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永遇乐】遇见一只猫(征文·散文)
生命与生命的相遇,是不能洞悉的秘密,无法破解的密码。
女儿一直想养猫,第一轮的索猫来自于小学三年级,在语文书上学习了《卡罗尔的小猫》这篇课文,她心里就种下了一颗猫的种子,她央求我们养一只猫,甚至对猫的花色都做了想象,即便我们还没有同意,她也预支了拥有猫的快乐。然而这种快乐很快就被我们拒绝养猫击碎了,我们列举了很多不能养猫的理由,苍白又不由分说,女儿委屈地辩驳着,最后伏在沙发上放声大哭。这一次,我们没有遇见那只很多年后来到我家的猫咪。
这颗种子在女儿的心里默默掩埋,她似乎一直在培育着这个愿望,而我们浑然不觉,当阳光空气和水足够到让这颗种子发芽的时候,这个愿望又时隐时现起来。在外地上班的爸爸也踌躇着,想给女儿养只猫,让她去看望爸爸的时间里有只猫咪作伴,时间也会毛茸茸起来,不至于太孤单。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女儿,女儿的雀跃使他下定了决心,或许在内心深处,爸爸少年时养了九年的猫咪一直不曾走远,听见了想念的声音,猫咪朝我们走来。
女儿一见到猫咪,张大着嘴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笑。猫咪刚满月,大概有一个木瓜的大小,或者再小一点。橘白相间的花色,橘色以右边身体居多,两条前腿一橘一白,像穿了一件斜肩的礼服。女儿把猫咪捧在手心里,翻来覆去地想着起个怎样的名字,我对女儿说叫橘子可以吗?女儿怔了一下就笑了,感觉特别熨帖的样子。那只八年前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或许种子在父女俩的心里一起等待,等到了一见如故久别重逢的那一天。
离别在两天后迅速到来,出门前橘子背对着我们挠它的玩具,小小的身体好奇又专注,完全不知这边母女两人已经红了眼眶。我和女儿挣扎着出了门,又回头看了看,橘子并没有转过身来,它这么小,怎么会懂离别。
橘子仍然在爸爸那里,我们每天通过手机视频相见,它对爸爸手里的逗猫杆始终兴致勃勃,并且每一次扑咬必须从沙发的一侧起跑,低姿匍匐,一只前爪微微抬起,屁股不停地扭动,在无法预测的瞬间突然起跳,扑倒逗猫杆之后,再返回原地,进行下一次突袭,乐此不疲。就这样,我们看着它一天天长大,从一个木瓜长到了两个、三个木瓜的大小。它填补了爸爸很多寂寞的缝隙,这些缝隙,像是天空中的云朵大海里的浪花,让辽阔的岁月变得生动活泼起来。
惊喜很快到来,爸爸因为太忙没有时间照顾橘子,决定把橘子送回来。这让我们又高兴又忐忑,制定了好几种方案迎接橘子,甚至要专程去接它。爸爸认为没有必要,他联系了运营车,带宠物回来只需要五十元,他特意又加了钱,千叮咛万嘱咐,出发前专门拍了照片发给我,出发后隔一个小时联系一次司机师傅,然后再给我们反馈情况。虽然有不断更新的消息,但我还是像是坐在刺猬上,想象着橘子在漆黑的后备箱里,是不是很害怕,五百多公里的路,多么遥远。吃什么,没有猫砂怎么办?还好,七个多小时以后,橘子安全抵达,我们去车站接它,维吾尔司机师傅把橘子递到我们手上时,像是放下了一块巨大的石头,拍着自己的胸口说:“总算活着带过来啦,我路上给它喂了牛奶。人少的时候,我就把它放在后座位上。”橘子不关心我们的对话,我想它只关心它的粮食。
好了,这只猫咪终于来到了面前,我们击掌相庆,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吃喝拉撒玩睡的生命,时间就变得琐碎起来,一部分时间化整为零分配给橘子。对于新环境它仍然保持无休止的探索欲。门背后,床底下,花盆里,窗台上,微风吹过花枝摇曳,邻居晚归开门落锁,阳光划过墙壁,雨滴敲打着玻璃,这都会让它去探个究竟。对正经猫玩具一副无从下手的样子,但是对于揉成团的小纸巾,就像带球过人左拨拉右拨拉,如入无人之境,随时可以射门。有时会开猫咪运动会,从窗台纵身跃下,狂奔到对面厨房门口,好几个来回,似乎是在捕捉假想的猎物,然后一个飞腿,把花盆从架子上踹下来,在花土埋住它的瞬间飞檐走壁推卸责任,身量虽小,肌肉的运动却有迹可循,而脚下的地板则是非洲大草原,或者是浩瀚的沙漠,它的奔跑显得那样有出处,那样名正言顺不容置疑,挂着猫科动物的身份证。它对自己的尾巴始终百思不得其解,尾巴时常撩拨它,橘子就会产生思想和行动上的追问,先是一头雾水地看着自己的尾巴思考一会,然后突然咬住它高速旋转,仿佛橘色的陀螺,直到筋疲力尽瘫在地上,尾巴是它终身不解之谜,让它保持着猫咪的探索本性。它也会躲在远处墙壁拐角处,伸出半个脑袋和粉红色的小鼻头,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要是躲开,它会悄无声息地走上前,待再一看,已经到了我脚底下仰脸望着我。琥珀色的眼睛,墨绿色的瞳孔,配色如此天成,几近透明却一眼望不到底,像是整个未知的宇宙。生命本来就是宇宙,无论物种。
像绝大多数猫咪一样,橘子很独立,即便我们再宠溺它,距离一定要有。在我的概念里,猫咪懒洋洋地伏在主人的腿上打盹,或者蹲在窗台上望着窗外,背影蠢萌又惆怅,这才是正确的陪伴方式。可橘子不这样,它会在我接近它时抱头猫窜,有时我想摸摸它,它立马翻脸,耳朵紧紧贴着脑袋,一爪子拍上来,无比嫌弃,我只好悻悻作罢。有时它会直直地冲我走来,尾巴翘上天再打个小卷,我屏住呼吸一副梦想成真的期待,可是它又漫不经心地改了路线,去找它的玩具。若碰上心情好,它会过来蹲在我的脚下看着我,不超过一分钟,看腻了抬腿就走,留给我一个妖娆的猫步。在有限的距离里保持它能控制的亲密关系,这或许是猫咪的处世哲学,这是它的经验,也是人类的教训。
我以为我和橘子最亲密不过远远地对望,我无法解析它表达情感的方式,揣测中总有七分是误解,三分能蒙对。直到有一天,我明白它依赖我,而我像个猜不对谜底的傻子,南辕北辙地寻找着通往它内心的路。
给橘子做了个小手术,它在手术间四仰八叉地躺着,医生很负责,也很温和,对于一切问询耐心又专业。可我在外间就是坐不住,假装很镇静,总觉得有东西堵在喉头,不敢看表,怕时间太长。我问了问助手,说还有一阵,我的强迫症让我怀疑医院公用头圈不干净,就去了对面的宠物用品店买,跑了好几个店才买到合适的。回到医院一推门,橘子已经出了手术间,被助手放在了外面处置台上,身上套了一件网格手术衣,腿软的站不起来,摇摇晃晃地挣扎着,眼睛也睁不开。助手把它递给我,我叫了声橘子,它窝在我身上虚弱地动了动尾巴,我又叫了一声橘子,它又动了动尾巴,没有了在家的矜持和装无辜。我喉头堵着的东西似乎顺了,却有万水千山的恍惚。医生说可以住在宠物医院打针换药,也可以每天来医院换。权衡再三,还是带回家每天来比较放心。医院里有只住院的小猫,看起来很孤单,我想象了一下如果这是橘子,然后就不敢往下想。橘子虽然还没有睁开眼睛,但是它知道我在哪里,如果有了牵挂,就会变得又坚强又懦弱。
回到家,橘子的麻醉药还没有完全代谢,趴在沙发上像是昏迷了一般。我不时看看它的肚皮,在起伏,暂时放下心来。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橘子还没有完全清醒,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抱起来看看,瞳孔涣散,我更慌了,急忙联系医生,医生说应该没有问题,如果你要是不放心就来看看,我问几点下班,医生说没关系我等着。于是用围巾把橘子包好,放进便携式背包里,顶风冒雪去了医院。
这次手术经历之后,橘子增加了走向我的有效次数,不再虚晃一枪。也会真心实意地蹲在我脚边,真心实意地看着我,并且时间有所延长。会不时跑过来翘着尾巴在我的脚边绕来绕去地蹭,然后四脚朝天亮出肚皮,我挠挠它,它再心满意足地跑掉。我在厨房忙乎的时候,它会趴在门口,等我一出来,就颠颠地跟着我,走到哪跟到哪。他可能不知道那天发生了什么,但是那天我在它身边,并且在之后的日子里悉心照顾它。也许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感受,我无法学术地了解动物。但是万物皆有灵,我确信情感馈赠情感,付出回报付出,这是一种存在方式,这种方式能让我们尝试着,在漫长的时光和不断变化的空间里存活得更有温度更有尊严。
橘子是一只猫,它缺乏宏大叙事的基础,但它有细节,每一段生命感受都不可复制,在我们遇见彼此之前,或许有很多我们都不了解的准备,准备里隐藏着美妙的暗语,这种暗语与天书无异,不过若是能悟到,怕是能体会到生命里的曲折和美好,一只猫是这样,一个人也是这样。
橘子的自然年龄快满一年,我遇见了它的猫生,彼此陪伴。立春已过,屋子里的温度让人犯困,橘子趴在窝里,它一定在思考深奥的哲学问题,不过看起来却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日影一点点挪动,空气里的尘埃慢慢落定,微小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