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不仅在狱中饱受皮肉之苦（他在给好友文徵明的信中言道：“身贯三木，卒吏如虎，举头抢地，涕泗横流”），且被判终身禁考，从此绝缘仕途。鉴于唐寅并非此次舞弊案的主犯，给了他一个去浙江当小吏的机会。唐寅不就，带着仅剩的银两游览庐山、洞庭，一年之后才灰头土脸地回到故里。续弦之妻见他前程尽毁，日日吵闹，后离他而去。
　　 才子之行状，惯于放达而非收缩，畅意而非隐晦。他们做事很不严谨，很不老到，一旦陷入是非的漩涡、人心的玄机和名利场上的种种纠葛，他们的脆弱便暴露无遗。昨天还是神采飞扬、激昂文字，今天就是人为刀俎、不堪一击。他们的潇洒倜傥，在别人眼中就是轻浮孟浪；他们的才华横溢，在别人眼中就是自以为是；他们的不拘小节，在别人眼中就是狂悖无礼；而他们的真挚单纯、斐然文采、灵性光华，往往不能见容于世俗的社会。有的人就想变着法儿挫挫他们的锐气、杀杀他们的傲气、损损他们的运气、折折他们的骨气。有些才子可能立马就老实了，或者说圆滑了；而有些才子（极个别），却依然我行我素，那就只能遭罪了。
　　 据有关史家分析，那一年的科考，唐寅极可能高中，但最终还是毁于自身的才子性情。
　　
　　 四
　　 才子们的行为出格，还常常体现在他们的所谓“风流”上。传说唐寅自打考场失意后，便沉溺于酒色，不能自拔。他有一方印，上刻“龙虎榜中名第一，烟花堆里醉千场”，可谓唐寅放纵不羁的自我写照。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足贵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若将富贵比贫贱，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驰我得闲。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
　　 ——唐寅《桃花庵歌》
　　 唐寅晚年常与友人诗酒相聚，客去不问，醉便酣睡，真乃“一士长独醉”、“平生不止酒”（陶渊明）。他晚境凄凉，有时连饭都吃不上，想必邻里也很不待见他。他曾在题画诗中写道：“请把世情详细看，大都谁不逐炎凉”。凄苦的心境，使得50来岁的壮年，过早地进入了生命的暮秋。
　　 以上这首《桃花庵歌》，在唐寅园入口处专门刻了一堵诗墙，像是一道老宅的玄关。我也有一本唐寅百首“落花诗”的书法集，且认真地品读过。我的感觉是：他的这些诗既属落魄士子的文辞消遣，又暗藏忧愤者的黑色幽默。他语多讥嘲，嬉笑怒骂，好像快意得很，却极不轻松。他曾皈依佛教，自号六如居士，然而并没有使自己摆脱出来，达到忘我的境界。穿织在字里行间的依然是无奈、积郁、悲愤和辛酸。所寄予的，无非是黑暗世道中一丝可怜的文人的清高。他貌似看穿，实际上困厄重重，难以自救；他看似泰然，根本上软弱无助，自暴自弃。
　　 这又是才子们的典型特征：要么意气风发，要么自甘沉沦；既不能畅达于世，便不会苟且逢迎；别人落魄了形容猥琐，才子们落魄了愈发狂傲；一般人在贫贱中惟求生存，才子们在贫贱中生不如死。他们在生命的承压、思想的观照和智慧的圆融上，并没有多少可堪表述的亮点，甚至我以为，他们是那种一眼就能被看出残缺和不足的人物。但我们又不得不仰慕他们喷薄的才思、盎然的文采。也许命运的跌宕、路途的艰困，可以刻录眉宇的苍老。然而一旦注入才子的胸中，就能化作仙鹤般悠悠的长吟，一腔的啸傲。才子们就像人间的仙灵，一旦被剪断了翅膀、扼住了歌喉，就失去了洒脱的风神和抒发的嘹亮。而只能借助一副苦涩的笔墨，借诗酒自娱，借声色解愁，不过是舒缓内心的疼痛和对世俗的厌弃。
　　 但民间的杂剧、评弹作者显然不管这些，他们需要的是“创作”，而且要“言情”。正因为“才子”后面往往跟着“佳人”二字，所以，不妨借唐寅的名声来做做文章。一则唐寅是天下公认的才子中的才子，祝允明虽也是大才子，据说也风流，毕竟老朽了些；文徵明呢？稍显稳当、平淡了些。只有把“三笑”移栽在唐寅身上，才有立竿见影的传播效应。如果照实了写，陈元超何许人也？能吸引眼球乎？二则唐寅放浪率性的私生活，本来就有缝隙可钻。况且他又曾画过一些春宫图，文辞中亦常有花前月下、纵情声色的内容，为作者提供了遐想的空间、取材的便捷和编造的余地，便是恶作剧地添油加醋也不会出乎人们的基本印象，以为唐寅性本如此。比如唐寅娶的最后一任妻子、青楼出身的沈九娘，只因名为“九娘”，便被坊间解读为唐伯虎共娶过九位貌若天仙的娘子，他不风流谁风流？还有，唐寅的情事之所以被人们津津乐道，和当时明朝萎靡堕落的社会风气有关。笑贫不笑娼，在明朝表现得尤为突出。比如“评花榜”，即明朝人的发明，远早于西方的“选美”。但与今不同的是，只从青楼女子中选拔，一旦入榜，身价大涨、嫖资飙升。南京十里秦淮，画船箫鼓，侑酒酬唱，纸醉金迷，名妓辈出。就连所谓的“高雅”之士，都以结识这些名妓为荣。那么，你唐伯虎的这点风流韵事，又算得了什么呢？还不给你编排一番？
　　 历史和唐寅开了个玩笑，让他似真似幻、供人娱乐；历史毕竟又开不得玩笑，亦使之还原自身、大放异彩。唐寅的“风流”，是弱势无助者的生命释放；唐寅的桀骜，并不能遮盖内心的柔软和天真；唐寅的癫狂，是诗人迷失于当世而魂飞于精神故乡；唐寅的张扬，是大才子光亮的羽毛刺痛了世间的平庸；唐寅的颓废，是折翅的鸟儿唱出的一曲命运的哀歌；唐寅的身后，是五百年风雨如晦、任由评说和无我有我的逍遥。
　　 用一把通行的标尺去衡量才子，才子一定是“短”的；用一杆标准的铁秤去称量才子，才子一定是“轻”的；而用一腔温暖的怀抱去面对才子，才子一定是“热”的；更用一种包容的博大去接纳才子，那么这个社会才是“美”的！
　　 唐寅嘛，就是个才子，真正的才子！他翩若惊鸿，消失在明朝的浩淼烟波之中。