睛,我读出他的镇静与坚毅。
“洛伊,寡人让子都保护你去鲁国,寻找此药。”
“他不是你的第一卫士吗?”我有些犹豫,本能地拒绝被监视。
郑伯英俊的脸上显出几分温柔:“洛伊,在寡人心中,你的安危高于玄灵之药。无论是否找到,寡人都要你平安归来。你当是不知,寡人不能没有你!”
我的双手被郑伯紧紧握在手心,身体被他拥在怀里。尊卑有别,男女有距,我想挣脱,身体却绵软无力。烛光下,他那温柔的注视,让我脸红似火,心如镭鼓。
七
到了鲁国,我才真正领略了曲阜城的繁华与富庶,街巷相融共生,店铺鳞次栉比,行人衣着锦绣。城中的海棠花香气浓郁,花开烈烈。目光掠过,背负心事的我却无意赏玩。
今天是第三天。在城中最高档的酒舍,通过二层临街的窗口,只需微微抬头,就可望见曲阜城最豪华的宅院,那是鲁国太宰翚的府邸。我转动着青色的兕觥,并不饮酒,周围一切皆入眼底。当木楼梯传来沉重的踏踏声时,我转过头,一位身背竹筐的老者坐在我旁边。他摘下斗笠置于案几,捋捋胡须,低声说:“昨晚,你又在汤羹中给我下了迷药?”
祝贺时光之城社团两周岁生日快乐!
这类小说也是初尝试,中间几度想放弃,也是三哥一直鼓励,讲解历史事实,方觉有趣才坚持写完。
在写作过程中有良师指导,有益友鼓励,是身处时光之城的我感到很荣幸的事情。感谢的话无以表达感激,虽然苍白,但是依然要对三哥说声谢谢!谢谢三哥,谢谢时光城!
先来祝贺亲爱的朵朵,稍后再去拜读小说。
问候朵朵安。
谢谢红叶姐,在一起,真好!
于是就这么天马行空,胡编乱造了一篇小说,算是同题小说吧
你懂的~
还有,我们的时光城两周岁了,我们一直要在一起。
你是一个有灵气的女孩子,时光之城欢迎您的加入。
这篇小说完全可以转换成剧本,拍电视剧了。
受益匪浅,学习了!
《郑伯克段于鄢》的故事少年的时候就读过,只是突发奇想,想赋予它战争之外的爱情主题。
于是难免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侠客,既有铁骨柔情,也有侠肝义胆。但是任何人都无法突破所处的时代与历史背景,赋予历史人物一个完美的结局,也是一种心愿吧。
薛老师的评论精彩无比,这篇小说没有你说的那么完美,还有许多缺憾与不足。好在,来日方长,在时光城,我们都会进步。
感谢梅雪姐的阅读评析,祝安好!
时间过得真快,不知不觉时光城成立两年了。愿时光静好,愿岁月无澜!
走过酷暑,迎来春阳,我们的时光城会越来越好!
谢谢时光城,祝福时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